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從熊教授家出來，秦書山情緒低落，對熊教授的印象極差，也好像陡然間明白了熊教授為什麽能到處講學。導師不是那種長袖善舞，喜歡拉關係的人，就是喜歡拉關係，也不會找到熊教授啊。一個七八十歲的、沒啥學術又沒啥資源的、省屬地方性高校的老人，值得導師巴結嗎？秦書山隻當熊教授在王院長麵前的那番話僅僅是自抬身價，不願多想。

  半小時後，熊教授的電話打過來，說剛才時間倉促，有好多話沒說，以後有機會再好好聊聊。聽到這裏，秦書山對熊教授的印象又稍微好了一點，覺得熊教授雖然人老，不糊塗。

  不容秦書山說話，熊教授又說，一個年輕學者的成長，博士論文很關鍵，很多大學者當初就是依靠博士論文一炮打響，希望他不要急躁，認真修改博士論文，改好後再出版，出版時遇到困難的話，他可以幫忙推薦，有時間的話，他還可以給秦書山的博士論文寫個序，向學術界隆重推介秦書山，給秦書山做做廣告。聽了熊教授這番話，秦書山不免激動起來，忙說，一定會認真修改，仔細打磨，能請到熊老師幫忙是他的榮幸。末了，加上一句“不懂之處，還要向熊老師請教。”熊教授似乎就在等這句話，說了句不客氣，要秦書山把博士論文發給他看看。

  過了大約一個月，秦書山又接到熊教授的電話。電話中，熊教授說他的博士論文以陶淵明的入世情懷為題，看到了陶淵明歸隱前後的精神困境，也與陶淵明所服膺的、外道內儒的人生哲學相一致，選題有創新，論文的結構、觀點也都很好，其中，尤以第三章“陶淵明田園詩的儒家情結”最為精彩，真正看到了問題的實質。秦書山正要說感謝的話，熊教授又說，已經把這一章整理、修改成單篇論文，推薦到了著名刊物《古代文學研究》，對方答應盡快發表，並且不要版麵費。秦書山在心裏叫苦不迭，因為他早已把這一章整理成文，投出去了，對方上周回複，將於明年第一期刊發。不過，這時候，他有苦說不出，嘴上還得說謝謝熊老師的悉心關照和提攜，心裏卻想著怎麽和對方解釋清楚，才不至於被對方誤解為一稿多投。

  又過了大約一個月，秦書山再次接到熊教授的電話。在電話那頭，熊教授說最近這半個月有空，想去他母校講學，讓他同他導師聯係，請他導師出麵邀請。秦書山傻了，哪有這樣的啊。再說，他一個普普通通的弟子，哪敢給導師惹事啊。還有，院長雖然是導師的師兄，表麵上看起來近水樓台，但是，彼此間關係並不好，隻是礙於師門的麵子沒有撕破過臉皮而已。這是他當初一入學時就聽師姐說的。據說是因為評職稱鬧得很不愉快。

  趁秦書山一時找不出什麽體麵的話回絕，熊教授沒有給秦書山搜腸刮肚的時間，直接說了句“就這麽定了”，然後掛斷電話。秦書山沒辦法，隻得想著怎麽跟老師開口講這事。在他的記憶中，去他母校講學的學者都是國內外頂尖高校的名教授，有的學術水平稍差，也是有頭有臉的角兒。河西大學說起來是211大學，不過是個地方性高校；熊教授雖說是學術界的老前輩，可也沒啥學術影響。他導師怎麽看得起。

  實在不好跟導師開口，又找不到借口回絕熊教授。秦書山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體會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沒想到沒幾天，他收到了導師發來的郵件。看到郵件，秦書山有“天助我也”的解脫感——借此機會跟導師說熊教授去講學的事。打開郵件，他更是又驚又喜，可是驚喜過後，又有點感覺對不起導師。

  導師在郵件中說，準備請熊教授講學，但是，熊教授提供的個人簡介，有些地方需要確認一下。簡介不能出錯，否則會鬧笑話，有損學校形象，也有損熊教授本人形象。熊教授是前輩，本來又不熟悉，不好請熊教授親自確認，再說，這樣做也不禮貌，所以，隻能麻煩秦書山辦理此事。

  導師在郵件中還說，簡介中的“國際知名學者”就不要確認了，直接刪掉。搞古代文學的，出去的機會不多，在國外發表論文、出版著作的更少，在國際上有影響的幾乎沒有。簡介中的“著名作家”，是否妥當，不好定奪。不說獲得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冰心散文獎之類大獎，總得出幾本小說或散文集之類，才勉強算是著名作家。簡介中的主要學術著作，也就是代表作，熊教授寫了四部，在網上沒查到，需要確認；簡介中說發表的論文有四百餘篇，是否寫錯了，需要確認；簡介中的各種頭銜，除了“中國古代女性文學與性別意識研究會理事”不需要確認外，其他都要確認。至於熊教授在簡介中說他還有三本書要出版，直接刪掉，不要確認。

  最後，導師在郵件中叮囑他，認真做學問，好好教書，站好講台，不要在人際關係上花費時間，同時，又要注意處理同事間的關係。關於處理同事間的關係，導師以“少一個讓自己心煩的人有的時候比多一個朋友更重要”作結束語，讓他似懂非懂。這莫非是提醒自己遠離熊教授？他想。

  以母校的地位，以導師的個性，怎麽會主動請熊教授去講學？也許是導師為了他而放下身段，向熊教授示好，好讓熊教授罩著自己？這也不符合邏輯。熊教授退休多年，在院裏都沒什麽人搭理，也不像是個有餘威的人。要請，從學術和世俗兩方麵考慮，也應該請王院長。王院長不光是院長，也確實有學問，不會給河西大學丟份子。再說，請專家講學，專家提供的個人簡介是絕對不能改動的，這是最起碼的禮節。導師要他確認熊教授簡介的真實性，已經說明導師對熊教授沒有多少尊重。想著這些，秦書山越想越不明白。

  一出師門就給導師惹這麽大的麻煩，秦書山自歎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