毅慧四年，五月，宛城。

  深夜，城中很是安靜，街道上的行人稀稀落落的，不多，大多數人家都已是熄燈入眠。

  不過在城南一處府邸中的房間內，此刻卻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房間看上去還算寬敞，東西也挺多的。

  進入其中迎麵是一張底基頗為厚實的由鬆木製成的桌子，上麵擺了幾個陶瓷茶杯與一壺雀舌，茶壺頂冒著絲絲白煙，應該是剛泡上不久的。

  桌子後方大概四五米處是一排大型的書櫃，延伸至房間的兩邊，其中有些淩亂地擺放著琳琅滿目的書籍，涵蓋了兵法、政書、禮法、音律……等不同種類，有很多書都是打開的狀態。書櫃上落著些許的灰塵，不過無傷大雅，反觀書籍倒很是嶄新，隻是每一本的書角都微微翹起，看來已經被人翻看過了很多遍。

  房間南麵靠窗是一張不算大的床，一口氣應該能睡上三個成年人。床上沒有人，但是被子很淩亂，枕頭邊放著一本《太白陰經》，打開了一半。

  床腳處是一個偌大的衣櫃，櫃門半掩著，稍稍觀察裏麵充斥著許多的衣物，顯得有些擁擠，不過顏色卻是清一色的深色。

  除此以外，房間的背麵也是一張由鬆木製成的書桌。文房四寶什麽的應有盡有，顯得很是淩亂。書桌的年份看上去有些久了，從上到下都是黯然失色，唯獨中間留下一塊不大的區域卻是一塵不染，甚至幹淨的有些發亮。

  有一少年端坐在書桌前，麵前擺放著一張白紙。

  他的手中拿著一支毛筆，來來回回蘸墨水了數次，但卻遲遲不下筆，顯得很是猶豫不決。

  看他的樣子似是有些愁眉苦臉，應該是有什麽事情在煩惱著他。

  躊躇之際，房間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房門被輕輕敲響。

  “少爺，夫人讓您早些休息，明日的弱冠禮可耽誤不得。”

  少年遲疑了一下。

  “好，我知道了。”

  說罷，少年在紙上寫下“弱冠”二字。

  看來，讓他一直糾結的正是此事。

  他拿起紙，盯著這兩個簡單的字眼，雖不開口，心中卻是有著思緒萬千。

  那種情緒不知該怎麽去形容才貼切。

  說是開心吧。

  有一點。

  畢竟明天就要二十弱冠了，說明從明日起他就是一個真正的大人了。

  但要說不悅吧。

  其實也不少。

  畢竟要弱冠了，也就意味著自己要和同年的無憂無慮而告別了。

  這種悲喜交加的情感雜糅在心中，讓他一時間難以舒緩。

  就算躺在床上許久，卻始終都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那一晚，房間內的燈常亮著。

  ……

  不知不覺間，幾聲清脆嘹亮的雞鳴回蕩在府中，提醒著眾人新的一天的來到。

  今天是少年二十弱冠的日子。

  他有點不情願地掀開被子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間。

  看著外麵大大的太陽，撇過頭去避開，來回搓揉著雙眼。

  一夜沒睡的他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看樣子，今天的天氣很好，格外晴朗。

  少年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之後便席地而坐，看著此刻正在府中來回忙碌著的一眾下人們，有些情不自禁地滿足。

  一陣匆忙而密集的腳步聲傳來，循聲望去，見得自己的母親正帶著一眾家仆，浩浩蕩蕩地朝他開拔過來。

  少年抿了抿嘴，顯得有些無奈。

  “修瑾呀！你怎麽坐在這兒了呀！”

  話音未落，母親便使喚著家仆們把修瑾給架到了房間內。

  緊接著就是在修瑾身上一陣忙碌，而修瑾本人全程一言不發，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一

  般。

  他挺直了身板站在鏡子前，等待著家仆為他更衣。

  看著鏡子裏麵自己的麵容，和小時候的樣子，有了不小的差別。

  這麽些年的時間，應該算是長開了吧，他已經逐漸習慣現在這張麵容，對於小時候自己的樣子隻有些許模糊的記憶了。

  如果非要問他小時候長什麽樣。

  恐怕，他隻能回答出“兩個眼睛，一張嘴巴，一個鼻子……”這種話了。

  鏡中的他，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臉很是溫柔。劍一般的眉毛斜斜飛入鬢角落下的幾縷烏發中，雙眼之中清澈卻又深不見底，看上去不含任何的雜質，讓人捉摸不透，感覺一不小心便會淪陷進去，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目光頗為英氣。高挺的鼻子，厚薄適中的紅唇很是相配。

  這個時候他，臉上若是出現些開心的表情，那應該是很讓人沉醉的。

  但他始終盯著鏡子裏麵，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有些高冷。

  一家仆去到他的身前，替他打理著長發，擋住了他的視線。

  或許那家仆是頭一次幫修瑾打理，所以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亦或是她是個女孩，在如今的修瑾麵前顯得有些緊張。

  “我來吧……”

  修瑾的聲音很輕柔，聽上去有些有氣無力，但搭配著他此刻的妝容卻是溫潤如玉，讓人憐惜。

  今日的修瑾，一襲青衣，純白的內襯，全身上下都透露著最為極致的簡單。

  “帥氣”、“英氣”用這些詞來形容他都是有些違和，應該是“精致”才是更加的貼切。

  一旁的幾個下人將書桌收拾好後，正要抬出去。

  “這是要幹嘛？”

  “噢，老爺說今日是少爺的弱冠，要把有些舊的東西給置換掉。”

