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作者:咬一口山風      更新:2020-05-21 23:03      字數:3430
  美瑞加國,新約克郡,王後區。

  一個三十餘歲的亞洲男子行走在法拉盛唐人街上,將一遝舊報紙舉過頭頂,遮擋熾熱的陽光。

  八月是新約克郡最熱的時節,天空中沒有一片雲,但街道上依然熱鬧。

  沿街櫥窗裏的商品琳琅滿目,商販推著小車兜售甜筒,西裝革履的推銷員一邊打電話一邊擦汗,髒辮兒黑人青年被滑板絆了一跤,長椅上的流浪漢在抽煙。

  相比之下,眼前這間灰撲撲的小店就格外突兀,像是彩色油畫上的一抹灰塵。

  “送你了,不用謝。”

  夏杼把報紙塞給一臉茫然的流浪漢,推門而入。

  老舊電視機正播放新聞,角落裏支著一口小煮鍋,幾樣藥材在鍋裏翻滾,蒸汽溢出,彌漫著廣式涼茶特有的清苦。一隻鳥籠掛在櫃台上空,逗鳥的是個老頭。

  夏杼就跟回了自己家一樣,反手把玻璃門上的牌子翻到“暫停營業”那一麵,舀了一杯涼茶咕咚咕咚灌下去。

  “舒坦……涼茶就該熱著喝。”

  夏杼額頭滲出一層細汗,感覺自己像是桑拿房裏的爐子,茶水一澆,暑氣就被頂了出去。

  這是一家華國商品專賣店,靠牆豎立一個書架,櫃台裏擺有三四種華夏煙,台上放著一盒開了包裝的。

  夏杼摸出一根,咬進嘴裏,靠近打火機。

  老人的目光依舊釘在籠子裏,輕輕打了個響指。

  火苗猛一下竄起,險些燎著夏杼的眉毛。夏杼嚇了一跳,差點把打火機丟出去。

  “知道你饞國內的烤煙,你可以拿幾包走,別在屋子裏抽。”

  “老爺子慷慨。”

  夏杼舔了舔嘴唇,將兩包紅塔山揣進兜裏。

  外麵是大熱天,屋裏沒開冷氣,但老人穿著一件唐裝,臉色卻依舊蒼白,臉頰耷拉著,一幅不好相處的凶樣,

  脖子上有一個圓型貫穿傷疤,嗓音嘶啞,掐著嗓子逗鳥的“福祿吉祥,福祿吉祥”讀得難聽。

  籠子裏的鷯哥黑羽油亮,紅喙鮮豔,是上等的品相,但任憑老人怎麽費口舌,就是不肯開口學舌。

  “老爺子,這兒是美瑞加,得教英語。”夏杼玩笑道,“來,小家夥跟著我說,‘哈嘍’。”

  “哈嘍!”

  鷯哥居然真的開口了。

  “額……”夏杼有些傻眼。他隻想開個玩笑,誰知玩笑成真。

  老人白多黑少的眼珠剮了眼夏杼,打開籠子伸手進去,輕輕撫摸著黑亮的羽毛。

  “哈嘍!哈嘍!”

  鷯哥叫得更加歡實。

  “唉,學洋人話,髒了口了。”

  老頭搖搖頭,五指猛一合緊!

  好似在揉捏一團破布。

  再鬆開手,黑羽沾著斑斑血跡,砰一聲墜落籠底。

  “不耽誤時間了,做正事。”

  老人用手絹擦了擦指頭,彎腰從櫃台下的保險櫃裏拖出一個小皮箱。

  箱子看上去不算太沉重,但就這麽一個動作,老人已經累得氣喘籲籲。

  這個過程中,夏杼隻是看著,沒有一點幫忙的意圖。

  直到老人把箱子擺上櫃台,夏杼才伸手摸了摸,箱子上彈出一小塊顯示屏。

  “確認交接。負責人:B級研究員夏杼。”

  屏幕很快縮了回去。

  “人老了啊,”老人歎了口氣,“這樣的箱子,年輕的時候我能一手拎一個跑越野。”

  “哪兒有,我看啊,您老身子骨硬朗……”

  話沒說完,老人捂住嘴巴一陣猛咳,劇烈得讓人有種即將咳出內髒的錯覺。

  夏杼:“……”

  “老毛病了。十七年前的一次收容失效,我被塌方的鋼筋紮穿脖子和左肺,撿回一條命已屬幸運。”老人擺了擺手,“不提這個,你不了解一下項目麽?”

  “驗指紋和虹膜太麻煩,我就不看文件了。”夏杼給老人倒了一杯茶水,“老爺子你給講一講。”

  “收容項目4731,一幅畫在皮革上的星譜圖,在大西洋的一艘沉船中被發現。這張星譜掛在船長室裏,被海水浸泡了數百年,但依然完好如新。”

  老人把手機推給夏杼,“我隻有發現者拍的照片,一張星圖,一張沉船,詳細資料在箱子裏。”

  圖片上的沉船裹滿了海草,木頭殘損腐爛,如同一具包著裹屍布的枯骨。

  看完,夏杼抬起頭,靜靜望著對麵。老人喝了口茶,呼出一口滿足的熱氣。

  一秒鍾。

  兩秒鍾。

  五秒鍾。

  “沒了?”夏杼一挑眉。

  “沒了。”

  “這麽一個項目,需要出動B級研究員押運?”

