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青樓被擄凜生寒
作者:老山活著      更新:2020-05-19 01:11      字數:8859
  崇文門東城角的泡子河,本是元代通惠河的故道,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後,大興土木擴大內城,遂將這條河攔腰切斷,一半留在城裏,一半留在城外了。

  城裏的這一段河流就叫泡子河,它的上遊與紫禁城大內南端的金水河相通。這泡子河清波粼粼,且青藤結瓜似的連著十數個百畝大小的池沼。

  河岸密匝匝兒地長滿了高槐垂柳。在房屋鱗次櫛比,車水馬龍紅塵滾滾的北京內城,這一段兩三裏長的河流,委實是一處難得的野逸蕭曠之地。

  河兩岸,京城富室大戶築了一些園子,南岸有方家園、張家園、房家園,以房家園最勝;北岸有蔣家園、傅家東園與傅家西園,以傅家東園最勝。

  泡子河的西頭,有一座呂公祠。這祠裏供奉的是呂洞賓仙人。祠中有一處夢榻,傳說於此祈夢頗為靈驗。呂公祠再往北不到一裏路,即是貢院。

  每逢春秋會試,全國各地的舉人聚集京城,都要到這貢院應試。不少人為了慎重應考,都提前幾個月跑來泡子河南岸賃屋居住,也懷了虔敬的心情來呂公祠祈夢。

  因此,來泡子河遊玩的士子,便留了這樣一首詩:“張家酒罷傅園詩,泡子河邊馬去遲。踏遍槐花黃滿路,秋來祈夢呂公祠。”

  卻說這日薄暮,隻見河上一葉輕舟從上遊下來,飄過呂公祠,沿著泡子河堤岸一路向南而去。到了張家園附近的碼頭停下,一個翩翩公子率先從船裏下來,這位便是大明第一紈絝朱厚照。

  他穿著一件寬袖元青紵絲直裰,腰上係了一條極為名貴的深綠色玉帶,手持一把折扇。單看這身打扮,如果不看臉,還以為這是位進京趕考的舉子,不過那張臉太過稚嫩,更像個富家子弟。

  接著船上又下來個看上去十歲左右的衝齡少年,長得眉清目秀,穿了一件油青布的直裰,腰上係著一根看不出什麽材質的皮帶,那模樣倒像個有錢人家的書童。

  這少年郎正是朱厚煒。幾天前天氣開始轉涼,不太適合水上運動,一連幾天下來,可把好動的朱厚照憋壞了。

  弘治十六年正逢科舉,京城裏來了不少讀書人。朱厚照好說歹說,勸朱厚煒陪著他出城逛逛,朱厚煒來到這個時空這麽久,的確也沒有出過城,所以就答應了下來,兩個人喬裝打扮一番,帶著一般隨從,悄悄地溜出了紫禁城。

  每年春秋兩季,來泡子河邊賞玩景色的遊人不少。河邊的十幾座名園,終日裏飛紅舞翠,笙歌不絕於耳。

  斯時天色薄暮,堤岸高槐垂柳盡掛餘暉,而水中蘆荻漸白,蒹葭蒼蒼,一片醇厚秋色,讓人心曠神怡。

  朱厚煒被眼前景色陶醉,在門前稍作蹀躞,讚歎一番,禁不住打扮成讀書人的朱厚照連聲催促,這才抬步進了張家園大門。

  走進院子,麵對暮靄中的這一片參差樓閣,以及點綴在小橋流水周圍的嘉樹繁花,前世出生在江南的朱厚煒,麵對這熟悉的景象,心裏頭當是別有一番滋味。

  一行人剛繞過一叢翠竹,踏上生滿苔蘚的磚徑,準備走進張家園的主體建築軒逸樓時,忽聽得河邊的那座秋月亭裏,傳來悠悠忽忽琵琶聲,接著有人唱曲,熟悉的樂曲,朱厚煒當即佇步靜聽:

