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蕭是被曬醒的，自己原本是睡在樹蔭下的，可能是自己睡得太久了，日頭都轉到了另一邊，導致自己完全暴露在陽光下。

  盛夏的太陽永遠都是這麽毒辣，被熱醒的感覺並不好受，感覺整個人都是昏沉沉的，喉嚨也幹的難受。

  高蕭把自己重新挪到樹蔭下，心想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來著，可能是中暑了，他現在整個人都有些懵，直到吹了幾縷涼風才感覺好些。

  對了，自己是在這裏等宋逸人來的。

  忽然有東西突然從他的衣領伸進了他的後背，帶來一片清涼，那是一個裝水的葫蘆，他們經常把裝滿水的葫蘆放在寒潭底下，這樣他們即使是在盛夏也能喝到冰涼的水。

  高蕭瞬間便有了精神，宋逸人笑著把高蕭後背上的葫蘆取出來，他應該是怕找到高蕭的時候葫蘆裏的水就不涼了，所以趕得很急，臉頰上的汗珠在陽光下發著亮晶晶的光，有時候高蕭會想，比起陰鬱的自己，這樣的人才是少年該有的樣子。

  如果一定要形容宋逸人，高蕭能想到最貼切的詞便是夏天。

  他的笑容向夏天的陽光一樣熾熱，卻又如同清風一般沁人心脾。

  高蕭喝了一口的冰水，覺得舒服多了，然後遞給宋逸人，宋逸人沒不覺得埋汰，咕咕灌了一口，然後發出一聲舒服的呻吟。

  “走啦，回去了。”宋逸人拉了一把高蕭的手，想把拖起來。

  但高蕭依舊沒什麽精神，他把宋逸人的手鬆開，然後把身子挪了挪，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樹幹上說道：“歇一會，喝完再回去。”

  宋逸人有些意外，因為高蕭平時隻是有些沉鬱，但本質上是個勤奮的人，很少見他這樣無精打采的樣子。

  但他依舊沒說什麽，隻是很將就的陪他坐下，他撩起高蕭的額發摸了下他的額頭，然後問道：“中暑了？”

  “好像是的。”高蕭不喜歡別人接觸自己的身體，但自己好像對那隻手並沒有那麽抗拒。

  真是個敏銳的人啊，高蕭心想。

  兩個少年就這樣坐在盛夏的樹蔭下，一人一口的喝著冰水。

  少年之所以是少年，因為光陰的詛咒還沒有降臨在他們身上，所以自然也沒有對永恒的執念，隻是單純的覺得這樣的一天理所應當的會是將來的每一天。

  “都怪我不好，如果你沒有在這裏等我，就不會這樣了。”宋逸人略帶歉意的說道。

  而高蕭本就是一個木楞的孩子，當然也不會安慰人，所以他隻是簡單的回了一句“沒關係的。”

  宋逸人當然知道高蕭並不會生自己的氣，但這並不妨礙他聽到這句話之後的開心。

  高蕭知道宋逸人並沒有做錯什麽，在他們還是雜役弟子的時候，宋逸人經常會幫山門外的那個老頭清掃山門，現在兩人都升到外門弟子，但他依舊會抽時間幫那個老人做些事。

  “老人家年紀大了嘛。”宋逸人總是會笑著解釋。

  但他從來沒有向高蕭解釋過，因為高蕭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人，凡是接近太陽的人，又有誰能避免他給予的溫暖呢。

  等葫蘆裏的水差不多見底了，高蕭也隻是稍微感到好些而已，宋逸人把他拉起來背到自己的肩上，兩人關係再如何親近，這樣的行為高蕭多少都覺得有些羞恥。

  但宋逸人絲毫沒有這種自覺，他問道：“小高今晚想吃什麽？”

  高蕭想了想說道：“吃魚吧。”

  宋逸人笑道：“魚湯很補的，生了病就多喝點魚湯吧。”

  高蕭補充道：“烤魚。”

  宋逸人答道：“好。”

  於是兩人用很少的貢獻點換了兩條魚，在月亮升起後在尚德院後麵搭起了一堆篝火開始烤魚。

  作為在雜役弟子時就已經名聲初顯的兩人，在以第一和第五的成績進入外門後自然也不會懈怠，兩人經常會在一起練劍，一起修行。

  於是在等魚烤熟的這段時間裏，高蕭也覺得自己好多了，兩人如往常一般開始練劍。

  但他們很快就覺得不對了，今天得高蕭敗得太快了，他仿佛拿不穩手中的劍，這已不隻是第幾次被宋逸人打飛。

  宋逸人也察覺道高蕭有些問題，他決定今天就到此為止，他拍了拍高蕭安慰道：“等你身體好些了，也就沒事了。”

  高蕭知道不是這個原因，他的身體好像本能的在抗拒拿劍，但怎麽會這樣呢？

  宋逸人把烤好的魚遞給高蕭，說道：“吃飽了再想吧。”

  高蕭結果烤魚，和宋逸人一起坐在篝火旁邊，他沉默的想了了很久，宋逸人也並沒有打擾他。

  高蕭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說道：“我好像拿不穩劍了。”

  宋逸人把雙手撐在身後，抬頭望向星空說道：“想想你渴望守護的人，那麽握劍的手便會穩上一分。”

