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天下無黨是太平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10-15 17:32      字數:3303
  崇禎四年的年末,在北京城的嚴冬中,格外寒冷。

  護城河的水早早的結上了冰,牆磚上掛滿了通宵滴落的冰淩子,一串串的晶瑩剔透,早晨的陽光一照,白花花的宛如玉雕。

  每天黎明,卯時就候在城門口的碳車在禁軍衛士仔細的搜查之後,由毛驢拉著吱吱呀呀的碾過硬得如鋼鐵的地磚,在車把式的吆喝下將供皇城中各處貴人們禦寒的木炭送到惜薪司,再由那裏的太監把炭火分送到各處宮殿。

  皇城東麵,過金極門不遠,緊挨著文華殿,靠著皇城牆根,有一排平房,它的左側製敕房,右側是誥敕房,製敕房和誥敕房這兩處衙門是書生的聚集體,專門辦理皇帝誥敕文書、翻譯外國文書、堪合底簿等內務文事,也就是為皇帝服務,這些工作在正統年間以前,是大學士來幹的,但正統皇帝覺得大學士幹這個有些屈才,於是設了個中書舍人來做,中書舍人承接皇帝旨意,再轉告大學士承辦,等於把大學士們從書吏的身份中解脫了出來。

  大學士們脫離了繁瑣的文書,但沒有閑著,又投身於更繁瑣的政事當中,他們從中書舍人的身份轉化為宰相,一步步的把洪武皇帝刻意剝離掉的相權一點點的重新拿回到文官手中,至崇禎年間,大學士的相權已經極為穩固,離開他們,皇權不止下不了縣,連紫禁城都出不了。

  這排平房不是樓閣,但有個樓閣的名字---文淵閣,大學士們離開誥敕房和製敕房之後,把這裏作為了新的辦公地點,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裏就是大明的行政中樞,所有驚動天下的政令,正是從這排平房中發出去的。

  所以惜薪司的太監們不敢怠慢,禦寒的木炭,文淵閣享受得是和養心殿差不多的規格及數量。

  炭火在夾牆裏燃燒,煙塵從設計精良的煙道中飛入天空,不帶一絲味兒的將每一間房子都洪得暖洋洋的,以至於當朝首鋪、文淵閣大學士周延儒穿著單薄的官袍,依然覺得有點熱。

  他拿起了折扇,嘩的展開,搖搖晃晃。

  旁邊的內閣次鋪、東閣大學士徐光啟年近七旬,比周延儒大十幾歲,身子骨當然要弱一點,這麽熱的屋子他還裹著貂,自然受不得風,於是挪動椅子,離周延儒遠一點。

  偏偏周延儒仿佛不解其意,見他挪開,就把自己的椅子靠近一點,熱情洋溢的把手裏正在看的一封文書拿起來,高興的道:“徐大人,來,來看看,請你特意過來,就是想請你也看看,福建大捷呀!真正的大捷!”

  “哦?”徐光啟把衣服又裹了裹,探手過去接了,笑道:“什麽大捷能讓周大人高興成這樣?我倒要好好看看。”

  “剿匪大捷!”周延儒氣定神閑的雙手按膝,滿臉都是笑,把折扇上親筆題的中流砥柱四個大字展開在胸前:“福建倭亂由來已久,剿之不盡、殺之不盡,東南我財賦之地,海盜滋擾向來是朝廷的心腹之患,這麽多年了,換了多少人,都是剃掉皮毛,卻沒法斷根,這次熊文燦一次就砍了十來個賊梟的腦袋,其中還有好幾個刑部留名的巨梟,不錯,真真不錯!”

  徐光啟一目十行,把福建寫上來的報喜文書快速看了一遍,麵皮都沒抖一下,微笑著把文書遞還過去:“的確是,不過上麵寫著,梟首千餘,生擒也是千餘,淹死者不計其數,這有些太過了吧。”

  “徐大人不信?”周延儒眨眨眼。

  徐光啟看著他搖動的折扇:“不是不信,隻是太大的勝利,應該謹慎求證。”

  “徐大人果然老成。”周延儒豎起大拇指:“我也是這樣想的,熊文燦從山東去到福建,不過短短兩年,就把別人十幾二十年都剿不清的海盜給平了,確實很難令人信服,不排除有誇大其詞的成分,萬一下麵的軍將有不良份子,殺良冒功這種事也有可能的。”

  徐光啟點點頭,卻見周延儒滿麵春風的拿過另一份文書來:“但是,熊文燦他已經想到了,所以他緊跟著又來了一份呈報,說明要把福建海盜巨梟劉香、十三佛、海龍王等一幹巨梟押到京城來麵聖,請皇上親自發落,另有千餘貨真價實的海盜也會送到南京去,由刑部發落,你看看,若是假的,他敢這麽幹麽?”

  徐光啟麵露詫異的神色,趕緊拿過文書,連前一份一起,仔細的再看了一遍,再抬頭時已經笑得合不攏嘴,滿臉褶子:“如此說來,這場大捷是真的咯?”

