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摔痰盂為號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02-09 22:48      字數:4455
  “吳老板,這是誰?”通判終於忍不住了,沉著臉開了口,他瞄著聶塵,道:“為何這般粗鄙的人竟然與我等同坐?”

  吳老板正想著什麽事,突然被這麽一問,驚了一跳,回過神來才忙答道:“大人,這位並非粗鄙之人,他姓聶名塵,乃是福建澎湖豪傑,曾替國家出力,於朝廷有莫大功勳,京裏要收編為官軍,授武職,將來就是朝廷命官了。”

  “哦。”通判了然,厭惡的表情卻沒有去掉多少,哂笑道:“原來是位江湖豪傑,失敬失敬,既然初初入仕,多少還沾染著些抹不去的氣息,以後做將官久了,自然會好些,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就像當年播州那些土司,羈傲不遜、不服王化,反複作亂,朝廷花了多少年才平掉,聶……將軍一定跟他們不一樣。”

  “嗬嗬。”聶塵一笑,也不搭話,隻是瞧著通判看,看得他發毛。

  “聶先生絕不會像山裏那些土司一樣不分好歹。”通判這麽一打岔,雖然語氣不善,不過卻把氣氛打開了,許成久也打著哈哈插嘴道:“他可是讀過書的,剛才還跟我提到左伯韜的典故。”

  “哦?聶……將軍原來還知道這個?”通判本被聶塵看得鬼火亂冒,心想你他媽一個毛賊竟敢這麽無禮,此刻一聽這個毛賊居然知道左伯韜,一下來了興致,雖然嘴裏對“聶將軍”這個稱謂始終說不圓嘴,但依然揚著眉毛道:“說到左伯韜,我卻覺得子期伯牙更為高尚,想想看,破琴絕弦、知音難覓的境界多麽令人神往,那一首《高山流水》的古曲又何等動人。”

  “嗬嗬。”聶塵依然微笑,他能說出左伯韜已經是掏空了肚皮,這還是在倭國時聽洪升偶爾提起的,他腦子裏那點典故經綸根本無法和古代文人作深一步討論,隻能尬笑。

  好在許成久能說上話,他撫須笑道:“通判大人乃性情中人,正是重情重義,不如此間有酒,請美人撫琴唱一曲《高山流水》,我等一邊聽曲,一邊飲酒,豈不美哉?”

  “極好極好!”通判樂不可支,把手指頭衝許成久一個勁地點:“許知縣知我者也!”

  說話間,廚子把菜肴流水般地送了上來,魚是肥魚,極鮮極美,都是廣式的做法,有清蒸、紅燒、糖醋、燒烤等多種烹飪,濃濃的香氣從下麵廚房一路蔓延,整條船都是令人垂涎的味道。

  窗邊的戲班子把鈸兒鼓兒一起敲起來,古箏和音,那彩衣女子低眉沉吟,待抬頭時,朱唇輕啟,一曲蕩氣回腸的高山流水冉冉而來。

  通判搖頭晃腦,合著歌聲節拍拍著自己的大腿,含笑眯眼,一副沉醉不能自拔的樣子,剛才因為不喜聶塵同桌而引來的不悅稍稍散去。

  許成久和吳胖子則心不在焉的聽著曲,遠不如什麽都不知道的通判那般投入,而聶塵完全逢場作戲,無所謂地隨意聽聽。

  “來,各位吃菜,這是縣城裏大廚掌勺出來的菜,可不比尋常廚子的手藝。”吳胖子殷勤地示意,起身倒酒:“酒也是上好的陳釀,在地底下埋了十年,要不是兩位大人來到,我還舍不得拿出來呢。”

  眾人哈哈大笑,一起舉筷,對著盤子各取所需,彩衣女的歌喉確實不錯,溫婉動人,澎湃的高山流水被她用女聲唱法吟唱出來另有一番風味,聽得大家筷子都舉得很慢,酒杯中的佳釀似乎都被歌聲衝淡了許多。

