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野獸與非戰之過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2-02-22 18:11      字數:2841
  “你爹打了敗仗!”

  一群十三四歲的頑童嘻嘻哈哈的,在夷州船政學堂的教室外空地上擠成一團,嘲弄站在中間的一個方臉少年,做著鬼臉,說著譏諷的話:“把咱們夷州的名聲都丟光了!”

  方臉少年看臉龐,應該和這些頑童同齡,但觀其身高體型,卻又比他們大出一圈,整個人如木秀於林,比其他人高了半個腦袋。

  “我爹失敗,僅僅是因為人數太少,又是夜晚,黑燈瞎火的看不清罷了!”他麵色漲得通紅,緊捏了雙拳,大聲衝小夥伴們吼道,一雙濃濃的眉毛下,虎目一樣的眼睛睜得溜圓。

  “放屁!我爹就是因為你爹怕死,才犧牲在皮島的,你還我爹爹命來!”一個少年紅著眼眶,大喊著撲上來,將方臉少年按在了地上,揚起拳頭就打,兩人滾做了一團。

  旁的少年有的呐喊叫好,有的上來勸說拉架,一時間鬧成一堆,塵土飛揚,遠處一個黑瘦少年飛步跑來,衝這些人高喊:“別打了,先生來了!還不快跑!”

  這裏的先生,泛指船政學堂裏的各個教官,學堂治學極嚴,雖然不是如夷州講武堂這樣的純粹軍校,但校風校紀依舊嚴格,同樣也開設有海上火炮射擊這一類的軍事科目,所以教官們對學員要求非常嚴格,若是被發現有私鬥行為,一定會受到嚴厲處罰,輕則罰關禁閉七天,重則直接退學,學員們都十分畏懼。

  當聽到黑瘦少年的喊話,所有的人立刻一道煙似的全跑了,包括那個出手打人的少年,他跑得最快。

  等塵埃落定,空地上的人跑得幹幹淨淨,黑瘦少年上前拉起方臉少年來,皺眉問道:“鄭森,沒受傷吧?”

  名叫鄭森的方臉少年朝地上啐了一口嘴裏的血沫,揉著臉上的青紫笑道:“孫家老二的拳頭像棉花一樣,怎麽傷得了我?沒事!”

  “你為何不還手?”黑瘦少年奇道:“你明明可以還手的,學堂裏的徒手對練你可是年年第一,孫老二那點三腳貓花架子在你麵前可不夠看,你讓他一隻手都能碾死他。”

  “他爹死了。”鄭森怕拍屁股上的塵土,淡然答道:“我得讓著他。”

  “他爹又不是你害死的。”黑瘦少年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爹是跟著我爹出征時死的。”鄭森的回答時表情略顯慚愧:“我能怎麽辦?”

  黑瘦少年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猶豫起來,遲遲沒有說出來。

  “走吧,回家,散學了不回家你娘又得罰你抄寫《紀效新書》。”鄭森走起路來腳有點瘸,大概剛剛打架傷著了腿:“那本書字可真多。”

  “我都能背出來了,怕什麽?”黑瘦少年撇撇嘴,跟著鄭森朝學堂外走,走了一段,終於憋不住,還是出聲問道:“鄭森,外麵都在傳說,你爹在朝鮮,是……呃。”

  鄭森站住腳步,回頭看他。

  黑瘦少年眼珠子朝左看,麵色尷尬。

  “是……怕……死……嗯,不一定……吧?”

  吞吞吐吐的,黑瘦少年把一句話分成若幹段,模模糊糊的講了出來。

  “我爹不是怕死,他不可能怕死,跟商行龍頭一起從倭國打生打死的出來,他怎麽可能怕死?若是怕死,我爹也成不了今天的地位,他肯定不是怕死!施琅,你不要亂說!”鄭森激動起來,說話像打連珠炮一樣篤篤有聲,凜冽的氣勢逼得黑瘦少年施琅朝後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

  施琅忙把手在身前亂搖,口中道:“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外麵的人說的,我隻是轉述,我自然不信。”

  “就該不信,那些亂嚼舌頭的家夥,我見著一個打一個!”鄭森揮了揮拳頭,眸子裏都是怒火:“我爹去朝鮮,本不用去的,就是因為見商行留守朝鮮國的危急,方才出兵,這樣的人,會怕死麽?怕死就不會去了!”

  “是了,是了,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急。”施琅好言勸解自己的夥伴:“鄭伯伯當然不會怕死,我爹常說他是我們夷州第一個不怕死的,當初還替四海龍頭擋過刀呢,好漢子一個,不是怕死的!”

