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出來了！給我迎上去！”

  施大喧高聲吼叫著，像隻猿猴一樣跳到了固定在船頭的護船神像上，他的座船神像是四天王中的廣目天王，紅甲紅盔，手持靈蛇，高昂的蛇頭就突出在船首上方，施大喧的右腳就踩在蛇頭上。

  “施老大，別踩蛇頭，不吉利。”後麵有人高聲提醒道，施大喧聞聲啐了一口。

  “大炮才吉利，你懂個屁！”施大喧左手抓牢了懸在空中的三角帆繩索，右手指著前方亂哄哄的聯軍船隊，大笑道：“給老子衝！轟垮那些紅毛鬼，哈哈哈，張老頭這水鬼真不是吹出來的，果然厲害，幾顆雷就炸得蕃船七零八落，現在他們像群鵪鶉一樣慌亂，打起來真過癮！”

  “龍頭還沒下令呢，不能擅動！”他的副手汪承祖搖著頭，隔海指向右側：“得等等。”

  施大喧一腔激情被按下來，頓生不滿，側頭看看聶塵座船定遠號所在的中間縱隊，果然看到代表兩側突進的旗語還沒有升起來，不禁氣惱：“龍頭怎麽還不下令突擊？蕃船在港口擠成一堆，正好收拾他們啊。”

  “龍頭一定是在等時機。”汪承祖道：“現在紅毛鬼的大船還沒出來，若是此刻突進去，會在裏頭和他們短兵相接的糾纏一番，徒生波折，不如等他們大船出來了，在口子上把他們幹掉，相對容易一些。”

  施大喧斜眼瞥他：“你小子這段時間懂得多些了啊，跟誰學的？”

  “在龍頭身邊跟了一些日子，多少學了一點東西，當然，絕對比不過施老大你從龍頭身上學的多啊。”汪承祖變得油滑了，順便拍了施大喧一個馬屁。

  施大喧哼了一聲，咂舌道：“曉得就好，我自然明白龍頭不下令我們就不能動的道理，隻是這麽看著蕃船在眼前折騰，心有不甘罷了。”

  “不甘也不能急。”汪承祖忙道：“龍頭早有妙策對敵，我想，等不了一會的。”

  施大喧不耐煩的甩甩手臂，正欲說什麽，卻聽排在隊列前頭的十來條廣船，“轟轟轟”的開始發炮了。

  這些廣船經過改裝，船頭裝有最為強力的四十二磅巨炮，他們一輪齊射，聲勢震天動地。

  廣船炮擊的目標，是正對著夷州船隊衝來的亞齊船。

  在施大喧抱怨的時候，約爾沒有閑著，他也在緊張的做出應對。

  夜幕中出現得越來越多的敵船讓他卯定了一個剛剛產生的結論：從昨天傍晚進入雪蘭莪港開始，自己掉進了一個坑。

  現在醒悟過來已經晚了，岸上有不明身份的人亂衝亂殺，大概率是東方海盜的陸戰軍隊，港口被不知什麽大威力的火器封鎖，那麽外麵絕不會是一片安靜的海洋，東方海盜絕對會布下死局等著聯軍去鑽。

  這個死局，就是眼前的大規模船陣了。

  唯有衝破，才有一線翻盤的機會，海盜終究要在海戰上決勝負。

  所以電光火石之間，他就下令，讓炮灰亞齊人衝鋒。

  隻不過此刻的指揮已經完全亂了，黑暗之中他的旗號少人呼應，但是恰好衝出港口的亞齊如無頭蒼蠅一般亂跑，變相的響應了他的命令。

  聶塵的鳥船炮擊的，正是這些昏了頭的亞齊加萊船。

  “轟~”

  四十二磅炮轟擊時，強大的後坐力將固定它的炮架震得朝後猛地一退，粗大的鐵鏈立刻繃得筆直，力量傳遞到船身，廣船也會船頭上翹，向後顛了一顛。

  巨炮的威力確實夠大，一旦擊中，加萊槳帆船就會像個西瓜一樣破碎。

  每擊中一炮，定遠號上就爆發出一陣歡呼。

  大家振臂高喊，仿佛這一炮是他們打出去的一樣。

  “又中了，又中了！”郭懷一肩膀上的鷹被他不住的蹦躂連累得幾乎站不穩，他還一個勁的大呼：“打中兩艘船了，兄弟們打得好！”

  洪旭側頭，瞄了他一眼，意思是大驚小怪，這是常規操作，不要大呼小叫的打擾龍頭觀察敵情。

  在兩人前方，身披大氅、內穿鎖子甲的中華遠洋商行四海龍頭聶塵，穩穩的站在定遠號的船頭上，手舉千裏鏡，正瞭望戰況。

  “用火藥和炮彈喂出來的炮手，命中率還是高出很多。”他放下千裏鏡時，麵露微笑，那張清秀的臉多了幾分風浪侵蝕的滄桑，眼角露出了魚尾紋：“不過還有潛力可挖，今後我們的日常訓練要提高檔次了。”

