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5 宛若羅網在空(下)
作者:飛鴿牌巧克力      更新:2020-10-17 22:04      字數:4572
  這場短途觀光順利得不可思議。一切羅彬瀚想象中會可能會遭遇的危險都從未發生。而所見的風景卻美麗如畫。他們按照預定計劃見到了巨大鵜鶘,而它也確如邦邦所描述的那樣美麗又神奇。盡管如此,當羅彬瀚站在峰腳下仰視那隻巨鳥時,他卻感到腦中那股熱情正緩慢冷卻。

  那絕不是說它不夠美妙,可不知怎麽,羅彬瀚卻沒感到那麽心馳神遙。他仿佛隻是在動物園裏瞧見了一隻純白的老虎,那當然很令人驚歎——但,也沒稀奇到值得人冒著生命危險去近距離摸上一摸。

  他費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想知道是什麽讓自己如此善變。一隻特大號的鵜鶘,這值得嗎?

  “羅先生,這隻鵜鶘真的很漂亮呢!”他聽到旁邊的莫莫羅說,“一定是某種神聖的生靈吧。如果好好地向它祈禱,會不會送小孩給我們呢?”

  羅彬瀚承認那多少還是有點詩意的,但仍覺得這並

  非鵜鶘應該承擔的工作。這時他對鵜鶘那股病態的狂熱已經完全消散了,可卻發現周圍的人都興致挺高,即便是荊璜也沒再擺著張臭臉。那不免叫他覺得有點尷尬,沒敢說出自己此刻的真實感受。

  他含糊地回應了莫莫羅的話,假裝自己仍然保持著對鵜鶘的高度興趣。那並不是很為難,因為邦邦以超出其他人十倍的亢奮在地上到處亂蹦。那已經是他第二次看見峰頂的怪鳥了,可他還是顯得一樣亢奮。他的樣子給羅彬瀚提供了一個如何偽裝成很激動的範本。

  他們繞著山峰走了小半圈,看到草葉間蟄伏些一些非常小型的動物,大多長著高腳和絨毛。那使它們既有點嚇人又有點可愛,但並未表現出什麽嚴重的危害。羅彬瀚很好奇它們是如何在這個區域裏生存下來的。這裏是某種天然的安全區?又或者那隻鵜鶘承擔了某種守護者的職能?

  最有希望回答這個問題的是荊璜,尤其當話題的主角是一隻鳥。可當羅彬瀚扭頭瞧了瞧他的臉色後,就以為這事兒沒太大希望了。荊璜對那神話般的奇物明顯缺乏興趣。他板著臉,繞開那些圍上他的細腿鳥類,視線漫無目的地掃著天空。隻在偶爾的時候他會瞄上一眼羅彬瀚或是邦邦,像在確定他們是否走丟。

  現在羅彬瀚對荊璜的興趣已經遠遠超過了鵜鶘。那當然不是真的嫉妒,但他覺得後者對邦邦未免有點過於關心了。如果不是邦邦的種族特性顯而易見不適合承受過於驚險的生活,他甚至懷疑荊璜會把邦邦拉進夥來。這念頭令他不無唏噓地想起了馬林。如果馬林在這兒會說什麽呢?八成會寫點關於鵜鶘的東西。

  這場短暫的漫步很快便走向了尾聲。在峰腳的垂藤底部他們找到了幾顆長著漂亮斑紋的野雞蛋(羅彬瀚姑且相信它是),看上去很久沒有成鳥的照料,於是決定帶著它們回寂靜號作為紀念。

  在這過程中,峰頂的鵜鶘從未給他們任何多餘的關注。它忠實地擔當著一道神秘美妙的風景線,連腦袋也不朝外多探一下。而以它那極不平衡的身體比例,羅彬瀚很難相信它能從峰頂發動一次驟然的空襲。

  “這鳥到底活下來的?”他仰著頭問,“喝西北風?”

  他並沒真的指望得到回答,可邦邦顯然把他的話當真了。這位外賓認真地請教本地生物是否真的能以空氣流通作為動力來源。他同時悄悄向羅彬瀚打聽,想知道從未被目擊有進食行為的荊璜是否也是依靠同樣的方式生存。羅彬瀚同樣沒打算嚴肅地對待這個問題,於是告訴邦邦荊璜隻是躲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偷吃。那不過是個玩笑,盯著天空的荊璜卻忽然轉過頭。

  “……你想知道答案嗎?”

  “啥?”羅彬瀚說,“你真吃了啊?至於嗎少爺?”

  “我說的是峰頂上那隻鳥。想去看看它到底是怎麽活下來的嗎?”