  “.……”鄭森鼻孔裏噴了口濁氣,拳頭在空中揮舞了幾下,陡然垂了下來,悶悶不樂的埋頭就走。

  施琅跟了他一段,在一個岔路口與鄭森分手,方臉少年獨自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鄭芝龍在雞籠的家,位於城裏澎湖遊擊衙門後麵的一條巷子裏,三進的宅院,算是一流府邸了,鄭森繞過影壁來到二進,一抬頭就瞧見自己的母親、徐光啟的女兒坐在天井對麵屋裏刺女紅。

  “森兒回來了。”見自己兒子歸家,母親徐氏露出笑意,招招手:“來,吃酥餅,這是你爹從……”

  “我爹呢?”鄭森四處張望。

  “你爹上衙門去了,快過來吃東西……”徐氏揭開精致盒子的蓋,用手絹包著拿出一塊點心,再抬頭時,卻不見了兒子的影兒。

  “孩兒不餓~”鄭森遙遙回應了一聲,一頭紮進自己的屋子。

  “這孩子……”徐氏歎了口氣,心道和他爹一個德行,風風火火的,不知道長大了會是什麽性子,於是神往的想象起來,又喜又憂,自顧自的在那兒發愣。

  房裏的鄭森拿出一本書,坐在椅子裏看,那些方塊字眼卻不像往日裏那樣充滿玄機,反而變得古怪起來,根本看不進去,腦子裏蹦出來的都是這兩天和父親交談時的一幕。

  “爹,外麵都在傳說,你在朝鮮沒打好仗,枉死了很多人。”鄭森對父親是挺畏懼的,又充滿了敬意,問這句話時,他的內心其實很忐忑,沒有直接把貪生怕死四個字說出來,而是委婉的換了個說法。

  鄭芝龍在燭光下,看著他的刀,聞言麵色嚴峻的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嗬斥道:“市井流言,無事生非之徒講出來的,你不要信,明日我請沙大人派衙役查查,抓幾個來示眾。”

  “那……傳言是假的了?”

  “當然是假的。”鄭芝龍道:“勝敗是兵家常事,非戰之過。”

  他這麽一說,鄭森心中大喜,但轉念一想,卻更加困惑了,一張臉上全是迷茫:“非……戰之過?什麽叫非戰之過?”

  “正是非戰之過,我兒,你且記住,今後你也要帶兵打仗,替商行征戰四方,但是。”鄭芝龍把寶刀舉起,刀刃在燭光下灼灼生輝:“有一些戰,能不打就不打,有一些對手,是不能隨便碰的,就像我們在海上一樣,誰都不敢正眼與我們對視,但是在陸地上,就不一樣了。”

  鄭芝龍看了一陣刀子,刀刃上有個小小的崩口,令他像是想起來什麽不堪的事情,渾身打了個冷戰,急急的還刀入鞘:“比如,爹這次在朝鮮遇到的建州韃子,千萬不要和他們在陸地上打仗,哪怕有任何的誘惑吸引你,你都不要去,一次也不行!”

  “為什麽?”鄭森第一次從父親的臉上看到了畏懼的神色,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懼意,他詫異的問:“爹,建州韃子有三頭六臂?”

  “比三頭六臂還厲害,他們不是人,是一群狼,一群豹子,一群畜生!”鄭芝龍道:“人能和畜生打仗嗎?”

  “不能……”

  “這就對了,他們比野獸還野蠻,兒子,我們的優勢在大海裏,不是在陸地上,海裏的蛟龍我們可以下水去把它擒上來,但山裏的走獸,非我們力所能及也!”

  “野獸?”鄭森張了張嘴,覺得哪裏不對,但在素有威望的父親麵前,他又不知道如何反駁。

  “好了,天不早了,你明天還要去學堂,早點去睡。”鄭芝龍沉下臉來,道:“這些不是你這個年紀該問的,去睡!”

  鄭森坐在椅子上,回憶起父親趕自己走時那張麵孔,隱約的覺得,外麵的流言有一部分是正確的。

  鄭芝龍怕了。

  他是真的畏懼了,對後金軍隊畏懼了,從內心深處,感到了害怕,這對一個海盜來說,是很少見的。

  “啪!”

  鄭森把書重重的扔到地上,衝冠而起,雙手捏成了拳頭,虎目含悲。

  “男子可以被打死,但不能被嚇死,從來沒有什麽非戰之過,隻有不敢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