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3章 花謝花飛(二十五)
作者:塵都乞兒      更新:2020-05-19 11:55      字數:2645
  太初宮,仙居殿。

  “陛下,通政司加急,南陽王遞上報喪奏疏”

  武後手中的朱砂筆,慳然落地,在天藍的地毯上,留下一串血紅的痕跡。

  她自上官婉兒手中取過白封奏折,這種折子,都有一定之規,隻有逝者的姓名,故去的日期時辰會有不同。

  這樣一份奏疏,武後怔怔看了一炷香之久。

  “陛下節哀,故魏王的身後事,還須陛下定下大略……”上官婉兒輕聲提醒。

  武後轉臉看了上官婉兒一眼,毫無表情,聲音也是幹巴巴的。

  “擬旨,著延基襲爵為魏王,以太子禮為承嗣安葬,號墓為陵,著春官衙門與翰林院為承嗣擇定美諡,神都中樞三品及以下舉哀服喪,令內侍省遣內侍宮娥出宮,取七廟冥器,協助宗正寺治喪,以表哀榮”

  “是,陛下”上官婉兒凝神細聽,揮筆立就,喚來內侍,令他去各處傳旨。

  “取銅鏡來”除了先前乍聽消息時失手落筆,武後的心緒一直保持著怪異的平穩。

  上官婉兒趨步拿來一方梅花銅鏡。

  武後接過,拿到眼前,昏黃的鏡麵上,顯出一張熟透的麵龐,綺麗芳華,風韻猶存,唯獨雙頰微微鬆弛,眉梢眼角,也爬上了些密密的細紋。

  她沒有精心保養過,嗜吃甜食,損傷牙齒,積習不改,男女欲情方麵,旺盛勝過壯年,有時甚至旦旦而伐,不加節製,許是這兩者當中的某一樣,誤打誤撞產生了好的效用,她的身子,衰老得很是緩慢,在這老嫗年紀,活得像是個熟年婦人。

  武後特意看了看自己的頭發,茂盛濃密,裏頭隻有幾點銀色,大多都還是蒼青一片。

  “白發人送黑發人?名不副實啊”武後將銅鏡棄置一邊,輕哼了兩聲,心情莫名好轉了起來。

  上官婉兒微鬆口氣,回避了喪氣事,“陛下得天獨厚,青春永駐,凡俗之人,自是不可與陛下相提並論”

  “哼哼”武後站起身來,傲然而立,“朕又不是妖精,哪來青春永駐?朕也不稀罕,旁人是活到什麽年歲,就有什麽年歲的活法,身體未老,心先老了,朕不然,朕是身體力行,隻要還能動彈,便將每一日都活到極致”

  這卻是不好評論,上官婉兒躊躇片刻,垂首默然不語。

  “又是一年春光將盡,待月底春闈過後,朕將移駕大明宮,巡幸驪山,你可預先準備著”武後負手走出殿外,春風習習吹拂,薄薄的春衫在空中飛舞交纏。

  “是,陛下”上官婉兒愣了會兒,才恭聲領命,心下已經在盤算各樣事體,自武周革命以來,武後遷都洛陽,巡遊都是向東向北,止於洛水嵩山,再沒有返回過西都長安。

  “陛下,梁王殿下殿外求見”內侍邁著小碎步,前來通稟。

  “這時節,他來作甚?”武後微微蹙眉,袍袖一拂,“宣”

  武三思趨步進門,他滿麵都是悲戚,身著素白衣裳,腰間係著緦麻,緞麵展角帽的尾翼,也由紫帶,換成了素淡藍色,翡翠帽正,換成了瑩白的珍珠。

  “小侄三思,拜見姑母”

  武後從容斜靠在桌案後,神情慵懶,見了他的裝束,聽了他的稱呼,輕描淡寫的生離死別,驀地無比具象在眼前。

  就在一瞬間,堅如鐵石的心,登時失守,眼圈一熱,有一顆珠淚滾落,她迅疾抬手,借著揉按額角,將眼淚拭去,嘴唇抖了抖,“他去的,可安?”