  “無限春愁橫翠黛,

  一脈嬌羞上粉腮。

  行一步似垂柳風前擺,

  說話兒鶯聲從花外來。

  似這等俏佳人世間難再,

  真願學龍女善財同傍蓮台……”

  朱厚煒突然有一種親切感,這分明是他熟悉的海鹽腔——琵琶彈唱《西廂記》,海鹽腔就是用官話演唱的昆曲,這曲聲優雅,歌聲婉轉柔媚,朱厚煒觸景生情,一時間陷入回憶之中。

  詞曲優美,那女孩也演繹得很到位,一曲《西廂記》唱罷,沉浸在往昔歲月中的朱厚煒習慣性的鼓掌,歎道:

  “吳儂軟語,惜哉斯情!”

  朱厚照等人都奇怪的看過來,不知他是什麽意思,朱厚煒這才醒悟過來,幹咳一聲,有些尷尬。看到朱厚照揶揄的表情,朱厚煒尷尬地摸摸鼻子掩飾道:

  “嗯,好聽,唱的不錯。”

  朱厚照難得見他難堪的樣子,頓時產生了戲弄一下這個絕頂聰明的弟弟的念頭,他眼珠一轉,馬上有了個鬼主意。

  他賊兮兮地湊過來低語道:“嘻嘻,哎呀呀!沒想到哇沒想到,吾家二郎還是個多情種子。大哥告訴你,這唱歌的關佩佩是可以度夜的,一般的客人她都不太理會,一親芳澤還要討她歡心才行,不過大哥在這裏有些麵子,你要是看得入眼,可在此留宿。”

  “什麽?“朱厚煒嚇了一跳,頓時停下了腳步,拉住朱厚照問,”大哥,這……這裏是青樓。”

  他做夢也沒想到朱厚照如此不靠譜,竟然帶著未成年的幼弟出來逛窯子。尼瑪,這家夥太不靠譜了!他真是無語,天可憐見,自己才十歲呀,還沒發育呢。這種大哥簡直是朵千年奇葩。

  朱厚煒轉身欲走,被朱厚照嬉笑著攔了下來。這無賴摟著他的肩膀調侃道:“哎呀,二弟啊,你這人什麽都好,就是太死板了,這地方不過是個喝花酒的地方,又不是暗門子。文人雅客經常出沒於此,算不上是青樓。

  既然來了,見識見識又有什麽關係?嘻嘻,大哥又不是真讓你宿在這裏,你肯我也不敢呀!要是父皇知道了,還不得打斷我的腿。走吧,別矯情了,一起進去看看。”

  “大哥呀!小弟我今年才十歲,你覺得我適合來這種地方嗎?”

  “沒關係了!嘻嘻,不是你想的那樣。剛才大哥是逗你的。來吧,既來之則安之,大哥今天也讓你開開眼界。”

  朱厚煒看天色已經黑盡,也不想掃他的興,勉強答應留下來。他們走進了軒逸樓的大門。該樓有三層,底層有七楹之大,是用來宴集賓客開堂會的地方。

  二樓曲檻回廊,有多間蘭熏密室,本屬金屋藏嬌之處。三樓琴棋書畫爐鼎尊彝樣樣俱全,是嬉恬娛樂之所。軒逸樓玄關入門處是一座碩大的黃梨木屏風,上麵用柳體寫著一首絕句:

  ”誰遣青鸞換鶴儔,

  得風流處且風流。

  他年重返江南道,

  閑話書生軒逸樓。”

  朱厚煒注意到,這七言絕句的落款竟然還是前朝閣老商輅,明憲宗時代的一位名臣,他鬆了一口氣。看樣子朱厚照沒有騙他,這個地方可能是像高級會所一樣的娛樂場所。

  門口站了幾個仆人和婢女,朱厚照對這裏頗為熟悉,隨手向門口仆人手裏的托盤,扔了一個五兩的銀稞子,幾個婢女齊齊施禮道:

  “公子萬福。”

