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浪
作者:咬一口山風      更新:2020-05-21 23:03      字數:2652
  時隔三日。

  淩晨,天海之間灰蒙蒙一片。十幾艘漁船擁擠在船阜裏,被海浪一波又一波拍打,嘩啦嘩啦,浪花衝刷著砌阜牆的沙石和貝殼。

  保安被響動驚醒,擦了擦口水,

  “老許,又咁早出海?”

  皮膚粗礪的老漁民應了一聲,臉上堆著憨厚而木訥的笑容。

  “打咁多魚,儲錢做咩?攢著娶女人?”

  保安打趣。

  “想娶,想娶。”

  老許連連擺手,可惜天色太暗,看不出老臉紅沒紅,

  “唔敢讓女人同我受苦。”

  老許在漁村住了三十年,在鄰裏眼裏,在其餘村民眼中,一直是個簡單到可以一眼看穿的人。

  他樸實而口拙,無兒無女,也沒聽說有別的親戚。半截身子埋土裏了都尚未結婚,村民們喝了酒,往往會借著酒勁調侃一句:

  “邊個老許,女人都掂過的嘛。”

  老許不傻,隻是腦子發木,偶爾犯癡。他停船很固執,那艘小漁船必須停在固定的船阜,要是被別的船占了,寧可在海上飄著。

  久而久之,就沒別人再在那個阜位停船。

  這些年琴海發展得好,村裏人要麽搞起了水產養殖,要麽把漁船噴一遍亮漆,載著遊客到海上玩,

  隻有老許堅持出海打漁,開著那艘破爛的小船,淩晨出發,三日之後的傍晚回村,

  人們經常可以透過那扇壞了一半的小窗子,看到老許在低矮的屋棚下睡覺,嚼檳榔,或者開著收音機,默默補漁網。

  當然,還是有一件怪事的。

  靠海吃飯的人家裏,往往都會擺上一個神龕,祭著天妃娘娘、海北公這類神明,求一個風調雨順,

  但老許屋中什麽神都不擺,這麽多年來,除了遇上幾次小風暴,倒也平平安安。

  小船出阜,刺入浪花。

  開了大半天,日頭高高懸掛,把漁網蒸曬出一層白。老許壓了壓草帽,將漁網放下海裏,

  開始在一片海域反複兜圈。

  若是有別的漁民在,應該會滿頭疑問。隨著沿海漁業的過度捕撈,近海早已沒了魚群,在這裏下網,隻會得到滿滿一包垃圾和廢品。

  老許蹲在發動機邊上,嚼著檳榔,喃喃自語,

  像在跟誰對話:

  “今日風浪唔多哦……

  唔娶女人,唔娶女人,有你在夠了嘛……

  嘿嘿,

  儲咁多錢,當然給你用……”

  終於,他把嚼剩下的檳榔渣子呸進海裏,

  停船,下錨,起網。

  網裏的東西慢慢浮出海麵。

  塑料瓶子、快餐盒、碎玻璃、易拉罐、幾條倒黴的小魚……以及一大團黑色海草。

  不,那不是海草,

  是頭發!

  老許依舊掛著一幅又憨又訥的表情,繼續拉網。

  頭發的主人露出全貌——一個醜陋的無麵蠟人,長頭發濕淋淋披散,被斜著劈開,隻有上半截身子。

  老許把網拉上甲板,攤開,稀疏眉毛往下一耷。

  除了蠟人,漁網裏還裝了許多海草,真正的墨綠色海草,層層包裹著一坨東西。

  他舉起魚叉,想把這破玩意兒推下船。

  鐵叉子剛一靠近,草裏突然鑽出一隻長滿鱗片的利爪,緊緊攥住鋼尖,然後……一把捏碎!

  海草團炸開,蜷縮在內的魚人舒展身形,隨便一揮爪,把漁民輕易拍在甲板上。

  魚人頭臉被細密鱗片覆蓋,依稀看得出混血五官,戴著一枚潛水藍牙耳機。

  他指了指蠟人,

  問:

  “這個東西,你要送到哪裏去?”

  老許愣了幾秒鍾,臉上的木訥漸漸扭曲,張開嘴巴,露出被檳榔熏黑的爛牙,歇斯底裏大吼:

  “異端!

