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李鋼七歲時的記憶。

  按照家族傳統，每逢春節，李鋼便會跟隨父母一起返回李家的鄉下祖宅，與其他親戚一同共度這個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

  然而每逢此刻，卻成了小李鋼一年中最無聊的一段時間。因為那些日子裏的他遠離了城市，被迫與自己的小夥伴們分開，還暫別了自己所有的娛樂項目。而在這鳥不拉屎的鄉村，比他小的孩子，他見對方幼稚而不屑與之為伍；可比他大的孩子，則是對方嫌他稚拙而故意冷落他。所以在回老家的過節的這段時間，他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但就在七歲這年的春天，李鋼在老家總算等來了自己的同齡玩伴，是隻比他小半歲的遠房表妹，大家都叫她“小語”。李鋼到現在都還記得，他與小語初遇的那一天。

  那日，百無聊賴的李鋼正坐在天井裏曬太陽，被暖洋洋的陽光烤得昏昏欲睡之際，一聲清脆婉轉的鳥啼闖入他的白日夢。他微微睜開眼，看到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怯生生地躲在她父母的身後，但又忍不住探出好奇的小腦袋來張望前方的世界。

  隨後，她的父母跟著其他大人走進裏屋，將她獨自留在此處。

  當時的李鋼坐在她的斜對角，兩人隔著天井遙遙相望，但誰也沒搭理誰。最後，居然是小語先耐不住寂寞，主動過來與李鋼打招呼。

  李鋼禮貌性的回複，但他的眼睛始終離不開小語左肩上的奇特裝飾。那是一隻栩栩如生的小黃鳥，擁有一身光澤飽滿、色彩豔麗的羽毛。李鋼忍不住伸手摸它，在碰觸的那一刻，原本一動不動的“裝飾”竟扭過頭來用喙輕啄他的手指。

  李鋼嚇了一大跳，立刻抽回自己的手。小語則被他滑稽的表現逗得大笑，笑聲如同她肩上小鳥的歌聲一般悅耳。

  “你也喜歡我的小黃鸝嗎？”

  小語熱情地向李鋼講述關於小黃鸝的故事。

  她是在一棵茂盛的大樹之下撿到了它，剛出生的小鳥黑乎乎的，身上沒有一根羽毛。她抬頭望向高高的樹杈，鳥巢的位置是她無法企及的遙遠。她既沒能力送它回家，也不忍心將它丟在原地，於是便把小鳥偷偷帶回了家。

  在小語的悉心照料下，小鳥茁壯成長，皮膚上濃鬱的黑色逐漸褪去，不出一個星期，便長出一身漂亮的黃色羽毛和一豔紅的喙。

  小黃鸝從小在小語的身邊長大，所以即使沒有籠子，它也不會飛離小語身旁。因此無論李鋼如何挑逗，小黃鸝始終牢牢黏在小語的肩膀上。

  “你可以喂它一些吃的，這樣它就會和你一起玩了。”小語倒是不吝嗇分享這份友誼，認真給出建議。

  “但這裏又沒有可以給它吃的東西。”李鋼環顧四周後，失望地說。

  “這不就是嘛！”小語彎腰摘下一朵天井地縫裏長出來的小黃花，然後遞給李鋼。

  剛開始，李鋼以為她在開玩笑，但當他意識到對方是認真的之後，感到無比驚訝。

  小語卻不以為然，“我一直都是這麽喂它的啊。”

  李鋼覺得自己的常識受到了挑戰，女孩子都是從童話故事裏學習自然知識的嗎？！

  “小黃鸝肯定是在你睡覺以後才飛出去抓蟲子吃的，不然早餓死了！”李鋼覺得自己有義務打破小語不著邊際的幻想。

  “蟲子？為什麽要吃那麽惡心的東西！不是吃了小花花才能變得那麽漂亮的嗎？”小語捧著臉，瞪圓了眼睛，一副不願相信的震驚。

  為了證實自己的觀點，李鋼決定身體力行。他讓小語在這裏等著，自己拿上玩具桶和小鏟子去田裏抓蟲子。

  在土裏摸爬滾打了好久，直到衣服和臉上再也找不到一塊幹淨的地方，李鋼這才滿載而歸。可還未走到祖宅大門，他就聽到一聲淒厲的鳥叫，大好的心情瞬間被擊潰，不祥的預感直衝他腦門。

  李鋼提著小桶飛快地奔至天井，他看到小語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小語的麵前是那幾個李鋼看不上的小屁孩親戚。他們幸災樂禍地朝傷心的小語做鬼臉，其中一個熊孩子的手上緊緊抓著她的小黃鸝。

  “把那隻鳥放了！”李鋼指著那個熊孩子，怒吼道。

  “哈哈哈快看！泥巴怪來了！”那幾個孩子衝著渾身是土的李鋼大聲嘲笑。

  “就不放，你能把我怎麽樣！”抓小黃鸝的熊孩子一臉賤兮兮的怪笑，“對我發動泥巴攻擊嗎啊啊啊啊媽媽啊！！！”

  熊孩子慘叫媽媽的原因，是因為李鋼直接把桶裏的蟲子都潑在了他的身上。熊孩子一受驚，直接把小黃鸝摔在地上。可憐的小鳥撲哧了一下翅膀，沒能站起來，又被另一個熊孩子抓住。

  李鋼見狀，也急忙過去搶，於是兩人一人抓著小鳥的上半身，一人抓著小鳥的下半身。

  “快放手！”李鋼急得眼睛都紅了。

  “不放！你已經沒有蟲子了，我才不怕你！”另一個熊孩子與他較上勁了。

  在一拉一扯之下，小黃鸝的叫聲變得愈發尖利淒慘，幾乎要刺穿在座所有孩子的耳膜。最後，小黃鸝在他兩的手中像過脹的氣球一樣炸開，變成一團黑煙消散在空中。

  爭吵打鬧過後，每個孩子都去找家長告狀，可當大人們聽到小黃鸝離奇的死狀後，都齊刷刷地變了臉色，原本道理占上風的李鋼和小語瞬間轉為被責怪的對象。

  “你們怎麽可以把那麽危險的東西帶回家！萬一它傷到人怎麽辦！”

  這時，孩子們才半知半解，“小黃鸝”不是普通的鳥類，而是一種名為“念獸”的邪惡怪物。

  大人們將李鋼和小語單獨留下教育了好久，才肯放過他們。

  在油菜花盛開的田壟旁，小語一邊啜泣一邊為小黃鸝壘一座小的空墳，然後模仿大人撒紙錢的動作，在小黃鸝的墳上撒上一層金燦燦的油菜花瓣，祭奠它曾經的存在。

  李鋼一直在旁邊默默看著，他想安慰她，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他想補償她，但又明白這世上再無一隻可以代替小黃鸝的鳥。

  “你會相信，小黃鸝是怪物嗎？”小語忽然問他。

  李鋼趕忙搖頭否認。

  “我也不相信。”小語呆呆望著小黃鸝的空墳，“雖然大人們都那麽說，但他們從來沒有和小黃鸝一起生活過……”

  突然，小語猛然站起來，她不在意沾滿泥土的雙手，用力擦幹臉上的淚水。

  “我要改變這個認為小黃鸝是怪物的世界！”她的眼神變得異常堅定。

  “那、我也一起！”李鋼總算找到了補償的辦法。

  他想，或許有些“常識”的存在，本身就是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