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換做在十年前，許爾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有投靠建州韃子的一天。

  出身遼東，世襲軍戶，老爹是個李成梁麾下的總旗，自己以軍功立命，家裏十幾口人先後被後金兵所殺，許爾顯手上也沾了十來條後金旗人的命，國仇家恨，從任何角度來講許家都和建州勢不兩立。

  但世事無常，當沈世魁做了東江鎮總兵後、派人引誘曾經結下生死梁子的尚可喜上皮島想趁機幹掉他時，暗中探知此事的尚可喜部將許爾顯就明白，從今以後，許家就隻有投靠後金一條活路可走了。

  軍閥鬥爭，向來不死不休，東江鎮雖然處於和後金戰場的最前沿，但依舊內訌得熱火朝天，為了官銜的虛名和潛藏的實利，毛文龍麾下的舊將們翻臉無情，先後有兩任東江鎮總兵死於非命，兵敗投敵的更是數不勝數。

  許爾顯，不過是其中不怎麽出名的一個。

  名聲不大，但說到打仗，許爾顯並不差，當年跟著毛文龍夜襲鎮江的兩百人當中，就有他一個。

  所以碩讬把驅趕朝鮮西部的明朝海盜這個任務交給他時，許爾顯沒有覺得這差事有什麽困難，甚至有點不忿，因為他認為這是一種蔑視。

  帶領兩千天佑軍老部下，許爾顯在開城附近和大隊分道揚鑣，看著朝北方而去準備攻打皮島的清軍人馬，許爾顯狠狠的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將軍不要生氣，其實去打小賊匪類不是什麽壞事。”有部下看他生氣，偷偷好言勸道：“土匪比東江鎮的明軍好對付多了。”

  “屁！”許爾顯罵道，肩膀上的落雪被他抖了一地：“沈世魁那狗賊與我有仇，我恨不得親手砍了他腦袋，如今不能手刃仇人，還要落得個掂輕怕重的汙名，有什麽好？！”

  “將軍，話不能這麽說，這是碩讬交待下來的差事，做好了，將軍一樣有功。”

  “哼，剿滅一夥賊子，又有多大功勞？”許爾顯氣憤難平，依舊罵道：“做得再好，哪怕不放過一個賊子，難道可以跟平了皮島的功勞一樣大嗎？我等想要在大清安身立命，就得立軍功，現在分明排擠我，不讓我發家啊！”

  部下卻是個伶俐人，神秘的笑道：“功勞可能不大，但有搞頭啊，將軍，我得到消息，聽說那夥賊人就是以前跟毛大帥做生意的那夥海盜，那可是肥羊啊，毛帥當初可沒少從他們身上賺錢，這些家夥向來現銀買賣，如果龍淵郡是他們的窩子，裏頭有多少油水，將軍想一想便知。”

  許爾顯一怔，轉念一想眉毛就舒展開來：“真的？”

  “應該不會錯，將軍，若是能搜刮到不菲的財物，拿去疏通關係，一樣是向上的階梯，這一趟可是老天給將軍的好事啊。”部下道。

  許爾顯精神大振，這幾句話一下就搔到了他心中的癢癢處，後金旗人愛財，是個公開的秘密，從白山黑水之間走出來的野人就喜歡漢人的奢侈品，聽說努爾哈赤當初攻下沈陽的第一件事，就把李成梁家裏的好東西給搶到了自己家裏，琳琅滿目的物什堆了滿屋，睡覺也不蓋棉被了，蓋絲綢被子，如果能給建州貴人們送上厚禮，必定能被另眼相看。

  想到這裏，許爾顯的氣惱一掃而空，神清氣爽的挺直了腰板，衝兵卒們大吼道：“兒郎們，打起精神來，我們立功的時候到了！”

  兩千天佑軍拔足向前，沿著向西的大道直行。

  一路走來，沿途的朝鮮州縣莫不大開城門，地方長官紛紛率領滿城百姓簞食壺漿，立在道旁笑臉相迎，用最好的食物，最好的房子招待他們，讓這夥在大明長期被當做**的軍人揚眉吐氣，頭一回感受到征服者的痛快。