  異端!異端!異端!

  你會被嘶嚎天災之神吊死在風原雪穀,靈魂淪為美餐,肝髒奉祀神使,血肉壅於糞土,子嗣永受詛咒……”

  口音很重,咬牙切齒。

  但話沒喊完,就被魚人一拳打暈。

  “疑犯不具備畸變性力量,他提到了縛生會信仰的‘嘶嚎天災’。我繼續檢查。”

  魚人對著耳機講完,蹲下身子,向蠟人伸出手去。

  蠟人向下猛一沉,甲板像沼澤一樣融化,眨眼間把蠟人“吞”掉!

  魚人隻來得及探一下爪子,摳下一小團蠟。

  小船劇烈搖晃,甲板、船舷、發動機……就像是忽然擁有了生命,瘋狂蠕動變化,

  龍骨是它的脊柱,金屬是它的骨骼,鐵釘是它的關節,船舷是它的血肉!

  不對……

  這艘漁船,本來就是活的!

  老漁民還在昏迷,漁船似乎想要營救他,於是把他吞了下去,但甲板下的空間明顯不太夠用,於是他如同擠入兩枚齒輪之間,模糊的血肉從皮囊中生生噴湧!

  “徐青,發生了什麽?”

  耳機裏一個低啞男聲問。

  附近海麵上出現幾條武裝船隻,看樣子早有準備。

  甲板變成了柔軟而黏滑的觸須,滴著機油,纏在魚人的腰上腿上。

  “船是活的……開火!火力覆蓋!”

  話沒說完,

  武裝船上已經發射出了一枚枚炮彈和魚雷。

  漁船上綻開簇簇火光,觸須劇烈拍打海麵,激起浪花,如同一條被集火的食人鯊!

  高強度的火力衝擊下,

  它被撕碎了。

  武裝船迅速靠近,領頭的白安陽當即下令:

  “封鎖海麵,打撈殘骸。”

  剛剛發出開火命令時,他也是這種語氣,果斷得有些武斷,似乎完全不在乎屬下的性命。

  站在一側的洛笛有些動容,

  “組長,阿青……”

  “我相信徐青。”

  白安陽麵無表情,衣擺在海風中獵獵作響。

  啪,一隻利爪搭在船舷上,

  鱗片破碎,

  血肉外翻,

  指甲深深陷入鋼板。

  徐青躍上甲板,眼瞳如針,眼白慘然,頭顱變得更像魚類了,幾乎瞧不出人類的五官。

  他另一隻手緊緊攥著,向眾人發出嘶吼!

  “洛笛,給他一針。”

  白安陽說。

  洛笛胳膊上搭著毛毯,清冷臉龐出現一抹柔和,一步一步走向徐青。

  魚人不再狂吼,

  歪了歪頭,

  像是看到了飼養員的野獸。

  洛笛展開毛毯,一把摟住徐青,將毯子在他身上圍了一圈,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脖頸。

  摸到一塊鱗片破碎的爛肉,

  洛笛袖管中滑出鎮定劑,紮入,注射。

  鱗甲一寸一寸蛻去,五官恢複正常的徐青遍體鱗傷,臉色青白,縮在洛笛懷裏瑟瑟發抖。

  他攤開五指,

  掌心上躺著一塊蠟,已經被捏成稀爛一團。

  “做得不錯。”

  白安陽微微點頭,就沒別的褒獎了。

  他用鑷子夾起蠟團,舉在眼前,稍作端詳,裝入密封袋中,撥通了何遠的電話:

  “老何,你們準備一下,行動組拿到了一個物證,要啟用收容物1613輔助調查。”

  “用不了。”

  何遠一口回絕。

  “哦?”

  “1613需要由靈知A以上的人來操控,高靈知幹員本來就是香餑餑,琴海隻有一個配額,兩周前那人被一本古籍送進了療養院,尚未痊愈出院。”

  何遠解釋,

  “就算向別的轄區借人,那也要好幾天手續。”

  白安陽稍作沉吟,眉峰一挑,

  “用不著去借,琴海不是正好有合適的人選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