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記憶中的麵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06-30 11:39      字數:4851
  島原城,本丸。

  ??黑壓壓的人頭擠在本丸城中,鬆倉家這座原本肅穆莊嚴的高等府邸,成了歡樂的海洋,所有人的都在跳著蹦著,開懷大笑,雖然身邊到處都是血淋淋的屍體。

  ??血在腳下流暢,空氣裏的硝煙味兒還很濃,但這些都不能影響教徒們狂熱的情緒,他們高舉著手裏的武器,舉過了頭頂,不少人伸手在胸前劃著十字,激動得熱淚盈眶。

  ??一個巨大的十字架,被長長的繩索吊著,運上了本丸最高的屋頂,幾個矯健的教徒早已爬上去,用長釘做了基座,無數人看著他們,目光仿佛正在看著耶穌降世。

  ??十字架最終穩穩的在屋頂上立住了腳跟,這個十字架如此的大,哪怕在島原城的外頭,也能清楚的一觀它的風采。

  ??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聲響起來,遍布城堡內外的教徒都跪倒在地上,眼淚不要錢的狂飆,大家都哭著喊著,拚命的念著上帝保佑,麵向十字架跪地祈禱,很多人暈倒在地。

  ??教徒中的主教人物登上城樓、開始高聲吟誦聖經中的段落時,氣氛達到了高潮。

  ??“主啊,我祈禱耶和華說,求你不要滅絕你的百姓,他們是你的產業,是你用大力救贖的,用大能從埃及領出來的。”

  ??“這都是你的仆人,你的百姓,就是你用大力,用大能的手所救贖的。”

  ??“神救贖我的靈魂免入深坑,我的生命也必見光。”

  ??“主啊,你申明了我的冤,你救贖了我們的命。”

  ??“耶和華說,恨我的,我必追討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愛我、守我誡命的,我必向他們發慈愛,直到千代!”

  ??吟誦的是個年輕人,穿著聖潔的白衣,散發無冕,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長得很稚嫩,嘴唇上有一圈不甚粗壯的絨毛,但講起話來,卻有一種蠱惑人心的成熟,他的聲音抑揚頓挫,又丹田用氣,用一個鐵皮卷的大喇叭擴散出去。

  ??少年每說一句,城內外無數看著他的信徒,就高聲附和一句,於是一個人的吟誦,變成了千萬人的齊聲吟誦。

  ??“恨我的,我必追討他的罪!”

  ??“愛我的,我必向他們發慈愛!”

  ??“追討他的罪!”

  ??“他的罪!”

  ??“罪!”

  ??巨大的咆哮聲中,少年身後湧出幾個強壯的教徒來,他們把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推到了城樓前。

  ??“神護佑他的子民,神用至高無上的火焰,來燒毀世間所有的罪惡。”少年高聲喊道,指著被綁的人:“這是鎮壓你們的惡人,島原藩的主家,鬆倉政信,他掠奪你們的財富,搶占你們的土地,還擄掠你們的妻子、孩子,強迫你們進行無盡的勞作和徭役,現在遵從神的旨意,我們應該怎麽處置他?”

  ??他的喊聲激昂有力,充滿著煽動力,他的雙臂張開著,仿佛要迎接從天而降的天主。

  ??“燒死他!”

  ??有人在下麵回應,這一聲喊得到了城樓上少年用力點頭的首肯,於是“燒死他”的呐喊被千萬人重複,回蕩在整個天空。

  ??“燒死他!”

  ??被綁得活像一個粽子的鬆倉政信滿臉都是血,他是重傷之餘,被活捉的,聽到這恐怖的喊叫,鬆倉政信的臉變得煞白。

  ??孔武有力的教徒上來,將被堵住喉嚨的鬆倉政信綁到旁邊一根剛剛豎起來的木樁上,用結實的繩子,把他固定在上頭。

  ??鬆倉政信用最後的力氣去極力掙紮,但這自然是無濟於事的,他眼睜睜的看著一群狂熱的教徒抱來大捆的柴火,堆積在自己腳下。

  ??“燒死他!”信徒們的喊叫能震翻城牆。

  ??白衣少年走到他的跟前,用憐勉的眼神看著他,伸出手去,撫摩他的額頭。

  ??鬆倉政信看著這個身高不及自己下巴的少年,暴怒的發出嗚嗚的聲音。

  ??少年道:“主啊,饒恕這個無知的人,用聖潔的火焚去他的原罪,讓他的靈魂在地獄裏得到重生!”