  見到這一幕,朱厚煒心裏吐槽:我靠!進來消費還要買門票,看樣子這裏檔次不低。上輩子因為生意原因,他也曾經出沒於各種娛樂場所,不過在這個時代,他純粹是個菜鳥。

  朱厚照微笑著點點頭,一個仆人在前麵引路,幾個人上了二樓的一間雅室坐下。

  剛坐定,隻見一個三十許的豔麗婦人,一身五彩綾羅,頭上插滿珠翠,煙視媚行的進來,離著幾步對朱厚照萬福道:

  “張公子許久不見,害我家女兒惦念,今日定要多罰兩杯酒。”

  朱厚照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咧嘴笑道:“嗬嗬,小生同樣日夜惦念老鴇子和各位姑娘,老鴇子該獎兩杯酒才是。”

  那鴇母抿嘴一笑,她是歡場中人,什麽樣的人物沒有見過,不過這位自稱張公子的底,她實在有些摸不透,這人經常來,言語粗俗,像流氓多過像書生。

  跟在他身邊的那些個伴當,就知道此人非富即貴,可能是哪家的公子王侯少爺出來尋開心,不過打聽了這麽久,也沒有探知此人的來曆,讓人覺得深不可測。所以每次這個張公子來,她都是小心翼翼的親自接待。

  今天有些奇怪,這混混一樣的小家夥竟然還帶了一個更小的小孩過來,這小孩雖然一副書童打扮,不過看兩人的關係又非常的親密,容貌也有幾分相似。恐怕和這位張公子是一對兄弟。

  她看一眼這個新來的小屁孩,一表人才,倒顯得比張公子更加穩重,老鴇子奉承道:“張公子儀表非凡,這位小哥亦是溫文爾雅,非得天上仙子才配得。”

  朱厚照大大咧咧的說道:“老鴇子,你的兩個女兒人稱南曲仙子,我兄弟喜歡聽南曲,今個都一起都叫過來吧。”

  “哎呀,真是不巧。隻恨奴家少了幾個女兒,媚兒已經有了客人,今日隻有佩佩得閑,公子請稍待片刻,您是貴客,我這女兒還得梳洗打扮一番,才敢過來陪您。這樣吧,您先吃點酒菜,奴家先請各位聽聽小曲如何?”

  朱厚照雖然常來,其實也是個菜鳥,哪懂得這歡場裏的道道。他出來純粹就是找樂子的,老鴇子幾句話就把他哄得眉開眼笑,點了一大桌子菜,又叫了幾個唱小曲的小姑娘,咿咿呀呀的唱了起來。

  這桌酒席是淮陽菜,倒是很合朱厚煒的口味,兄弟兩人都很喜歡這裏的黃酒,現在正是晚餐時間,於是兩個人便邊吃邊聊,渾然忘了這裏是青樓。

  在外人看來,這兩兄弟倒不像是來逛青樓的恩客,反而倒像專門過來吃飯的饕餮之客。

  等了一杯茶的功夫,那老鴇子總算拉著一個素衣女子進來,是個十五六的小丫頭,峨眉秀目,眼波流情,妝色也很淡雅,看著倒是漂亮,不過實在小了些。

  在朱厚煒的眼裏這女孩就像個初中生,朱厚照天天在宮裏看的都是美人,瞟了一眼也沒了興趣。女孩身後一個婢女抱著個琵琶,另一個婢女拿著根簫。

  老鴇子過來對兩人道:“讓兩位公子久候,這便是關佩佩,最擅琵琶和紫玉。”

  那小女子可能注意到這兩位所謂的公子,都是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估計有些不樂意,老鴇子在後麵推她一下,才淡淡道:“兩位公子愛聽些什麽。”

  清脆中帶著溫婉的吳地口音,光說話已經如唱歌一般。朱厚煒看著大哥,朱厚照純粹是個棒槌,哪裏懂這些東西,隻好搖頭。

  朱厚煒用昆山話說道:“剛才聽你用海鹽腔唱《西廂記》,如此便再來一段《西廂記》,就用昆山腔好了。”

  聽到熟悉的昆山話,關佩佩頓時有些興奮,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的問道:“咦,公子來自江南,會昆山話,你是昆山人嗎?”