  一曲終了,停弦罷箏,通判帶頭大聲喝彩,吳胖子知趣地掏出一錠銀子,代表通判賞了戲班子,彩衣女盈盈拜謝,巧目盼兮,又引來通判得意的大笑。

  “聶將軍,如何?有沒有聽過啊?”通判用拍大腿打拍子的手端起酒杯,和旁邊的許成久碰了一下,仰著脖子一飲而盡,然後衝聶塵笑嘻嘻地道:“你知道左伯韜,也應該聽過這首曲子吧?”

  “我未曾聽過。”聶塵並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很淡然地答道。

  “哈哈哈,難怪難怪,聶將軍好勇鬥狠一定很擅長,對這大雅之音,就不會聽聞了,畢竟武將嘛,能有多大見識?”通判咧嘴微笑,輕輕地朝聶塵瞟了一眼,目光裏盡是輕蔑:“對了,不知聶將軍招安之後,會擔任什麽職司呢?不如告知我等一二,今後見麵,也好有個照應。”

  “這個還不知道。”聶塵看多了這種自我感覺不錯的官僚,對通判的輕視並不在意,向北方拱拱手:“一切聽憑朝廷的意思。”

  “那就是還不一定了。”通判的眼神更加無良了,他把臉一拉,不再理會聶塵,扭頭向亭亭玉立的彩衣女道:“美人,你還會唱什麽?”

  “幾位大人想聽什麽,小女子都能唱。”彩衣女含笑道:“北曲南戲,都有會的。”

  “喲,那是極好。”通判眼睛都眯起來了,連搓了好幾下手:“我想想……唔。”

  大概想到了什麽,通判皺起眉頭,再次看向了聶塵。

  聶塵伸筷子夾菜。

  “此間都是文人,吳老板是東主,我等人以群分,有些場合,就不適合不相幹的人在了。”通判意有所指地哼聲道:“不如吳老板在下麵另開一席,請那些不適合在這裏的人下去吃吧。”

  一邊說,他還一邊敲了敲桌子,敲桌子的手指頭朝著聶塵的方向,眼睛卻笑眯眯地看著乖巧的彩衣女子,這樣子不用明說,就知道是在趕聶塵走了。

  文武殊途,彼此都看不慣,更不說聶塵這種還沒官身的人了,那股從縣獄牢房裏帶出來的黴臭味就讓通判很不喜歡,他堅持到現在才發飆趕人,已經極為難得。

  聶塵聽話聽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這飯也就吃不下去了,不過聶塵早就想走了,既然大家相互看不順眼,不如走吧。

  於是聶塵聞聲起身,冷著臉朝許成久拱拱手:“幾位慢用,我吃好了,下去轉轉。”

  “這……”許成久左右不是人,尷尬地不知道說什麽好。

  通判斜眼用餘光瞟著,哼哼有聲。

  聶塵也不氣惱,颯然轉身,就欲離去。

  他走得瀟灑,坐在桌上的吳胖子,卻臉色大變。

  “砰!”

  冷不防地一隻酒杯摔在了地板上,酒液四濺,濺了坐在吳老板身邊的通判一鞋。

  “咦?”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過去,看向雙目圓瞪正在發急的吳胖子。

  吳胖子已經站了起來,模樣焦急,氣急敗壞地看著要離去的聶塵。

  怎麽要提前走了?通判我叫你來是當見證的,不是搞破壞的。

  按照吳胖子的計劃,應該酒過三巡、醉意正酣的時候動手,最為恰當,這才剛開始你就趕人,你特麽過分了啊。

  老子的刺客還沒就位呢。

  於是他隻好提前摔杯子了。

  “這…..這是怎麽了?”通判吃吃地看著一地的碎片,搞不清吳胖子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

  “哎呀,杯子掉了。”吳胖子用拙劣的演技掩飾著,眼睛不住地朝樓梯口看。

  許成久冷眼瞄著他,坐著沒動。

  聶塵的手都還沒有放下來,錯愕的看著吳胖子,似乎明白了什麽,朝後退了一步。

  “嗵嗵嗵!”

