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1章 三生三諾(三十)
作者:塵都乞兒      更新:2020-05-19 11:54      字數:2427
  太初宮,武成殿。

  朝會,變成了廷鞫。

  武後高踞禦座之上,以手扶額,雙目中冷光幽幽。

  一夜之間,殺孽叢生,刀鋒所指,還是她的內寵,即便事涉皇族內鬥,但她已沒了粉飾太平的心思,也顧不得再給誰家留體麵。

  這已經算得上是陰蓄異誌,圖謀不軌,她心中沉寂數年之久的煞氣,洶湧澎湃。

  有一瞬間,她想要將階下跪著的人統統打入製獄,嚴刑拷打,羅織瓜蔓,以血腥手段,讓朝廷上下曉得,她的逆鱗,是誰都不可以觸碰的。

  冰冷視線在眾人身上一一掃過。

  平恩王李重福信陽王武崇敏高陽王武崇訓三個皇族郡王跪在前頭,後麵便是無爵皇親,武延暉和武崇謙,再後頭,昨夜涉案之人,包括神都苑的一眾守將,永豐裏的一幹紈絝,在大殿之中,跪了滿滿一地。

  遇刺負傷的楊思勖,也趴伏在大殿湛藍地毯上,額頭上冷汗涔涔。

  有她的孫子,有她的侄孫,有宮中內侍,也有宿將老臣後裔,還有北衙禁軍將領,論起來,這些人,本應當都是她的親信嗬。

  牽連出去,太子李顯,相王李旦,定王武攸暨,梁王武三思,魏王武承嗣,莫不是要將她的血脈傳承一網打盡?要將她苦心維係的朝爭平衡毀於一旦?

  到底是誰家的好算計,周密不透風,竟能令她無處措手?還是說,她的內寵真的已是天怒人怨,惹得皇族朝野群起為敵?

  武後身上一層層涼意包裹,按著額頭的手,青筋微跳,“權策,到朕身邊來”

  權策離席出列,緩步上前,踩著丹墀,一步步來到禦座之側,躬身站定。

  昂藏英武,儒雅俊秀,並於一身,麵貌尚餘青澀,氣魄卻已恢弘。

  武後看了他好一會兒,唇邊笑意,藏也藏不住,有權策在,她自在了許多,換了個踞坐姿勢,俯視階下。

  “武崇訓,酒壺中藏毒,你不飲,卻迫使張同休飲下,可知罪?”

  “臣,臣實在冤枉”武崇訓叫起了撞天屈,膝行幾步,不惜將心中齷齪和盤托出,“昨夜宴飲,信陽王坐席,位在我上,眾人前呼後擁,連崇謙也對他逢迎,臣遭遇冷落,心中不忿,故而刁難張郎中,實不知毒藥何來,陛下明察……”

  武崇訓叩頭在地,咚咚作響。

  武後冷哼一聲,不再理會,“武崇敏,你做得好一個相王府長史,卻成了嘯聚紈絝的風月班頭,如此作派,可是相王授意?”

  “陛下,此事與相王殿下無幹,長史閑差,臣無所事事,大兄位列宰相,終日勞碌,臣無人拘管,故而放浪形骸,伏乞陛下恕罪,臣願痛改前非,重走正道”武崇敏要淡定從容得多了,他隻是個組織者,幹幹淨淨,一點汙穢都不曾沾染,便是沾染了,他那大兄,也絕不會讓他有閃失的。

  權策聞言,大皺其眉,側頭瞪了他一眼,武崇敏灰溜溜垂頭。

  武後將他們兩人的模樣看在眼中,不由想起昔日虞山軍初成,測試火炮,武崇敏不顧安危,親自下場操作,權策怒而腳踢,武崇敏齜牙咧嘴。

  一絲笑意到了嘴邊,又收了回去。

  武後仍是沒有追問,矛頭轉向李重福,“你負責守衛控鶴府工地,卻擅離職守,致使賊人有機可趁,是何緣故?”

  “因神都苑宮監楊思勖遇刺受傷,臣率軍前往支援抓捕”李重福聲音漂浮,膽氣很虛,撐著身體的雙臂一直發抖。

  武後又轉向楊思勖,“你遇刺,傷不危及性命,指點宿衛到合璧宮圍捕,但最終賊人卻在控鶴府工地為禍,如何解釋?”

  “老奴,老奴不知”楊思勖強撐著跪起身,胸腹傷口迸裂,血跡殷紅。

  武後不再開口訊問,陷入沉吟之中。

  殿中朝臣,明眼人如狄仁傑宋璟之流,漸漸分明,武後顯然已不欲追究真相,隻是在籌劃給張易之兄弟一個交代。

  朝中各方,相王李旦和定王武攸暨毫無異色,太子李顯眼神飄忽,也不知在想什麽,梁王武三思一向逢人三分笑,現下卻是陰沉無比,他已然收斂鋒芒,與人為善,卻還是橫遭無妄之災,這口氣如何咽的下?

  各大派係,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牽扯,如此看來,所謂的受害者,就很是可疑了。

  細細算來,二張兄弟自從躍上台前,大動作小動作,卻是從未斷過。

  武三思的眼神變得幽深。

  “傳旨,張同休命案,武崇訓嫌疑最重,且不能自圓其說,著奪爵圈禁,武崇敏行事不謹,杖責三十,裴光庭閻則先等人杖責二十”

  “武延暉武崇謙二人胡作非為,念其尚幼,免予責罰,點為領軍衛中郎將,入長安軍前效力”

  殿中萬馬齊喑。

  武後對二張兄弟的偏寵已然不加掩飾,太子李顯的嫡長子,太孫李重潤,因誹謗他們而喪命,武三思的長子,終也逃不過宿命。

  點了武崇謙為中郎將,應當算是補償。

  武後常常這樣,當初斬了宗楚客,便命宗晉卿出仕作為補償。

  武延秀喪命,便安排了武延安出仕。

  在這位天下至尊眼中,她有個補償姿態,已然是一種恩典。

  渾然不顧這是否等價,也不管千瘡百孔的心上,再多上一些潦草縫補的針孔,是否會更疼痛?

  權策心中微微搖頭,早年武後銳意精進,操刑賞天下之大柄,陟罰臧否,不拘一格,朝堂血雨腥風,仍舊賢人輩出,現下,這恩威刑賞,卻是愈發荒腔走板了。

  “神都苑縱火案,李重福玩忽職守,罷去右羽林衛將軍之職,杖責五十,楊思勖遇刺存疑,罷去神都苑宮監,貶入飛龍廄為禦馬使者,念其負傷,免予杖責”

  “右羽林衛藍纓軍一應將領,俱有罪責,一體降三級留用,杖責二十”

  武後一口氣發落了眾人,將兩件大案,以葫蘆案的形式判定,所有人的罪責都是莫須有。

  朝中寂寂然,針落可聞,無人反對,也無人支持,一潭死水。

  武後歎了口氣。

  “恒國公查辦太孫遇害一案,遷延日久,毫無進展,著罷去春官侍郎之職,停止控鶴府興建,改合璧宮為奉宸府,以張易之為奉宸令”

  “鄴國公辦差不利,著罷去麟台少監之職,出河南道,行安撫采風之事”

  武後沒有明說,但張昌宗的差事,顯然是撫恤無辜死去的民夫工匠。

  “權策,重潤遇害一案,由你接手徹查,旬日為期,務必盡快結案”

  “臣遵旨”權策躬身領旨。

  大獲全勝,他卻笑不出來。

  一將功成萬骨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