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4章 南衙南衙(十五)
作者:塵都乞兒      更新:2020-05-19 11:54      字數:2338
  河北道,並州。

  太原王氏的祖宅坐落在並州西南,一處高地上,周邊沃野千頃,都是王氏族人所有,王氏綿延久遠,子孫繁衍,雖每代都有外遷分支,但聚居人數,仍舊頗為可觀,以其大略,總分為四房王氏,分房始祖為北魏年間的鎮東將軍王世珍,他的四個兒子都有才華名望,人稱“英英劑劑,王氏兄弟”,太原王氏的四房,便是他的四個兒子開枝散葉的結果。

  詩禮耕讀,傳家千年,太原王氏將中原人的謙衝淡然、溫文儒雅滲入骨血,雖也出過不少有權有勢的豪強人物,卻從無問鼎之心,高祖李淵以太原留守之職在眼皮下起事,成就帝業,有人不遠千裏來投,追隨景從,博取富貴,太原王氏卻從容旁觀,雖未曾限製子弟從龍,家族整體卻沒有任何行動。

  稗官野史生拉硬扯,將竊據洛陽稱帝的王世充,與太原王氏扯上關係,其實是莫大的侮辱,王世充不過一介西域胡兒,王姓也是僭越冒用而來,血統上,半點幹係都無。

  大唐立國至今,太原王氏與五姓七家中的另外幾家相比,出仕為官,位至廟堂的子弟人數,可算是最少的,底蘊聲勢漸漸滑落,不及崔氏、李氏,名望甚至被京兆韋氏、蘭陵蕭氏等第二層次的士族蓋過。

  但在武後拆解關隴集團,權策削弱山-東士馬的曆次血雨腥風中,太原王氏也是受到波及最少的,前不久,博陵崔氏帶頭掀起的兌換金銀浪潮,太原王氏隻是象征性參與,聊表五姓七家同進同退之意,損失最小。

  並州地處燕趙之地,多慷慨猛士,民風剽悍,動輒老拳相向,但卻鮮少有人在城池西南惹事,王氏祖宅周邊的村落田莊,像是桃花源一般的所在,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男女老幼,都是恬淡自足。

  將暮時分,炊煙嫋嫋。

  “噠噠噠”馬蹄聲如奔雷,踏碎一地寧靜。

  一行高頭大馬,呼嘯而來,馬上騎士約莫十幾人,都穿著錦衣,粗野的呼喝聲不絕於耳,在路口奮力勒住韁繩。

  “唏律律”馬匹吃疼嘶鳴,海碗大的前蹄騰空,戛然停在原地。

  打頭一個壯碩漢子,留著一把虯髯,他有個顯著的特征,黥麵,卻不是烙印了金字,而是紋著兩圈水紋,覆蓋了半邊臉頰,配上淩厲的眼神,一看便是江湖草莽,亡命之徒,很有些怕人。

  鷹目四下裏掃了一眼,視線定在太原王氏祖宅上,院牆都是條石砌成,高達兩丈有餘,青色屋瓦連綿成片,咧嘴怪異一笑,“就是那裏了,走,咱們去丈量丈量地盤兒,驚驚這些羊祜子,哈哈哈”

  粗豪大笑幾聲,拍馬上前,眾人緊隨而上,騰起大片煙塵。

  十幾匹駿馬奮蹄狂奔,繞著王氏祖宅跑馬一周,全速之下,仍花了半個時辰才回到起點。

  宅子裏的門房護院,見狀大驚失色,狼奔豕突,有的拿著棍棒跑出門外把守,有的跑去正堂內院,向族長王該稟報。

  待眾人守護森嚴齊整,王該親自來到門前,那一彪人馬,已然如風遠去,不見了蹤跡。

  “族長,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該當多調集些族中青壯,備下鐵器物事,以防不測”有個中年文士打扮的,蹙眉憂慮,拱手向王該建議。

  王該身量高大,有五縷長髯,風姿卓越,寬袍大袖在風中飄舞,搖頭不以為然,淡然道,“並州熱土,王氏生於斯長於斯,來者官也好,匪也罷,所求者,不外乎錢帛,不外乎名利,可防一時,防不得一世,能給便給,不能給,且肉身歸隱也罷,殺得我人,殺不滅我姓,但教祖宗祠堂安在,刀斧加身,又有何妨?”

  轉身拂袖,翩然而去,竟無動於衷。

  “族長所言極是,宗族至重,有貴千金”一眾族中老人,都為王該風範言辭折服,連聲稱頌。

  那中年文士,眼睜睜看著他們眾人各自散去,一臉荒唐。

  身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頭,低聲道,“昱兄著相了,卻怪不得你,大郎、二郎登博學鴻詞科,俱在京為官,你多了幾分得失心,也是理所當然,族長雖說得喪氣,卻自有底氣在,我太原王氏,屹立千年,枝蔓遷延,遍及華夏,哪有誰人不開眼,要來尋釁?”

  王昱不能言語。

  他的長子王之賁,次子王之鹹,得朝中權貴鸞台侍郎權策青眼,同登皇榜,一人為頭榜頭名,一人為二榜頭名,傳為佳話。

  權策一力提攜,眼下王之賁為珠英學士,王之鹹為長安尉,少年得誌,風頭正盛。

  那人念叨了半晌,見王昱不答話,頗感無趣,嘀咕了幾聲,自顧自離去。

  王昱歎口氣,搖搖頭,離了祖宅,返回了自家,到得門前,卻見有幾道黑影在照壁前一閃而過。

  王昱亡魂大冒,快步奔到院內,卻見一切如常,並無絲毫異樣,他使勁兒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四下環顧,沒有絲毫風吹草動。

  “爹爹”侍女牽著個童子自二門轉出,見了他,扯著嗓門喚人。

  王昱心懷大暢,趕忙趨步上前,將那童子抱在懷中。

  這是他時隔十餘載才得的第三子,叫王之渙。

  神都,晨光苑,湖心小築,書房。

  武崇敏眼圈有些發紅,他已經將自己的遭遇全都告知了大兄權策,卻沒有得到隻言片語安慰,權策隻是信手翻閱桌案上的信箋,嘴角噙著淺笑,似是沒有聽到一般。

  “大兄,可能設法,讓我辭去相王府長史之職?”武崇敏出聲央求。

  權策終於抬起頭,與他對視,沉聲道,“崇敏,身為男兒,當披荊斬棘,豈有少遇挫折,便打退堂鼓的道理”

  “相王薄情寡義,做作無常,不能折服我,我也不願追隨他”武崇敏皺著臉頰,從未有過的頂撞反駁。

  權策站起身,繞到他旁邊,盤膝坐下,與他並肩,“崇敏啊,任何一個職位,都有他的效用,正麵不可,便走反麵,差別隻在於人,相王府,是你的曆練,你能將這個職位做成什麽樣,我等著看”

  武崇敏陷入沉思,良久醒過神來,抱拳拱手,“大兄,崇敏知道該怎麽做了”

  權策抬起頭,在身後書架上翻檢片刻,拿了一個白色的假麵出來,遞給他,“毒蛇蛻皮,飛蛾破繭,人之長成,需要一副假麵”

  武崇敏伸出雙手接過,還有些稚氣的臉頰上,閃過一絲堅毅,重重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