  “不,我是本地人。”朱厚煒淡淡答道。

  聽到這個回答,那個關佩佩顯然有些失望,神情再次變得冷淡,問道:“請問公子要聽哪一段?”

  “嗯,就來一段滾繡球吧。”

  “好的。”

  關佩佩做個萬福後找椅子坐了,婢女送上琵琶,她接過後擺好架勢,與開始的冷淡模樣全然不同,水汪汪的眼神掃過一圈,人人都覺得她對自己拋了個媚眼,朱厚照也饒有興趣的凝神等她開口。

  幾聲清脆的琵琶響起,關佩佩輕吐朱唇,開始唱起來,她聲音很好聽,如同珠玉落盤,但她的昆山腔除了朱厚煒一人,朱厚照等人都不懂,不知道她在唱些什麽,新鮮感一過,朱厚照又有點覺得無聊,又大口吃起菜來。

  朱厚煒看他這模樣,對關佩佩道:“算了,還是換海鹽腔吧,我哥聽不懂。”

  這下子,朱厚照等人多少能懂點,這次算是聽明白了,一個個合著節奏打起了拍子。

  ”恨相見得遲,

  怨歸去得疾。

  柳絲長玉驄難係,

  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

  馬兒快快的行,

  車兒快快的隨,

  卻告了相思回避,

  破題兒又早別離。

  聽得道一聲去也,

  鬆了金釧;

  遙望見十裏長亭,

  減了玉肌,

  此恨誰知?”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唱詞,讓朱厚煒不由自主的放下筷子,陷入到深深的回憶中,臉上露出緬懷的表情。

  這也難怪,上輩子他的妻子就是昆曲演員,一次出國表演的時候遇到空難,四十多歲就離開了人世,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為此他頹廢了很長的時間。

  現在他成了朱厚煒,來到了弘治年間,身體卻帶著原來的記憶,每當聽到昆曲,就會觸景生情。說起來也好笑,他原來的妻子現在甚至連個原子都不是,卻常常影響他的心緒。

  一曲唱罷,自嘲有些無病呻吟的朱厚煒,再也沒了興致,打賞了這女子,揮手就讓她退下,隻是覺得心裏麵堵得慌。

  突然來了興致,他替朱厚照斟滿酒,然後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酒杯倒上一杯黃酒,和朱厚照碰了一下,這是他今天晚上的第一杯酒,喝下去苦澀而回味。

  有了幾分酒意,朱厚煒拉開了侃大山的模式,他談天說地,隻把朱厚照忽悠的找不到北。

  朱厚煒越喝越有興致,話也比平時多了許多,聊到昆曲的時候,時不時還來上一段這個時代尚未出現的《牡丹亭》,這別具一格的曲子把恰好經過的關佩佩吸引住了,聽著聽著倒是被迷住了。

  朱厚照被逗得哈哈大笑,直誇弟弟唱的好。兄弟倆聊著唱著,不知不覺已近亥時。朱厚煒畢竟隻有十歲,有些不勝酒力,舌頭都有些大了。

  此刻頭暈腦脹的又有些尿意,便說先要去上一下廁所,孫彬和何鼎兩人陪著小主人去找廁所。廁所在走廊的盡頭,此刻外麵暮色沉沉,走在二樓的走廊上晚風一吹,朱厚煒清醒了不少。

  朝窗外看去,隻見泡子河上畫舫紛紛離岸,河中船動月影,燈火蜿蜒,絲竹相聞,兩岸河房也是燈火輝煌,岸上許多文士和女子在堤岸上成雙漫步。

  朱厚煒撒完尿,頓覺神清氣爽。今天有些失態了,心理年齡仿佛也小了很多。他自嘲的笑笑,剛剛轉過身來,忽覺不妥,來不及做出反應。

  朱厚煒後脖頸一痛,頓時兩眼一黑暈了過去,倒地的那一瞬間,他最後看到的畫麵,是倒在地上的何鼎和孫彬。

  ……

  大地似乎在搖晃。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朱厚煒從饑餓中醒來,他發現自己手腳被捆得結結實實,嘴也被堵上了。