  羅彬瀚猛吃一驚。他敏銳地從這件事裏嗅出了某種異常,連忙往後退了兩步,準備嚴正地拒絕這危險的邀約。在那之前荊璜衝著他翻了個白眼。

  “我沒跟你說話。”他不耐煩地說,“我問你後頭那個。”

  羅彬瀚扭過頭,看到自己後頭站著邦邦。

  “嗯?”他說。然後直勾勾地盯著荊璜,企圖用視線討要一個合理解釋。但荊璜沒理他,而是自顧自地又問了一遍。

  邦邦開始變得有點緊張。他那四條彎折自如的腿像鐵棍般僵硬地挺立著,羅彬瀚一眼認出那是他陷入假死狀態前的先兆。

  羅彬瀚趕緊咳嗽了兩聲,準備打個圓場,同時警告荊璜不許在出去浪的時候不帶上他。可緊接著邦邦猛然一跳,像是四根綁在一起的彈簧高蹺那樣到處亂蹦。

  “我想去看看!”他興奮若狂地大喊,“我能嗎?噢,噢!一次近距離的神秘物種考察!謝謝你!謝謝你!”

  荊璜甩開額前的亂發,氣焰囂張地看了羅彬瀚一眼。隨後紅雲托住他和邦邦,帶著他們兩個向峰頂飛去。

  這一切簡直叫羅彬瀚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地站在原地,莫莫羅則在旁邊體貼地拍打著他的肩膀說“沒關係的羅先生,友情應該是充滿包容的,不可以因為依賴同伴就去過分地打擾對方。”

  羅彬瀚激動地表示這與友情或成熟無關,而是一個百分百的尊嚴問題。荊璜的行為毫無疑問是一場陰謀,一場為頭發而發起的打擊報複。他絕不能容忍此事得逞,因為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懂記仇。

  “老莫,走!”他大喝一聲,“我們也上去!”

  “可是羅先生,峰頂上看起來沒有多少空間呢,太多人圍上去會嚇到醍醐先生的吧?”

  羅彬瀚仍然怒氣難平,但還是忍不住想插句話問問莫莫羅是如何判別公母的。他的眼神自發轉向峰頂上的鵜鶘腹部,不免也瞧見站在那附近的荊璜和邦邦。那兩人已然在片刻之內登上了峰頂,站在邊緣觀看著休憩的鵜鶘。邦邦開始踩著峰壁邊緣向醍醐的頭部進發,荊璜則跟在他身後。他的衣袖和發絲在風中朝後飄起,顯得有點步履遲緩。

  那一幕中的某些細節令羅彬瀚產生了不安。起初他並未意識到它的源頭為何,直到那峰頂上的兩人在醍醐的巨嘴前站住,羅彬瀚才明白是什麽令自己心生警覺他發現從始至終荊璜從未關注過那隻鵜鶘,而是凝視著邦邦。

  那兩個鵜鶘觀光客在鳥喙前站住了。邦邦亢奮地湊近,觀察那鳥喙的底部,直到荊璜說了某句話後才轉過頭。這兩人在鵜鶘前互相對望著,邦邦看起來沒有受驚,可也沒顯得有多驚奇或高興。

  “老莫。”羅彬瀚呼喚道。

  “羅先生,怎麽了?”

  “上麵那倆在說啥?”

  “我也聽不見呢,羅先生。看樣子好像是在說鵜鶘的事情。”

  羅彬瀚眯著眼睛。他隻能看見荊璜的大半個正麵與邦邦的大半個背影,並依稀判斷出荊璜的嘴唇開合。那沒提供多少幫助,畢竟他從未掌握過唇語。

  他從口袋裏掏出千裏鏡,用普通的紅色鏡片觀望情況。這下他能清楚地看見荊璜臉部表情的細節,以及邦邦頭頂繚繞變幻的奧荷特。邦邦的四條腿尚且靈活柔軟,那倒叫氛圍輕鬆了許多。

  荊璜說了某個很短的詞,為了發音而把嘴唇明顯地拉合了一下。邦邦的身體開始搖晃,有點令人擔心,可緊接著羅彬瀚辨識出它是在雀躍歡呼,就仿佛荊璜說了一件令他非常高興的事。

  那景象讓羅彬瀚的肩膀鬆懈下來。他拍拍自己的臉頰,準備放下千裏鏡。

  然後他看見奧荷特在邦邦的頭頂凝聚成型。它幾乎在眨眼間變成了一隻張牙舞爪的章魚,十數道光芒從它的觸須裏射出。

  羅彬瀚下意識地叫了出來。他聽到莫莫羅也在喊叫。

  “玄虹先生!”莫莫羅急切地喊道,“快看背後!”

  羅彬瀚呆了一下,因為邦邦正站在荊璜的麵前。而後他馬上意識到促使莫莫羅出聲示警的並非奧荷特。他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兩位觀光客身上,竟沒發現那隻鵜鶘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

  它用幽黑深邃的雙目凝視著頭前的兩人,微微抬高脖頸。荊璜察覺了這陣動靜,猛然轉頭望向那龐然巨物。他的衣袖裏已經飄出一兩顆翠綠的遊星。

  鵜鶘迅疾如電地張開鳥喙,像兩堵牆壁轟然合攏,把荊璜和邦邦都夾了進去。隨後它高昂腦袋,舉著那聖槍般輝煌榮耀的巨喙,在峰頂上顧盼生威。

  羅彬瀚僵硬地望著這一幕。他看著鵜鶘站起來炫耀鳥嘴,跟著用嘴梳了梳翅膀底下的毛,然後又盤坐回原地。他仍然瞪眼等待著,直到鵜鶘開始睡覺。

  “玄虹先生和邦邦先生被夾沒了!”莫莫羅激動地喊道,“羅先生,我們必須馬上去營救他們!”

