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蠟像館
作者:咬一口山風      更新:2020-05-21 23:03      字數:2289
  那是一頭深藍巨物,飄在無窮無盡的黏稠霧氣中。它鰭如船帆,形似鯨魚,但最大的白鯨在它麵前連一條沙丁魚都算不上。

  它的脊背上盤著鐵軌,鐵釘死死咬住皮肉。一列蒸汽火車撕裂濃霧,拉響汽笛:“恨啊多冷啊,我在東北玩泥巴……”

  ……

  夏子器猛然驚醒,似乎聽到了心髒的咚咚狂跳。

  自己……在儲藏室睡著了麽?

  口袋裏的手機響個不停,印度大叔驚世駭俗的歌聲,對剛睡醒的人格外不友善。

  夏子器接通電話:

  “師兄。”

  “子器,東西很難找麽?你已經去了二十分鍾。”話筒那頭響起一個溫潤嗓音。

  “額……我馬上回去。”

  “行,那我在六展廳等你。”

  通話掛斷。

  夏子器看了眼屏幕上的時間,十點二十。也就是說,自己剛剛睡了大概十分鍾。

  他依稀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很詭異很宏大,但完全想不起具體內容。

  這是他的老毛病了,從記事開始,他就特別容易做夢,各種稀奇古怪的夢,有些記住了,有些記不住。

  “算了,幹活要緊。”

  夏子器翻了翻雜物堆,翻出師兄要的東西。

  那是一台手搖式的蠟筒留聲機,造型很複古,不知道是真有年頭還是故意做舊。

  夏子器把裝蠟筒的小盒子掛在肩上,吹了吹機器上的灰塵,小心翼翼捧在懷裏,出門前往六展廳。

  這裏是一家藝術館,有畫廊、蠟像、雕塑多個展區,場館麵積在同行中隻算中等,但坐落在寸土寸金的琴海市區,足以折射出主人的財大氣粗。畢竟,琴海市號稱“二線的發展,一線的房價”,在全國都很出名。

  這裏的主人,就是夏子器口中的師兄。

  嘴上喊師兄,那是對方的要求。夏子器在琴海大學上大一,師兄畢業了十年,這種稱呼更顯得親近。夏子器在藝術館做兼職,應該喊人家老板才對。

  “師兄,我回來了。”

  夏子器推開展廳大門。

  白熾燈管下,一道道人影僵立,全部都是白色人種,身穿近代歐陸風格的華服錦衣。

  矜嬌的貴族小姐、優雅高傲的紳士、熱情而市儈的商人、頭戴三角帽的航海家……

  神態生動,動作各異。

  其中,要數正中央的少女最為奪目。她穿著膨大如牽牛花的華貴裙子,腰肢勒得很細,脖子上、耳垂上、手腕上綴滿珠寶,白皙的皮膚似乎在閃光。

  “你好啊。”

  夏子器笑著打了聲招呼。

  自然是得不到回應的——因為這些並非真人,而是蠟像,是一場主題藝術展的道具。

  “她很美,不是麽?”

  背後忽然有人說話。

  夏子器回過頭,目光正對上一頂圓禮帽。

  他又往下移了移目光:

  “陳耀師兄,你怎麽穿成這樣?”

  眼前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穿燕尾服,戴圓禮帽,拄著一根做工精細的拐杖,若非那張亞洲人麵孔,說他是其中一個蠟像,估計都有人信。

  陳耀的身高其實和夏子器差不多,但左腳是跛的,所以看上去顯得矮小了一些。

  “這身衣服能幫助我找靈感。”陳耀盯著少女蠟像,眼睛很亮,“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很美。”

  夏子器點了點頭。

  “美在哪裏?”

  “一個蠟像的製作價格8萬打底,更別提身上的掛飾珠寶。”夏子器回答,“把這些錢提現成鈔票,貼在路邊的路燈柱上,我都會覺得路燈絕代芳華。”

  陳耀:“……”

  夏子器聳了聳肩,“師兄,我是個俗人。”

  “我會把俗人留在館裏工作麽?你就是態度不端正。仔細感受構圖和顏色,你難道聽不到那個時代的呼吸聲麽?”

  陳耀環顧一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聲調越來越高,“教堂鍾聲餘音繚繞,革新浪潮方興未艾,粗獷的蒸汽機器和精致的骨瓷茶杯並列在一個舞台……”

  看樣子要是沒人打岔,他能這樣講整整一晚。

  真不愧是藝術家啊……夏子器輕咳一聲,開口打斷:

  “師兄,這個留聲機……”

  陳耀聲音一滯,兩三秒鍾後,才指了指旁邊的小方桌。

  “放這裏就行。”

  夏子器將蠟筒盒和留聲機搬了上去。

  “很沉吧?”陳耀露出歉意的笑容,“要不是天生腿腳不好,我就自己動手了。”

  夏子器揉了揉發酸的胳膊,問:

  “師兄,這個是古董麽?”

  “仿古而已。我在歐洲留學的時候,一個小攤上淘的。”

  陳耀摩挲著黃銅喇叭。

  提到留聲機,很多人的第一印象是電影裏的那種膠片留聲機,但實際上,蠟筒留聲機的曆史要更加悠久,音色或許稍差一籌,但收藏價值更高。

  不得不說,無論從布景、角色和道具各方麵看,陳耀都擁有匹配房價的藝術造詣。一腳踏入這個展廳,當真給人一種穿越到了十八世紀歐陸舞會的錯覺。

  “已經十點半了啊。”陳耀看了眼手表,“真是麻煩你了,趕緊回學校吧。”

  “好。”

  夏子器嘴上答應,腳步卻磨磨蹭蹭。

  陳耀一拍腦門,

  “我會記得按照三倍價格付你加班費的。”

  兼職時間是周末的下午三點到六點,夏子器留下幫忙布置,多幹了四個小時。

  至於為什麽隻留夏子器一個人,按照陳耀的說法——“儲藏室裏還是有些值錢東西的,別人我實在不放心。想來想去,還是自家學弟更靠譜”。

  聽到這句話,夏子器腳步明顯輕快了幾分,道完別,背著書包離開藝術館。

  陳耀在少女蠟像前默默站了一會兒,從盒子裏挑出一個蠟筒,裝在留聲機上,旋動搖杆。

  悠揚的舞曲流淌而出。

  陳耀丟開手杖,拖著跛瘸的右腳,搖搖晃晃鞠了一躬,向少女蠟像伸出一隻手。

  他眼神癡迷,嘴唇微微發抖:

  “美麗的小姐,我能請你跳一支舞麽?”

  一分鍾。

  兩分鍾。

  陳耀保持著鞠躬的動作,又重複了一遍剛剛的話,這一回用的是純正英語:

  “美麗的小姐,舞會的寶石,我能請你跳一支舞麽?”

  蠟像那雙由樹脂凝固成的眼珠突然旋動了兩圈,眼白上凸起一根根細小“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