  他這才發現,原來不是大地在搖晃,而是被扔在一個黑暗的船艙裏,渾濁的空氣中有一股海腥味,他判斷這是在海上。

  很明顯自己是被綁架了,艱難的坐直身子,他靠在艙壁上,朱厚煒努力回憶著,心裏計算著如何脫困,畢竟把小命捏在別人手裏,不是他的風格,雖然目前來看要從這裏出去有些困難,但坐以待斃,他沒有這個習慣。

  整理了下頭緒,雙眼慢慢適應了艙中的環境。根據龍骨的長度,他判斷這條船應該不大,按這個時代的說法,這艘船最多不過一二百料小船,換算成後世的單位,也就是四五十噸排水量。

  不大的船艙裏堆了不少麻包,麻包上有很多鹽粒,仔細看那上麵的標記,這是官府專門用來裝鹽的鹽包,這是一條槽船,這種船一般都在運河裏運營,可現在明明是在海上,難道大明有了海運?

  他試著挪動了一下身體,腿被硬物磕了一下,他心中一喜,綁在大腿上的東西還在,看來綁架他的人見他年紀小,沒有搜身。防身的武器還在,讓他頓時安心不少,自己總算有了一些憑仗。

  就在這時,艙外忽然傳來一陣陣雜亂的腳步聲,有四五個人在甲板上走動,朱厚煒貼著艙壁細聽。他們說話聲音很輕,聽不清楚內容,但明顯的是官話。

  不到片刻,就見到頭頂的大艙蓋被掀開,刺目的陽光直灑而下,讓剛剛醒轉的朱厚煒猛縮瞳孔,幾乎睜不開眼。

  幸好,上輩子接受過軍事訓練的他雖然穿越了,但那份毅力卻也保留了下來,強忍著雙目的刺痛往外看,終於朱厚煒看清楚了頭頂上有六個人。

  為首那人穿著一身道袍,臉上蒙著一塊黑巾,不過此人額頭上有一道疤痕非常明顯。

  隨著艙門打開,先是一個水桶和一些幹糧被拋了下來,順著樓梯又下來兩個蒙著麵的黑衣人,其中一個大漢一聲不吭的解開了他手上的綁縛,又拿掉堵在他嘴上的麻布,方便他進食。

  朱厚煒沒有說話,因為沒這個必要,他心裏明白即使他問對方問題,也不會有人回答他。

  雙手已被繩子捆得麻木,活動了好久才恢複知覺。朱厚煒早已餓壞了,他現在必須恢複體力,有了體力才有反擊的能力。手一旦能夠行動,他就拚命吃東西。

  打扮成道士模樣的那人也下來了,他坐在對麵的麻包上,翹起二郎腿,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目光中帶著幾分嘲弄。

  快速吃掉兩個飯團,又喝了幾口水,朱厚煒胃裏總算舒服多了。他現在放慢了進食的速度,小口小口的啃著飯團,細嚼慢咽,借此機會恢複體力。

  他偷瞄了一眼對麵那人,陽光下,這個人腳上的薄底快靴引起了他的注意。這種款式的靴子隻有宮中才有,一般是配發給侍衛和太監,這些人才有資格穿。

  他可以肯定這些人都是宮裏麵的人,至少這個道士就是。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記憶中,他沒聽說過弘治年間宮裏發生過叛亂,到底是誰在幕後操縱這一切呢?

  朱厚煒默默地吃著手裏的飯團,腦子裏卻在快速運轉。他這次被綁架絕非偶然,一年多來的種種跡象,表明有股勢力在對付他。可他是個無權無勢的小皇子,怎麽會被人惦記上呢?