  “魏王兄去時,三子皆在,從堂兄弟聚集一堂,遙祝姑母千秋萬歲,怡然而去”武三思深埋著頭,勉力平穩語聲,不曾斷續,這般強自壓抑克製,反倒令哀婉之情顯得更為濃烈。

  武後的角度,卻與眾不同,武三思說的,是無人會計較的場麵假話,卻將武後的片刻感性擊散,恢複了善變多疑的帝王本能,眉眼一片冷肅,不無譏誚地道,“倒是兄弟情深,你不為他守燭火,跑來朕殿中,又是作何?”

  武三思伏在地上,如芒在背,硬撐著道,“姑母,小侄鬥膽,為魏王兄遺願而來”

  “遺願?說來聽聽”武後稍微坐直身子,瞟了武三思一眼。

  武三思如同針刺一般,仍是將早已備好的說辭拿了出來,“魏王兄遺願,憂慮延安賢侄婚姻之事,有意請得姑母恩典,令延安與吐蕃貴女沒廬氏協爾成婚,隻是身染沉屙,不良於行,無法當麵向姑母陳情,盼姑母慈恩允準”

  “朕的侄孫,會有婚姻之憂,卻是滑天下之大稽”武後驟然發怒,“朕親自主持大宴,言明為沒廬氏協爾尋親,宴會之上,她芳心歸屬為誰,再明了不過,是誰家混賬,想要朕失信於外藩?”

  “三思啊,這,到底是承嗣憂心延安的婚事,還是你,在憂慮崇訓的婚事?”

  “陛下,臣不敢,臣萬萬不敢”武三思雙臂一軟,五體投地,稱呼也改了回來,“陛下,崇訓技不如人,臣無話可說,然而,沒廬氏協爾可在神都擇俊才成婚,延安可,崇訓可,唯獨崇敏不可”

  “哦?卻是新鮮,這又是為何?”武後話語輕鬆,甚至帶著絲絲笑意,武三思卻感覺到了如山海一般的壓力。

  武三思微微抬頭,看到了一角裙幅,天藍色的,就在武後桌案邊,輕輕飄蕩,給了他無邊的力量,聲如洪鍾。

  “陛下,權右相總掌外藩政事,放眼四塞,突厥契丹無不是指掌中物,小藩如室韋靺鞨,仰賴鼻息,為其走狗,言聽計從,粟特人,西域顯赫之族,不知何處違逆了權右相心意,頃刻間身死族滅,永世為奴,其狀,何其慘烈?”

  “試問外藩,誰家入京,敢不問權右相顏色?誰家行事,敢不看權右相動靜?”

  “如今,世人周知,崇敏雖為武家兒郎,卻幾乎與權右相親愛一體,若將吐蕃貴女許之,則大周外藩,更將生何觀感?”

  “天下萬邦,盡在闕下,這,到底是天朝的外藩,還是權右相一人的外藩?”

  一席話慷慨激昂,擲地有聲,卻隻換得武後一聲嗤笑,“權策主掌外藩,朕之分身使者也,代朕辦差,深孚眾望,若朕以此責難,豈非昏君?”

  武三思戰戰兢兢,不敢多言。

  上官婉兒深深看了眼武三思,她能料到武三思會附和她,趁勢攻訐權策,卻未料到,他找到的契機,竟然無恥無情到如此地步。

  武承嗣也算縱橫一世,未料到,魂歸地府,卻不得安寧,被堂弟拿來朝堂作法。

  武後的話,看似大義凜然,駁斥了武三思,但上官婉兒跟在她身邊已久,哪裏聽不出冷峻言語中,暗含著不安和無奈。

  該她登場了。

  “陛下,臣妾以為,陛下鍾愛重用權右相,君臣祖孫,相知相得,可謂人間佳話,然最難得的,是善始善終,古人雲,父母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權右相在外藩權勢影響太盛,恐非保全功臣之道,陛下用心如此,權右相也當能體諒”

  武三思連連點頭,“臣附議,臣附議”

  武後輕哼一聲,狀極不悅,拂袖道,“罷了,且由你們去折騰”

  武三思滿麵歡喜,與上官婉兒相視。

  上官婉兒也在笑,眼底卻有憂慮,武三思出招陰損下作,郎君怕是轉圜餘地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