  ??說罷,他從信徒手中接過一個火把,眼都不眨的丟到柴堆裏。

  ??木柴上有事先澆上去的油,柴堆在瞬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炬,轟的一聲,吞沒了木樁和綁在上頭的人。

  ??所有的人在那一刻停止了喊叫,島原城安靜下來,大家看著那團燃燒的火,無人做聲。

  ??火勢在片刻之後變得更大,焦臭的肉味開始飄出來,和空氣中的血腥氣混合在一起,變得愈加的怪異。

  ??白衣少年朝側麵踏了一步,以避開高溫的撩烤,他再次張開雙臂,以吸引教徒們的目光。

  ??“火,能焚燒所有的錯,我得到了主的旨意,這個人經受了神的審判,他會在地獄裏煎熬,在那裏經受酷刑的折磨,直到永恒!”

  ??這句話,比看著鬆倉政信被燒死更讓所有的信徒膽顫,他們沉默的注視著代表神的少年,不住的在胸前劃著十字。

  ??“而你們,將會在死後上得天堂,與神永生!”少年用兩手指著下方,仿佛指著了每一個人:“你們的行為是遵從神的指示,是無上光榮的,兄弟們,去履行你們的義務吧,打開鬆倉家的倉庫,分享裏麵的一切,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會有更多的敵人來到這裏,在此之前,你們有權享受他們的財產!”

  ??“與神同在!”教徒們歡呼起來,他們劃十字的手更快了。

  ??島原城的另一邊,那座沒有經受多少戰火考驗的南門邊,往山裏走大約兩裏地,有一座並不怎麽大的寺廟,在天主教占據絕對優勢地位的島原半島上,寺廟並不是遍地可見的建築,佛教的傳播被大大限製的結果,就是這座廟的香火很稀少,廟裏的和尚都快活不下去了。

  ??數百僧兵駐紮在這裏,廟裏成了臨時的營地,很多僧兵受了傷,正在接受緊急的救治,一些被白布蓋住的僧兵擺放在院子裏,有血跡從白布下流出來。

  ??“今天的戰鬥,全靠天台宗各位大師的鼎力相助,我在這裏先拜謝了!”一個年約四旬的漢子跪伏在小廟大殿的地板上,用額頭叩地,向坐在前麵的一個長海和尚行拜謝大禮。

  ??長海和尚身子都沒有一絲的晃動,他泰然自若的受了這一禮,臉上沒有一點點的波瀾。

  ??“按照約定,鬆倉家的私庫,全數由我們接收,你們不能截取一個銅錢,這沒有問題吧?”

  ??漢子抬起頭來,連連答道:“這是承諾過的事,當然沒有問題,鬆倉家的私庫我們連上頭的鎖都沒有動,請大師確認。”

  ??“那些錢,我們也不是入了私囊,而是要用來購買軍火,沒有軍火,這次造反無法持續下去,幕府的軍隊很快就要到來,我們要抓緊建立一支強大的武裝才能應對。”長海和尚冷漠的說著,望了望院子裏躺在白布下的僧兵屍體:“我們死去的人,也需要錢來撫恤。”

  ??“這是應該的。”漢子頓了一下,道:“您剛才說,幕府會調動軍隊來對付我們,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天草君,你不會連這個都沒想到吧?”長海和尚嗤的一聲,冷笑道:“你的兒子在城樓上的表演非常好,你作為他的父親,思慮應該更深遠才對哦。”

  ??島原天主教民的首領天草四郎點了一下腦袋:“長海大師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若是我們及時向幕府傳遞信息,表示這次騷亂完全是由鬆倉家的暴政引起的,我們教眾並不是要反對幕府的統治,隻要幕府赦免我們的罪行,並且改變鬆倉家以往的暴政,那我們可以放下武器……”

  ??“糊塗!”長海和尚大怒道:“幕府是那麽容易饒恕你的嗎?你殺了大名!”