  “誰知道上頭怎麽想的,或許你要被降級了。”老人說,“對了,還有一點,星譜上沒有一個星星在正確位置。換句話說,這圖根本不存在實用價值。”

  “航海日誌呢?”

  “被海水泡爛了,隻剩下隻言片語,顛三倒四的,什麽……‘逃離末日的希望之舟’,大概這樣。”

  夏杼聳了聳肩。

  “又一個末日預言。這樣的預言,一年能出土六個,明天太陽還不是照樣升起……”

  電視機裏傳出聲音:“最新消息,明天早上,六百年一遇的金環日全食將出現在美瑞加上空……”

  夏杼:“……”

  為了緩解尷尬,他立即轉移話題:“沒出動武裝部門,搞到這幅圖花了不少錢吧?”

  “沒花錢。”

  “偷的?”

  “騙的,從美瑞加博物館手裏。”

  老人說:“所以小心一些,別被查出來,否則你會以詐騙和走私文物的雙重罪名被起訴。”

  “明白。”夏杼點了點頭,拎著箱子站起,“那我走了。兩小時後的飛機,先把項目送去總部,然後我就回國。”

  “行程很緊啊。”

  夏杼歎了口氣,“算一算日期,這幾天就是我老婆的預產期。我現在應該守在病房外麵,而不是在世界的另一端。我頭一回當爸爸,我想當一個合格的爸爸。”

  “起名了麽?”

  “女孩讓我老婆起,男孩的話……”夏杼的目光落在書架上,最顯眼的部分是一部漢譯英的《論語》,“有一句古話,‘君子不器’,就起名……夏子器。”

  夏杼告了個別,離開偽裝成店鋪的據點。

  推銷員脫下西裝,從小販手裏接過一個甜筒;黑人青年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繼續在大街上滑行;流浪漢用報紙蓋在臉上,躺在長椅上睡午覺。

  陽光依舊普照。

  “末日,嗬。”夏杼搖了搖頭。

  現在全世界正在運行的核電站一共有四百三十八座,紙麵上的核彈頭共有一萬四千多枚。在夏杼看來,相比於虛無縹緲的預言,這些人造的利器顯然更值得恐慌。

  夏杼突然輕咦一聲。在他的視野裏,陽光比之前暗了不少,樓房影子發生了傾斜。

  夏杼從口袋裏掏出墨鏡戴上,抬頭仰望,驚訝地發現太陽居然有了一道黑邊。

  “新聞不太準啊……”

  夏杼換了個更舒服的觀賞姿勢。

  人的一輩子,遇不上幾個百年的奇跡,雖然路程很緊,看一會兒總是有時間的。

  有幾個行人駐步抬頭,更多的人依然腳步匆忙。

  速度不太對勁……夏杼忽然皺起眉頭。

  按照常理,日食的過程總共持續兩個小時,但隻有短短的六分鍾是日全食。但才過不到一分鍾,陰影已經像一張無形巨口,緩緩覆蓋了太陽。

  隨著陽光被吞噬,星空明朗,夜色降臨在白晝。太陽隻剩下一個細細的圓環,再無法掩蓋璀璨的星空。

  夏杼猛然摘下墨鏡,直勾勾盯著天空,全然不顧日食光對眼睛的損害!

  看似亙古不變的群星和記憶中的某張圖譜重合在一起,像是棋子落在正確的棋路。

  夏杼緩緩收回目光,望向四周,腦子裏轟然一炸,瞬間被瘋狂的囈語填滿!

  小販的身軀像甜筒一樣融化,隻留下蛋卷似的肋骨;推銷員皮膚開裂,冒出密密麻麻的硬幣,如同鱗片;滑板青年的髒辮兒末端睜開一隻隻眼睛……

  高樓大廈如素描畫一般被擦去,重新繪上十八世紀風格的聯排房屋。小姐夫人們從窗戶裏探出上半身,她們胸部雪白而豐滿,腰身緊束,軟帽下的臉龐腐爛,紅唇鮮豔。

  “謝謝你的報紙。”

  夏杼猛一回頭,目光和那個流浪漢對在一起。

  流浪漢看似一切正常,笑容爽朗,

  “能向你要支香煙麽?我聞到你口袋裏的煙味兒。”

  笑著,笑著,流浪漢嘴角越扯越大,拉出發白的筋絡,露出發黃的牙齒,擠出血紅的舌頭。

  他的喉嚨裏,一團襤褸黃布打著旋兒,旋出無以名狀的印記。

  ……

  這一日,群星歸位,山海崩摧。

  沒有任何征兆,世界變了。

  西伯利亞憑空抬升二百米海拔,葉賽河斷流,高原上拔起青銅的皇宮;

  絢爛虹橋自星海彼端而來,橫貫北歐諸國;

  聖歌響徹南太平洋,石頭的城市破開海麵,它華麗又破敗,神聖而不潔,每一道殿門每一根廊柱都悖逆了空間幾何,看到它的人一邊膜拜一邊嘔吐,磕碎額頭,嘔出內髒;

  北極冰層下遊動著背負冰山、吞噬鯨魚的巨大黑影;

  澳洲大陸燃起永不熄滅的黑色火焰;

  格臨蘭陸沉;

  可西裏再無白晝;

  東非大裂穀熔岩翻湧,浮起一座沒有任何切割痕跡的鑽石廟宇;

  美瑞加封鎖新約克……

  同樣在這一日,夏國東南一座小縣城的婦產醫院裏,誕生了一個六斤四兩的嬰兒,黑頭發黑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