  羅彬瀚不知怎麽感到十分的鎮靜,就好像早知道海盜頭子會有這麽一天。他抓住莫莫羅的胳膊說“老莫別慌。夾都夾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交保護費就是這個下場。”

  “羅先生是說我們現在應該給鵜鶘先生收錢嗎?”

  “那倒也不必。”羅彬瀚說,“鳥還收錢像話嗎?老莫你變吧,我們上去把它鳥嘴掰開,把那倆夾走的掏出來。先變身,然後記得把我也帶上。”

  “那樣太危險了,羅先生,請你還是先在安全區域觀戰。”

  “放屁,”羅彬瀚說,“我什麽運氣我心裏沒數?真要落單了我他媽才不安全。”

  莫莫羅感動地看著他,用力地點點頭說“好的羅先生,那麽我們一起上吧!”

  銀石巨人在光芒中出現,羅彬瀚坐在巨人的肩頭,視線幾乎已經能與峰頂持平。他們心意如一,氣勢如虎地撲向山峰,先一腳踏上峰腰,然後將兩隻堅不可摧的巨掌抓向鵜鶘的金喙。

  “夾人償命!”羅彬瀚替莫莫羅呼喝道。

  鵜鶘又一次睜開眼睛。它緩慢而平靜地抬起頭,張開巨喙。那金色的喙伸過峰頂,伸過巨人的肩膀與頭,伸過無限的天空與土地,隨後熟練地合攏,把羅彬瀚和莫莫羅一起夾住。

  它優雅地仰起頭,把新闖入的兩位來客夾沒在風中。

  那是羅彬瀚對這場戰鬥的最後印象。他沒法解釋那是怎麽辦到的,但當鵜鶘之喙從天地兩端閉合,他便好似落進一個無底洞中。在混亂與黑暗中他丟失了莫莫羅的蹤跡,身不由己地摔落在地麵上。那絕非柔軟濕熱的生物食道或消化器官,而是鬆軟的沙土地麵。泥沙還帶著點黏性,似乎含有少量水分。

  這一切是羅彬瀚在三秒鍾內判斷出來的情況。因著豐富的突發狀況經驗,他在著陸的第一時間用手指摸探著地麵。他不敢貿然睜開眼睛,因為在過去曾又一次也是這樣——他從一個桌子底下鑽進去,接著卻空間跳躍到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迷宮裏。如果眼下他身邊的人是馬林倒也不賴,可也許此刻離他最近的是電磁波,星光,以及無盡的噩夢。他還該死地沒穿防護服,沒準早就已經掉進了星星的股掌之間。

  他躺在地上,沒太多時間後悔,更多地是大聲呼喊莫莫羅。沒人給他回應,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

  求援嚐試徒勞地進行了一分鍾,然後羅彬瀚隻得無可奈何地睜開眼。他首先隻抬起一絲眼皮,眯著眼觀察周邊。

  他在正前方看到了一隻巨大的鵜鶘,通體呈現出接近漆黑的黯紅色,與這片土地的色調很接近,尾部雪白皎亮,眼周則長滿淡金的絨毛,還有一隻橙紅色的巨喙。它看起來和把羅彬瀚送來的那隻十分相似,隻是上色者的審美不同。然而還有另一項差異比外貌更為重要——那就是它已經死了。

  某種極端暴力的慘禍曾發生在它身上。它的爪翅已然脫落,巨喙彎折,背部千瘡百孔,像曾被一千支劍自天上刺穿。那些傷口放幹了它的血,濡濕了整片空地。

  羅彬瀚側躺在地上,靜靜地看著這具橫死的屍體。他仍然覺得情緒還算穩定,隻是首先把手伸到外套裏側,摸到自己的槍和匕首。他確定這兩樣東西都在原位,緊接著才慢慢移動視線,按那些傷口的情況追溯向天空。

  他看到空中覆蓋著一張發光的網。

  那是無數黃金之光所羅列的奇怪紋路,所有的光都從遙不可及的天外射來,匯集到他頭頂的天空。它們編織得如此細致、精準,比蜘蛛結成的網更富幾何美感。

  羅彬瀚終於從地上坐了起來。他喘了幾口氣,然後不顧一切地向著鵜鶘的屍體爬去。恐懼的感覺終於開始在他胸膛裏蔓延,但那並非因為天空中的光絲,而是在那天之羅網的更高處——無數長著光亮翅膀的眼球正如火流星般巡查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