  ??“是……”天草四郎被暴喝嚇了一跳,忙低下了頭。

  ??“任何事做了,就沒有回轉的餘地,你要對那麽多的教眾負責,就必須堅持下去,否則隻會害了他們!”長海和尚繼續訓斥道:“隻有讓幕府覺得用武力解決不了問題,他們才會跟你談判。何況,這次計劃我們天台宗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你難道要出賣我們去當叛徒?”

  ??“不,不,長海大師,我絕不會單獨跟幕府談判的,這必須得到天台宗的同意。”天草四郎解釋道:“我隻是想說,按照原本的計劃,在暴動成功之後,就應該去和幕府取得聯係,這才是正確的道路,否則,以島原教眾的實力去和幕府對抗,會死很多人。”

  ??“不,天主教應該在勝利之後,繼續向外擴張,把戰火向平戶藩方向發展,那邊的教眾更多,你們可以去把他們從當地大名的控製下解放出來。”

  ??“平戶藩的教眾不想造反,我以前就跟你說過……”

  ??“天草君,你在反對我?”

  ??“長海大師,天主教感謝你為我們做的一切,但今後的方向,還是以和平方式來的好。”

  ??看著天草四郎認真的表情,長海和尚突然發笑起來。

  ??“天草君,我忽然發現,我看錯你了。我原以為,你隻是一個有信仰的農夫,現在看來,你似乎比一個農夫要聰明,有見識。”

  ??“長海大師過獎了,我隻是從實際出來來考慮問題,很久之前,我也跟著傳教士去過很多地方,知道一些東西。”天草四郎的頭始終低著,但言語並不後退:“我知道天台宗支持我們,是為了謀取平戶藩的利益,不過這不一定非要用暴力,我們成功占領了島原,隻要堅持守住這裏,幕府一定會妥協,到時候……”

  ??他正說著,覺得有一團陰雲籠罩在了頭頂,驚訝中抬頭看時,看到了長海和尚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疤。

  ??一支降魔杵,從長海和尚的右手袖袍中露出來,閃電般的刺入天草四郎的天靈蓋。

  ??這個粗壯的漢子還沒有任何的反應,死亡就降臨到了身上,人像是被釘在了地板上,直直的不肯倒下。

  ??“對不起,我沒想到,一個農夫會想這麽多事情,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長海和尚送開手,任憑降魔杵的尾端留在天草四郎的腦袋上,退後一步深深的鞠了個躬,然後大步離開,拉開紙門,向外喚人。

  ??幾個僧人應聲而來,朝裏麵探頭看了看。

  ??“收拾屍體,就說是俘虜鬆倉重政下的手,然後把他交給天主教徒發落。”長海和尚吩咐道,表情有些憤然:“可惜原本想把鬆倉重政留著當籌碼的。”

  ??“那天主教徒怎麽辦?他們的主教死了。”

  ??“讓他的兒子接替這個位置。”長海和尚瞄了正在斜斜栽倒的天草四郎:“他兒子叫天草時貞吧?很不錯的小子,要不是信了洋教,我都想收他做個小沙彌……把屍體拖出去,別讓血腥氣玷汙了佛門之地。”

  ??僧人們開始做事了,長海和尚不想留在屋子裏,他緩步來到了外麵。

  ??院牆外側,島原城的方向,入雲的煙塵久久未散,長海看著那些煙柱,凝神思量。

  ??“這邊的亂子,決不能止步於此,還應該更大一點,更猛一點,才能吸引幕府的全部注意力……平戶藩,好久都沒去了啊,說起來,那還是奉師父的命令,去給鬆浦家做佛事的時候去過一次,那一次,還在平戶的街上,吃了一碗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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