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日千牛
作者:塵都乞兒      更新:2020-05-19 11:53      字數:3413
  薛紹的身後事在太平公主府操辦,有沒有罪過另說,他的駙馬頭銜沒有剝奪,殿中內省和禮部的太監官員出麵操持喪葬事宜,有條不紊。

  來客眾多,門庭若市,終究有一層避諱在,大多即來即走。

  權策來時,吊唁隊伍已經形成模式,流水一般左進右出,人聲鼎沸,卻難掩冷清。

  李氏皇族雖多,太平公主的同胞兄弟隻有廬陵王李顯、睿宗李旦,生子都晚,李顯長子李重潤年方5歲,李旦長子李成器大一點,也隻有9歲,大名鼎鼎的唐明皇,是李旦第三子,這會兒隻有3歲,比權竺還小一歲,其他異母兄弟都遠離京師,權策是第一個上門的近支晚輩。

  公主府執事引導權策到靈堂,來賓吊客有人認出這便是雷殛事件的幸運兒,議論紛紛,權策依禮致祭,薛紹長子薛崇胤年方七歲,次子薛崇簡隻有兩歲,兩人披麻戴孝,行禮答謝。

  薛崇胤性子安靜,對權策這個表哥冷冷清清,薛崇簡粉團一般,童真爛漫,在乳娘懷抱裏張著小嘴雀躍,權策伸手過去,接過他抱了抱,他也不吵鬧,權策捏了捏他的臉蛋,他竟脆聲笑了出來,權策趕忙把他交還出去,小孩天性,哭笑無忌,在靈堂上這般笑卻是不好。

  在靈前哀思了約莫半個時辰,時間差不多,權策借了個靜室,換上繡著鬥牛的綠袍,忍著不適,在額頭上貼了枚楔形花鈿,這是官方的著裝要求,擺明是衝著中看不中用去的。

  飛馬到千牛衛衙署,辦理官憑印信一路順遂,經辦書吏一路小跑,連聲恭維,“將軍這官職,可是咱們千牛衛衙門獨一份兒”

  “有勞諸位”權策笑著一一拱手,他這左千牛衛羽林郎將的任命有些吊詭,按製,南衙十六衛隻有左右衛親勳翊府設有羽林郎將,他從左衛親府調出,進了千牛衛,偏又當了羽林郎將,不清不楚的,很摸不著頭腦。

  他的上司是左千牛衛中郎將趙鎏,不苟言笑的中年帥哥,拿出典冊,給他分派了職司,“天後既命你為羽林郎將,駕前宿衛之事就由你承當,冊子上千牛備身6人、備身左右6人,備身50人,為你所屬”

  62個兵?權策微微愕然,低頭領命。

  趙鎏嘴角微翹,給他解釋了一番,“千牛衛不領府兵,宿衛侍從滿員124人,你領一部,我領一部,輪班值守,其餘鑾駕儀仗尚有五百餘人,雖也屬千牛衛,與你我不相幹”

  權策頓悟,千牛衛隻是個殼子,掛千牛衛牌子的,什麽將軍大將軍,跟虛職差不多,用來提升品級而已。

  趙鎏又道,“你且記下,千牛衛備身,皆是朝中高官顯達子弟,切莫逞少年意氣,給自己招來禍患”

  權策躬身受教,“多謝將軍提點”點齊所屬侍衛,入宮當值。

  大明宮的設計格外注重防禦,丹鳳門為南門,入宮北行,第一道宮牆橫向隔斷,通向外朝含元殿,設有鍾樓鼓樓,東西朝堂,含元殿兩翼展開,為第二道宮牆,通向中朝宣政殿,兩個大殿之間,中書門下弘文館等官署林立,宣政殿兩翼為第三道宮牆,後開紫宸門,通往內朝紫宸殿,進了第三道宮牆,才是宮城內院,殿堂樓閣花園寺廟馬球場,林林總總,是皇帝起居理政娛樂之地。北門有兩道宮牆,兩重門戶是重玄門和玄武門,之間隔著十丈寬的夾城,四麵高牆聳立,壁壘森嚴。

  進了紫宸門,權策手下人馬開始分散,內侍省、左藏庫、內武庫,都歸千牛衛防衛,到金鑾殿,隻剩下他,千牛備身、備身左右共計十三人。

  大明宮的金鑾殿跟明清時期的金鑾殿不同,它不是正殿,是武後的寢殿之一,也是他召見翰林學士,處理日常政務、談論文學、詩詞唱和的地方。

  他們在殿門口排班就位,等候召見的學士、文人早早到位候傳,武後從承歡殿起居,乘坐步輦駕臨金鑾殿,眾人單膝跪地,恭迎接駕。

  腳步紛遝,權策明顯感覺到有一縷視線落在自己身上,腰彎得更低,頭深深埋下。

  “抬起頭來”這是上官婉兒的聲音。

  權策領命抬頭,觸目是個雍容挺拔的身影,身量比周圍侍從高出一大截,頭頂日頭,遮蓋了光線,麵目看不分明,紫衣黃冠,金光滿身,胸前一片白的耀眼,視線清冷,直射入眼睛,驚得他一抖,趕忙把眼簾垂下,武後沒有走,也沒有說話。