  “十有八九是真的!”周延儒哈哈大笑:“國之所幸啊,值此內憂外患之際,福建卻傳來這麽大的好消息,真的鼓舞人心,唔,這件事應該立刻呈報皇上,讓他老人家也知曉。”

  “誠然如此。”徐光啟讚同道:“不如周大人這就票擬吧。”

  “我請徐大人來,正有此意。”周延儒笑道:“內閣如今三人,你我之外還有溫體仁溫大人,不過今天他請假告病了,不便於打攪他,所以我想問問徐大人的意思,這票擬應該怎麽寫?”

  徐光啟坐直了身子,麵色不改的道:“周大人是首鋪,這事你說了算即可。”

  “哎,鋪臣雖有主次,但在我心裏,徐大人資曆深、威望高,這等大事還需你我一起定奪才行啊。”周延儒頓了頓:“其實我在想,這樣的喜事,或許可以讓皇上高興高興,若是能借此衝淡一些別的事,比如如今正火燒眉毛的登萊兵變,那就極好了。”

  他看著徐光啟:“登萊巡撫孫元化,與徐大人有授業之恩,若是在這福建大捷的消息裏加入一些他的名字,或許可以減輕他登州失守的責任。”

  徐光啟眼前一亮:“孫元化是周大人一手推薦才當上登萊巡撫的,他若有事,難免會授人口實,對周大人也不利,讓他在福建掛點功勞,皇上責難時,也可以拿來抵一抵,不錯,這法子好!”

  周延儒低聲道:“我知道徐大人也在想辦法救他,難得你我同心,不如你我一起署名,如何?”

  “這個可以,這個當然。”徐光啟毫不含糊:“那麽具體票擬的內容,周大人做主,到時候老夫具名便是,皇上是怒是喜,老夫與大人一肩擔!”

  周延儒大喜,當即就要下筆,徐光啟不便打擾,告辭回去了自己的值房。

  門一關,徐光啟淡漠的臉上,露出狂喜的笑來。

  他努力忍耐,抑製住從胸腔中要噴薄而出的高興,將它們生生的按了回去,浮現在臉上的,隻有無聲的笑。

  寬闊的大屋裏,溫暖如春,一個七旬老者獨自關在裏頭,裹著貂毛,望著房梁大笑,卻沒有聲音,情形很詭異,若是周延儒看到了,一定會懷疑徐光啟是不是瘋了。

  老徐倒是沒瘋,周延儒若是知道自己上了徐光啟的當,他才會瘋。

  周延儒拿出來的第二封福建捷報,其實不是熊文燦寫的,而是徐光啟代筆。

  徐光啟親自替熊文燦補上了窟窿,讓福建大捷可以第一時間通過內閣,直達天聽,而不用由內閣再去複雜的按照程序審核這場勝利到底真不真實,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笑了良久,徐光啟才停止發笑,然後喘息起來,老人上了年紀,這麽憋著很辛苦的。

  “孫元化啊,好學生,我能幫你的,隻能到這裏了,是生是死,在皇上一念之間了。”他喘著氣,搖著頭:“若不是當初你行賄周延儒,把他也拉下了水,今天他才不會幫你呢。他隻會幫熊文燦,將這個無黨的人扶起來,作為他的門生將來助他自己一臂之力。”

  他重重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看著麵前桌案上的一堆文書,揉了揉眼睛,從裏頭檢出一封來,封皮上寫著:“婿鄭芝龍敬上”。

  瞧見這個名字,徐光啟忍不住低聲罵道:“不肖的東西,終於肯做官了,這回還跟著立了大功,倒不是個扶不起的阿鬥,我女兒跟著你,卻也不至於將來受苦。”

  信的封漆已經裁開,內容他已經看過了,這會兒忍不住又抽出來,瞧了幾眼,歎道:“還是不中用,居然替人做事,不曉得那姓聶的有什麽本事,讓我的女婿做了手下,哼,一方土豪,能成什麽大事?錢財再多,也不過是個財主,夷州又是個海島,留在那邊頂什麽用?為朝廷建功立業,方是正道,老夫趁著還在朝中為官,把鄭芝龍這小子從夷州帶出來,在兩京五軍都督府,或者京營中謀個差事,過得幾年,升任個參將之類的職司,過得一生,也就罷了。”

  自言自語的,徐光啟又看了信件幾眼,複雜的意味從眼眸裏顯露出來:“哼,姓聶的小子倒是有小聰明,居然讓熊文燦緊跟著把劉香等巨梟的人頭送到京城來,提前堵住某些人的嘴,這等心思,倒是難得……這家夥真的隻是個海盜出身?看起來讀過書啊。”

  他捏著信紙,看了又看,越看眼睛越眯縫:“整個福建最大的水師…...橫行南洋……痛打紅毛鬼…….,這人有些東西,是個人才!熊文燦怕是靠他才立下這大功的吧。”

  “不是熊文燦提拔他,是他在提拔熊文燦啊。”

  徐光啟末了,把信紙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想了想,覺得不妥,把信拿到牆角的火龍邊,燒成了灰燼。

  “這樣的人才,可不能讓東林那幫人禍害了。”徐光啟狡詐的扯扯嘴角:“就讓他留在福建吧,大明朝指不定什麽時候,就用得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