  修瑾並沒有多說什麽，默認了。

  一想到自己住了十幾年的房間將要煥然一新，心中本應該是開心的。

  但對於修瑾來說，卻是充滿了不舍。

  ……

  下午，準備好了一切之後，身為父親的明修亦將修瑾領進宗祠。

  宗祠內聚集著一眾親朋，達官顯貴，人數很多，都是來祝賀修瑾弱冠的。

  這還是他在這裏頭一次麵對這麽多人的注視，雖然他平時都不是很會去在意別人的目光，但在這種場合，感覺上去還是有些讓人難以適從。

  之所以會有這麽多人，不光是因為父親明修亦是圖國的大理寺卿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修瑾的名聲很好。

  別看修瑾隻不過二十歲的年紀，但他可是天下聞名的四大書院之首的“應天書院”的首席弟子。

  在這亂世之中也算是小有名氣的少年。

  也是因此經常有不少人會慕名而來，隻為了能夠見得修瑾一麵。

  當然其中也不缺一些人來為自己的女兒說媒的。

  隻不過修瑾對於這些，一般情況下都是比較抗拒的。

  提前訓練過的修瑾，在眾人的注視下，端莊而又嫻熟地祭告天地、先祖。

  弱冠禮進行時，要由來賓依次加冠三次，即依次戴上三頂帽子，首先加用黑麻布材質做的緇布冠，表示從此有參政的資格，能擔負起社會責任；接著再加用白鹿皮做的皮弁，就是軍帽，表示從此要服兵役以保衛社稷疆土；最後加上紅中帶黑的素冠，是通行的禮帽，表示從此可以參加祭祀大典。

  所有的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三次加冠完成後，眾人遂離開宗祠，前去參加酒宴。

  修瑾則前去拜見母親，得到了肯定之後，便代表今後自己在社會上有其尊嚴。

  他跪拜在地上。

  光是如此，楚夫人就已經是熱淚縱橫，情緒激動。

  或許對她來說，在亂世中，能夠看到孩子平安

  弱冠，是一件多麽值得開心的事情。

  她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將修瑾攙扶起來，緊握他的雙手，慎重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這些之後，還需要最後一件事情，弱冠禮方才結束。

  便是穿上玄色的禮帽禮服，帶著禮品，去拜見國主。

  轉身離開之際，一旁的弟弟謙恩還十分懵懂地拉了拉修瑾的衣角。

  而修瑾並不說話，隻是會心一笑，輕撫了幾下謙恩的小腦袋。

  等到明修亦帶著一家人來到宮殿外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國宮的守衛很是鬆散，宮外宮內能夠見到的兵士兩個手指都能夠數的過來，其中還不乏重複的麵孔。

  不過這一個過程倒是結束的很快，在一番通報之後，一家人來到宮殿中，由父親開口向國主稟報，而修瑾則是跪拜在其身後等待著國主的回應。

  對此，當今的圖國國主——圖瀨漫對於弱冠的修瑾隻是簡單的“嗯”了一聲，然後讓太監手下明家帶來的禮品後便不再多言。

  一時間，弄得氣氛著實是有些尷尬。

  宮殿中的人很少隻有三兩個仆從立於一旁，就連最基本的守衛都不見。

  而且周圍的環境也和修瑾原先的預想相去甚遠，身處的宮殿有些荒蕪樸素，沒有什麽豔麗新奇的東西，隻有數盞油燈。而且地板上也落滿了灰塵，周圍看上去也是霧蒙蒙一片，看樣子很久沒有人打掃過的樣子。

  修瑾微微抬頭，用著眼神的餘光看向殿座之上，卻不見國主的身影。

  四下尋找之後才發現，身為國主的圖瀨漫此刻正跪在地上，手中正拿著數枝畫筆在畫紙上專心致誌的來來回回。

  修瑾並沒有表現得太過驚訝，臉上反倒是浮現出一種理所應當的表情來。

  早就聽說國主圖瀨漫無心政事，醉心書畫，想不到在這種時候竟還是如此的不知變通。

  甚至更有人評價過，圖瀨漫做國主不行，但做畫家倒是綽綽有餘的。

  對此，修瑾也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在結束了晉見之後，一家人便打算回去了。

  不過正要踏出宮門，卻見到一人已在此等候多時。

  那修瑾一看那人的背影，便是認了出來，臉上已經是情不自禁地浮現出笑容來，二話不說便是一路小跑上前去。

  “亦隴！”

  話音未落，男子迅速轉身，麵容之上亦是一臉笑容。

  “修瑾！”

  隨即，二人擁抱在一起。

  翟亦隴，圖國大將軍翟稻散的長子，與明修瑾同為應天書院的學生，二人是多年的同窗好友。

  “誒，你怎麽來了啊！”

  修瑾顯得有些激動。

  翟亦隴微微一笑，輕拍修瑾的肩膀。

  “這不是知道你弱冠，所以特地來找你。除了恭賀你之外，也想讓你出仕我父親的嘛。”

  “出仕你父親？”

  “當然，你這麽有能力，我父親對你自然是垂涎已久的啦。他早就想見你了！”

  話音剛落，修瑾臉上的笑容已是有些褪去，他的眉頭微微鎖起，顯得有些無奈與不情願。

  猶豫之際，身後的父親用力地咳嗽了一聲才是將他驚醒過來，連忙看了過去。

  隻見得父親對自己慎重地點了點頭。

  而後，修瑾才是欣然答應，與翟亦隴一同離開了宮門處。

  看著修瑾離去的背影，父親很是欣慰，反觀母親顯得有些抽搐，牽著丈夫的手，情不自禁地用力抓緊。

  “想不到明明是圖國人，不給國主出仕，竟然是要給一位將軍出仕，唉……”

  麵對唉聲歎氣的夫人，明修亦隻是拍了拍她緊握著的手。

  “時局如此，總有一天，這圖國是要改旗易幟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