  聽到這話，高蕭的靈魂仿佛受到一記重擊，這句話好像似曾相識，但記不起來是在哪裏聽過。

  宋逸人接著說：“你知道的，因為世道不好，爺娘死後我就和弟弟走散了，我很自責，都因為我沒有保護好他。所以我要變強，強到我的名字能傳到大陸的每個角落，他就能找到我，相信那時的我應該強大到能夠很好的保護他。”

  這是宋逸人埋藏在溫柔表現下最深的傷痛，但他毫不掩飾的講了出來，因為他知道現在對麵這個人同樣是值得自己守護的。

  可能是高蕭有些出神，所以一步小心被魚翅卡到了，宋逸人幫他順了順後背高蕭才終於咳了出來。

  高蕭抱怨道：“要是沒有刺就好了。”

  宋逸人笑道：“哪有沒刺的魚。”

  高蕭幾乎是脫口而出，說道：“魚龍不就沒有刺。”

  說完後高蕭便愣住了，自己沒吃過魚龍怎麽會知道，一瞬間整個世界便開始顫抖起來，眼前的宋逸人依舊笑著說著什麽，但高蕭卻已經聽不清了，像是有一些東西塞進了高蕭的腦子裏，那是一些模糊的記憶片段，有尚德院的同門對自己的嘲笑，有淩仇峰上一個少年指導自己練劍，還有宋逸人殘缺的躺在荒野的草叢裏。

  高蕭開始恐懼，他跌跌撞撞的跑出去，一直跑到寒潭邊上然後倒了進去，這是宋逸人平時凍水的地方，譚底的溫度很低，聽說即使是最熱的時候最底下的一層依舊是被冰封住的。

  高蕭不斷的向譚底墜落，他覺得好冷，就像自己在瀑布下呆過的那些寒夜，他記起了所有事情，但他本能的想要逃避，騙自己那些都不是真的，自己怎麽可能殺死逸人。

  是的，永遠呆在這裏就好，這裏沒人會死，宋逸人會永遠的活下去，未來宋逸人的名字會被整個大陸知道，那時他也會如願和自己的弟弟重逢。

  宋逸人不知何時抱住了高蕭，兩人就這樣想譚底墜去。

  宋逸人在高蕭耳邊低聲說道：“小高，在這裏，一直陪著我。”

  不！不該是這樣的。

  高蕭猛地掙脫宋逸人的手臂，向水麵上遊去，那個為了找到自己弟弟不斷不強的宋逸人，他明明比誰都想活下去，但他那時依舊選擇把活下來的機會留給高蕭，因為他明白如果連眼前的人都守護不了，自己又憑什麽能覺得可以保護好親人，如果和親人重逢的代價是讓自己的摯友去死，如此肮脹自己又有何種臉麵見到自己的弟弟。

  繼承了這份意誌的高蕭當然不會沉淪在這種蹩腳的幻境裏，他知道宋逸人已經死了，真正需要自己的正在外麵等著自己。

  於是高蕭拔出了劍，宋逸人同樣感受到了對方的決心，他問道：“你又想殺死我麽？”

  高蕭手中的劍不停的顫抖著，他當然知道自己必須馬上動手，但看著這張熟悉的臉，回憶如潮水般湧來，自己沒有勇氣刺出哪怕一劍。

  “高蕭！”一個聲音穿透寒潭落入高蕭的耳朵裏。

  那是單陽的聲音，他突然明白自己怎麽做並沒有多大意義，重要的是如果真正的宋逸人還活著，他希望自己此刻能怎麽做。

  想到這裏，高蕭舉起了手中的劍，握的是那樣的穩，隨後寒潭底部仿佛點燃一顆太陽。

  一個小小的潭子能算的了什麽，這是能沉入江底的太陽。

  漁歌九式，終式，大日沉江。

  曾經溫承平說過這一式講究一個放下，但高蕭卻放不下，因為在自己心裏，那本就是一個如同太陽般耀眼的人，自己又如何忍心把他沉入江底，但此時高蕭想明白了，原來那顆太陽真的已經熄滅了，自己卻沒有道理永遠的消沉下去。

  因為新的太陽會照常升起不是麽？

  很巧的是那個姓名裏也有一個陽字，原來這就是自己的機緣啊。

  那柄劍終究還是刺入了對方的身體，直到最後高蕭的手還是那麽的穩。

  宋逸人看向自己胸口的那把劍，再次笑了起來，這是高蕭記憶裏最熟悉的笑，夕陽遲暮，但依舊能溫暖人心。

  他對著高蕭說出了他臨終時沒能說出的那句話。

  “謝謝。”

  高蕭輕聲回應道：“對不起。”

  這就是高蕭救贖與被救贖的故事，他不再恐懼過去，因為他有了新的太陽。

  在現實世界裏，在單陽喊出高蕭的名字後對方也掙開了眼睛，血夢正把手伸向自己身邊的單陽。

  時間的流速仿佛變慢，高蕭確認這個世界的太陽是真實的，沒有盛夏的那般炙熱，但冬日的豔陽更值得珍惜不是麽？

  高蕭平穩的拔出了自己的道劍，向血夢斬去。

  這一日，高蕭望冬日而入玄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