  洪旭笑道：“龍頭，普天之下，能像我們這樣舍得投入銀子訓練炮手的，再也找不到了，我問過葡萄牙人，他們每月花在士兵訓練上的銀子每人也不過四五兩，我們比他們高出一倍。”

  “話不能這麽說，我們要練精兵，就跟做生意一樣，沒有投入哪有產出？”聶塵以為不然，說道：“兵貴精不貴多，在海上一條訓練有素的炮艦能抵過上百條沒有改裝過的福船，就是這個道理。”

  “龍頭說的是，隻不過太花錢了。”洪旭苦笑，潛台詞是再大的家當也經不住這樣花費啊。

  “有舍才有得，不要舍不得。”聶塵又舉起鏡子來觀察，束發的白色頭巾在夜晚的風中狂舞，如飛揚的旗幟。

  小小的目鏡裏，又一條加萊船被擊中，紛飛的船板雪花般迸裂、炸開，聶塵甚至可以看到炮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船身中直插，從船頭穿到船尾，然後墜入海中，身後留下被它撕裂的木頭碎片。

  聶塵的眉頭卻微微皺起：“紅毛鬼很精明啊，讓亞齊人來打頭陣，自己躲在後麵。”

  洪旭也注意到了，也舉起鏡子來看，然後呼吸急促的問：“龍頭，我帶船上去支援？光靠前陣的十來條船可能頂不住。”

  “不忙，先試試看，要是周洪謨連亞齊人都頂不住，我也不會讓他來了。”聶塵雲淡風輕的答道，連手裏的鏡子都沒有放下來：“周洪謨在孫元化的登萊水師以敢打硬仗著稱，號稱虎將，他若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今後也沒必要留在商行裏做事。”

  “但他畢竟是官軍出身……”洪旭嘟囔了一句，沒有說下去。

  言辭裏瞧不起的意味，昭然若揭。

  聶塵沒有替周洪謨辯解，因為前些天周洪謨確實算敗了，這麵子，要他自己掙回來。

  要是掙不回來，就罷了。

  周洪謨站在廣船上，耳朵覺得有些發熱。

  這倒不是因為感應到有人在背後說他，純粹是熱血沸騰使然。

  他活了這麽大歲數，像今天這樣打仗的，還是頭一回。

  細致周密的設計、膽大妄為的實施、運籌帷幄的預判，直到此刻雷霆萬鈞的突擊，每一步都讓周洪謨感受到從未有所的信心，每一步都讓他覺得，如果留在大明官軍裏，絕不會看到如此酣暢淋漓的一幕，絕不會有這樣殺戮果斷的信任。

  四十二磅炮的餘焰未滅，炮手們在拚命用冷水打濕的布裹上炮身，高溫讓布冒出呲呲的白煙，巨炮一時半刻冷卻不下來。

  這炮的質量很好，沒有一門炸膛。

  亞齊人已經死了不少人，沉了好幾條船，但餘下的船依然鋪天蓋地一樣衝過來，周洪謨能看到加萊船上彎刀的反光。

  接舷戰不可避免。

  周洪謨往後看了一眼，夷州炮艦整齊的三個縱隊，沒有動。

  他明白聶塵的意圖，在紅毛鬼那些動不動就有幾十門重炮的巨艦現身之前，夷州船隊不會輕易打亂隊形，這是事先約定好的。

  花白的胡子上翹，周洪謨慢慢抽出了腰間的雁翎刀，站到了船頭上。

  “升紅旗，準備近戰！”他的兒子周建輝在後麵手持飛斧，高聲大喊，順手給自己的爹披甲。

  “升紅旗，準備近戰！”

  “升紅旗，準備近戰！”

  十來條廣船上，無數個聲音在一個接一個的傳遞，除了炮手和舵手以外，所有能戰鬥的人都抄起鳥銃、飛斧、長槍短刀，站到舷牆邊去，很多人爬上帆的橫桅，抓緊吊索，這是要在兩船接近時，像猴子一樣蕩到敵船上去的準備動作。

  兩舷架在船舷上的佛郎機小炮、大筒、小筒、百虎狂奔等火器，全都填上了彈藥，嚴陣以待，空氣裏的火藥味，越來越濃。

  “乾坤無窮大，我心可安之。”聶塵輕輕的念叨著，轉動千裏鏡，把目鏡聚焦到前方，小小的鏡子裏，兩邊的船漸漸靠近，最後融合在了一處。

  殺聲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