  而且這次事情發生的很蹊蹺,他和朱厚照去軒逸樓遊玩屬於臨時起意,根本不可能做好提前準備。但是這幫人的時機卻把握的如此準確,行動幹脆利落,朱厚煒可以肯定他們在宮中還有內線。

  究竟是誰會這樣做呢?他想到了朱厚照,但馬上做出了否定,根據他多年的人生經驗,朱厚照根本不是這種人,這孩子雖然頑劣,但本質很善良,根本就沒有那麽多壞心思。閱人無數的他,這點自信心還是有的。

  張氏兄弟倒有這種可能,但這兩個家夥沒這麽深的心機,除非有人替他們謀劃。現在可以確定的是那些針對他的流言蜚語肯定是從宮中傳出去的。

  他又聯想到李廣之死,在戒備森嚴的錦衣衛詔獄,這家夥都能夠自殺,這夥人的勢力絕對不容小覷。不過現在研究是誰想對付他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脫困!

  就在他想著心事時,對麵那個道士終於開口了,他用一種沙啞的嗓音嘲諷道:“二皇子,這飯食好吃嗎?“

  朱厚煒答道:“不好吃,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雖然難以下咽,但至少不會讓我成餓死鬼,黃泉路上走得也輕鬆點。”

  那人發出桀桀的怪笑聲,衝著朱厚煒翹翹大拇指,說:”嗬嗬嗬,殿下是皇家貴胄,膽氣過人,死到臨頭還鎮定自若。灑家佩服!可惜你馬上要死了,害怕嗎?”

  朱厚煒嘲諷道:“害怕有用嗎?這位公公,你沙啞著嗓子說話難道不累嗎?”

  “嘖嘖嘖,好聰明的小娃娃,一眼就瞧出了咱家的身份。殿下本身來曆不凡,能夠識破極樂丹的成分也不稀奇。”

  “哦,原來閣下是李廣的餘孽!你是來替他報仇嗎?那你算是找對人了。“

  “李廣,他算個什麽東西,哪能使喚老夫。哼,他不過是老夫的卒子罷了。二殿下,你也甭費勁猜了,老夫並不想殺你。如果你乖乖聽話,不要做出格的事情,還能好好活著。如若不然,咱家現在就把你扔下海喂魚鱉!”

  “如此,在下先謝過這位公公不殺之恩。“朱厚煒躺在麻包上拱拱手調侃道。

  然後他坐直了身體,又指著捆在腳上的麻繩說:”既然你們現在不打算殺我,就沒必要把我捆著,這實在太遭罪了。這位公公,你行行好!幫我解開繩子吧。

  反正在這大海上,我這麽個小孩子也跑不掉。既然你不打算殺我,這說明還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說實話,我還年輕,隻想活著少遭點罪。我不想給自己找麻煩,大家都通融一下,你看可好?”

  那道士聽了這句話,冷哼一聲,猶豫了片刻。然後一揮手,兩個大漢就走過來解開了朱厚煒腳上的麻繩。

  “多謝,多謝!舒服多了!”

  朱厚煒拱手謝道,費了好大的勁才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又活動了一下身體,半響腿腳才恢複知覺。

  這些人也不幹涉他,用嘲弄的眼神看著他在狹小的船艙中走來走去。活動了盞茶的功夫,朱厚煒才恢複正常。

  這時候,另外兩個人已經收拾好東西爬了上去,朱厚煒這才對正準備離去的那道士拱手笑道:

  “多謝梁公公厚待在下,它日脫困,必給閣下留下全屍。”

  “什麽?你……你怎麽知道我姓梁!”

  那道士嚇得一個踉蹌,他聲音惶恐,猝然一驚轉過身來。眼神的慌亂一閃即逝,又很快鎮定下來。他伸手摘下麵罩扔在地上,露出一張胖胖的笑臉。

  “李廣那個死鬼曾告訴咱家,弘治七年春耕那日,小殿下本已氣絕身亡,不料晴天響起驚雷,炸開了慈寧宮屋頂,隨即一團紅光籠罩著殿下全身,久久不散,殿下因此死而複生。

  此事傳得沸沸揚揚,都說殿下是天上雷神降世,咱家本也不信,以為是以訛傳訛。今日一見才發覺並非空穴來風,殿下當真不似凡人。

  您的睿智實在太驚人了。奴才梁芳,見過殿下,請問殿下是怎樣識破我身份的呢?”