  “倒有幾分好顏色”看了好一會兒,武後丟下一句評語,廣袖飛舞,拾階而上,繡著銀鳳的裙擺綿延四五米遠,隨從女官女侍款款如雲,姹紫嫣紅。

  殿門轟然關閉,權策長出一口氣,嘴唇發幹,手心裏出了一層白毛汗,不是他慫,實在是這個女人凶名太盛,自己的子女都殺了不少了。

  金鑾殿隔音效果不大好,時不時有歡聲笑語傳出,雖無關朝政,權策也不想多聽,走下九層階梯,從門前移動到階下,總算得了耳朵清淨。

  一行貴族從右銀台門進來,手裏馬球杆,身著緊身騎裝,顯然剛在含光殿馬球場打了馬球,個個眼高於頂,行事張揚,使喚宮廷太監如同家奴,一定脫不開一個武字,好在看他們的路線,應當是要從光順門離開宮禁,不會朝這邊來,權策目不斜視,自己這根木樁子是武後的貼身侍從,量來沒人膽敢衝撞。

  “噔噔噔”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一股巨力從側麵撞了上來,權策腳下無力,撐不上勁,橫飛出去,重重摔倒在地,又在地麵上打了數個翻滾,才穩當下來,全身各處生疼,尤其是膝蓋,針紮一樣。

  “嗤,這就是姑祖母稱讚的雷部正神?”撞他的少年,跟他差不多大,穿著玄色騎裝,大咧咧俯視著他,充滿不屑。

  “三郎休得無禮,他是千牛衛”有個中年出麵勸說,拉扯他離開。

  “千牛?像他這樣的牛,真來一千頭,我也不怕”少年兀自不服,抬起腳踩下來,鹿皮靴正中麵門。

  “天後有令,宣左千牛衛羽林郎將權策入侍”金鑾殿門開,小太監傳旨,權策臉上已經被踩了好幾腳,口鼻處鮮血橫流。

  “三郎”中年人用力把少年拉開,權策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臉,轉身領旨。

  “權將軍,三郎嗜好角抵,剛才隻是聽聞將軍大名,一時技癢,並無惡意,請莫要多言”中年人叫住他,神色陰晦。

  “不敢,是末將武藝不精”權策領教了武家子弟的跋扈驕橫,嘴巴上隻有服軟,掏出錦帕,把臉上拾掇幹淨,才進殿門。

  上官婉兒罔顧禮儀,徑自迎了上來,拉著他到武後麵前,“大郎快來,天後要欣賞你的畫技,前日你給二郎畫的那種,給我畫一幅”

  權策微微吃驚,環顧左右,失禮的不隻是上官婉兒,不管是白身的文人還是翰林學士,各自飲酒唱和,高聲喧嘩,揮毫潑墨,出了精品就上前請天後鑒賞,並不拘泥。

  權策往上首看了一眼,武後側臥,右手撐著額角,左手拿著一卷紙張品評,一腿支起,一腿平伸,寫意而又霸氣,眼光一轉,又對上武後的淩厲視線,趕緊低頭避開,“臣領旨,不敢勞煩待詔,臣可憑印象作畫”

  這裏沒有炭條,也沒有畫架,讓上官婉兒當模特不現實,讓武後等大半個時辰更不現實,將就毛筆墨汁,畫一幅國畫交差就是。

  權策埋頭在自己的小案後,快速勾畫,正中一朵睡蓮,根係綿延,牽扯下方芸芸眾生,一團烈火包裹成呈蓮台形狀,紙張邊際,一個佛陀側臉,橫眉立目,整張畫寫意連貫,一氣嗬成。

  半柱香的功夫,就塗抹完成,捧過頭頂,“小臣塗鴉之作,請天後垂鑒”

  手中一輕,一抹紫色映入眼簾,權策垂頭更低。

  “此畫何名?”清越的嗓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佛怒火蓮”權策回答,年輕人們喜歡的某個遊戲中的技能,後來發展成紋身,他趕時髦,畫過一段時間。

  “敢問小將軍,佛為何怒?”翰林學士中走出一個老者,抽冷子插嘴問,氣勢洶洶。

  “因為世間有妖魔”

  “你可知有何妖魔?”

  “不知”

  “不學無術,膽敢手繪浮屠,這不是褻瀆麽?下次雷殛,小將軍能幸免否?”老者滿麵怒氣,咄咄逼人。

  權策訥訥無言,冷汗濕透中衣,剛才翻滾受創的地方被汗水一澆,痛癢難忍,酸爽至極。

  “浮屠乃天下大道,朕允你自圓其說,若不能,自有刀斧為你而設”武後自稱一改,殿中為之一肅,所有人正襟危坐,恭謹有加。

  權策咽了口唾沫,額頭青筋暴跳,他對古文學涉獵不多,經書也才翻了沒幾頁,知道些口口相傳的偈語,也不知道是不是以訛傳訛,再讓人抓到把柄,小命交待矣。

  空氣沉凝良久,權策鼓足勇氣仰起臉望著武後,口中念叨,“金剛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武後也在看著他,視線很複雜,說不清道不明,看到傷痕印,淩厲的濃長眉皺了皺,有一點憐惜之意。

  權策汗毛炸起,心中惡寒。

  “還算有些見識,不過一知半解”武後拂袖轉身,教訓的口吻稍稍轉柔,“給假一日,賜禦馬一匹,退下”

  “謝天後”權策快步倒退出殿門,連傷痛都忘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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