  在七八天的旅途中前前後後享受了大約三個美貌朝鮮女子的伺寢之後，心氣越來越高的許爾顯終於到了龍淵郡，麾下的兩千士卒也在路上吃好喝好，渾身鉚足了勁兒。

  龍淵郡守金柳第一時間在邊界上接著了他，奉上了酒飯肉食，許爾顯沒有大意，第一時間詢問這個當地官員敵情，得到了那些明朝海盜盤踞在龍淵郡城的情報。

  許爾顯勃然大怒，海盜敢上岸就不說了，得知自己大軍過來圍剿不但不跑，反而還占著郡城示威，這就很囂張了。

  對付囂張的人，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把他打服，這恰恰是許爾顯很擅長的分內事。

  金柳似乎對這些占據自己郡城的海盜同樣非常痛恨，在發表了一通怨言之後，自告奮勇的原意給大清正義之師充當向導，但是由於郡兵在前段時間清軍入侵時派到王京勤王被打散了，所以沒法提供武力上的支持。

  這無所謂，許爾顯也沒指望那幫朝鮮弱雞能提供什麽幫助，隻要每天好酒好飯供應就成，於是當機立斷，由金柳帶路，直奔龍源郡城。

  抵達郡城外圍的時候，是下午傍晚時分。

  許爾顯沒有耽擱，想搶在天黑之前破城，解決問題，不拖到明天。

  海盜嘛，許爾顯在東江鎮當兵的時候就打過，都是些烏合之眾，在海上時還有幾分能耐，上了岸就不是正規軍的對手了，這方麵許爾顯有經驗。

  在路上的時候，許爾顯還在琢磨怎麽才能越過城牆，是不是讓金柳派人混進去開城門，等到了地方，看著夕陽下龍淵城那道巍峨的城牆，他吃驚的發現，有一夥人已經在城門外頭站著了，看他們不耐煩的姿勢，似乎這些人已經等了很久。

  “倭人？”許爾顯大驚：“這裏怎麽有倭人？”

  那些人穿著直襟，剃著月代頭，麵目凶狠，手拿倭刀，三三兩兩的堵在路口，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杆五顏六色的大旗，活像是用被單湊合縫製的，遮天蔽地，一看就是倭人。

  “一兩百個倭人罷了，將軍快去滅了他們。”金柳在後麵起哄。

  許爾顯心中泛起一絲絲的波瀾，但前後看清倭人的確隻有一兩百的數量後，他的疑心稍去。

  “倭人能打，但數量畢竟太少，就算城裏還藏著明國海盜，也不足為懼。而且他們以大旗虛張聲勢，顯然是為了掩飾人數的不足。”許爾顯很快下了判斷，命令部下：“排開陣列，以魚鱗陣對敵！鳥銃手靠前，兩輪射擊之後刀盾手靠前，長槍手掩護，弓手伺機攢射！”

  天佑兵是尚可喜在東江鎮練出來的兵，全是遼人，戰力強悍訓練有素，一聲令下之後下級小校督促兵卒們很快排出了陣型，鼓噪向前。

  戰鼓咚咚，號角低沉。

  許爾顯為了保險，還派出一支五十人的小隊伍，從側翼摸過去，打算等正麵開打之後過去偷襲，起到奇兵的作用。

  倭人就是倭人，站在那裏就沒有章法，一見清軍靠近，就呐喊著向左右分開，將手裏遮擋視線的大旗扔到了地上。

  然後露出藏在他們身後的另外一隊人來。

  黑色的甲，黑色的兵刃，排列整齊的隊伍，長長的鳥銃舉在空中，閃亮的快刀立在胸前。

  一麵黑色的骷髏大旗變戲法一樣豎了起來，在空中獵獵作響。

  後方的城頭上，響起一聲號炮。

  許爾顯的瞳孔一下子就縮成了一顆榛子，不用數，他就看到這支黑甲軍的數量起碼有近千人，裝備精銳，戰力不可低估。

  “這他媽又是些什麽人？！這絕對不是海盜！”

  他扭頭，想去找金柳，卻發現這個朝鮮人不知道去了哪裏，影兒都沒了。

  中計了！

  許爾顯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現在想退也退不了了，臨陣退卻就必成潰敗，隻能正麵硬扛。

  在他對麵，鄭芝龍立在城頭上，看著在戰鼓聲中攻來的清軍大陣，麵色冷峻，手裏捏著一杆黑色的令旗。

  當他揮動令旗的時候，倭人散往兩翼，夷州玄甲軍踏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