  “多謝汪公公誇獎,這算不得什麽,是閣下自己露出了破綻。”

  “哦,不知在下哪裏露出了破綻,還請殿下告知一二?”

  朱厚煒笑而不語,左手指指鹽包,又指指他的鞋子,右手卻伸進袍子下擺。梁芳疑惑的看看鹽包,又看了看自己的鞋子。轉了幾圈想了想,這才恍然大悟。

  歎道:“殿下果然聰慧,靠著這麽一點線索,竟然抽絲剝繭,猜到了我們這些人的來曆。看樣子殿下猜出來是誰在幕後操縱了。”

  朱厚煒神色如常,繼續說道:“這並不難猜,梁公公曾多年掌管鹽務,隻有你才能調動漕船和這些漕丁。至於你們的計劃,也不難猜。東廠還在,西廠卻被我父皇廢掉了,看樣子成化年間呼風喚雨的五大門派不甘心失敗啊!後派、混派被連鍋端了,隻剩下了仙派、春派和監派三家。

  仙派掌門李孜省應該快老得走不動了吧,竟然也賊心不死!他的人主要是裝神弄鬼,散布謠言是仙派的拿手絕活。京城裏的謠言就是他們散布的吧。

  嗯,你梁芳是春派的掌門,配藥是你的獨門手藝,給父皇下毒是你們幹的,李廣不過是個替罪羊,被你們殺人滅口了。

  這個局應該是監派掌門汪直布置的,權利真是使人迷醉啊!這家夥帶過兵,打過仗,又掌管過西廠,也曾叱吒風雲一時。隻有他才會野心勃勃,想得出這樣天衣無縫的辦法。

  春派的人負責綁架我,然後由監派的人再把我救出來,這樣申請恢複西廠也就名正言順了。哦,你們之所以不殺我,就是我的身份還有些價值。

  仙派製造輿論,把在下都誇上天了。是不是想逼迫我合作,然後下毒害死我大哥,讓我取代太子,將來我登基後,你們挾天子而號令天下,成為大明的實際主人。嗬嗬,你不用回答。看你這副死樣子,就知道全讓我猜中了。”

  梁芳又驚又怕,臉上變得更加猙獰,他惡狠狠的說道:“殿下窺一孔而知全貌,智慧超凡。可惜殿下自作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看破竟然還敢說破,既然你已經看破了我們的計劃。那就留不得你了,來人!把他……”

  他的話音未落,船艙裏卻驟然生變,“轟”的一聲巨響,火光一閃,梁芳隻覺胸口一痛,身體頓時倒飛出去……

  (未完待續)

  PS:這不是武俠書。大明成化年間是太監的舞台,太監中的五大門派的確存在,而且這幫家夥權傾一時,掌控了當時的朝政。

  這五個門派既合作,又爭鬥,把個朝堂搞得烏煙瘴氣,一直到弘治後期都沒有清理幹淨。這是史實,並非筆者杜撰。

  具體門派有:春派,掌門人梁芳;後派,掌門人萬貴妃;仙派,掌門人李孜省;混派,掌門人萬安;監派,掌門人汪直。

  五派中後派混派因為萬貴妃的原因,清理得較為幹淨。其他三派一直到正德年間,還有不少餘孽。

  其中最著名的是汪直,成化年間就幾起幾落,簡直是打不死的小強。這家夥在弘治十八年差點東山再起,成為領軍的太監,在文官的拚死反對下,才沒有複辟成功。

  當然文官也不是什麽好鳥,也是為了權力。嗬嗬,正因如此,成化年間被史學家戲稱為太監的黃金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