  樓板一陣亂響,衝上來兩個小二,一個端著茶盤一個捧著菜盆,似乎很倉促就來了,那菜盆裏還沒裝菜呢。

  雅間裏就四個人,兩人坐著,吳胖子和聶塵站著。

  兩人腳步不停,劈頭蓋臉地把茶盤和菜盆拍了過去。

  茶盤拍向聶塵,菜盆拍向許成久。

  “大人小心!”吳胖子大喊一聲,縱身把已經驚呆了的通判抱住,順勢一滾,滾到了一邊。

  兩個小二並沒有襲擊他倆,他們的目的是另外兩人。

  聶塵右手一撥,將砸過來的茶盤撥到一邊,就見一個人影跟著茶盤撲過來,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刀當胸刺過來。

  刀刺的動作非常流暢,行雲流水一般,一看就是練家子。

  聶塵探手入懷,摸出一把稀泥一樣的東西,順手丟過去,天女散花一樣飛去撲來的小二臉上,這種東西沒法格擋,小二措不及防,被扔了一臉,瞬間遮住了他的視線。

  小二一驚,動作頓了頓,就在這一兩秒的時間裏,聶塵身子一晃,躲了開去,短刀紮了個空。

  那坨稀泥一樣的東西惡臭無比,糊在臉上難受至極,幾乎令人嘔吐,活像一坨屎。

  那是聶塵在牢裏的時候為了以防萬一,將地上的濕泥垢塞了些在懷裏當做武器,泥垢混合了馬桶裏流出來的水,加上牢房裏的髒東西,簡直是生物武器。

  小二眼睛被眯得幾乎睜不開,慌忙抹了一把,於是更加睜不開了,倉皇間連抹好幾把,才勉強可以視物。

  當他的眼睛嫩看清東西時,卻發現,聶塵已經躲到桌子後麵,和許成久躲到了一起。

  剛剛當刺客殺向聶塵的時候,另一個小二惡狠狠地也撲向了許成久,穩穩當當坐在那裏的許知縣萬萬沒有想到,會有人把自己也當做目標。

  好在他也是個人物,情急之下把桌子一掀,拚著腦袋上被茶盤砸了個包,但翻覆的大圓桌好歹也擋住了手持短刀撲來的小二。

  “什麽人如此大膽!竟敢刺殺朝廷命官!”千鈞一發之際,他還抽空白著臉大喊了一聲。

  大圓桌能擋得了一時,但也僅僅擋得住一時。

  被稀裏嘩啦的菜盤子阻擋了一下的小二哥目露凶光,他的脖頸上本來纏著一塊白布,此刻全滑落開來,露出布滿整個頸脖的紋身。

  而紋身,是海盜的標誌。

  “殺!”

  短刀再次舉起,小二跳起來,越過滴溜溜在地上滾動的圓桌,狂喝一聲就欲砍向許成久。

  “鐺!”

  一支二胡橫著過來,在半空中架住了短刀的刀刃,那幾個吹拉彈唱的戲班子,突然間仿佛換了一群人,將自己嘴裏吹拉的家夥當做兵器,擋在了刺客小二麵前。

  那個麵上被糊了一臉屎樣物什的小二,抹去眼皮上的東西後看到了就是這樣一幕。

  一群戲班子正在用琴、箏跟二胡群毆自己的兄弟。

  他瞬間蒙了,差點忘了該幹什麽。

  一陣香風襲來,扭頭一看,那位彩衣歌姬,居然猙獰著臉,用不知從哪裏抽出來的一段九節鞭劈頭蓋臉的朝自己打過來。

  “錦衣親軍辦案,還不束手就擒!”那群戲班子幾下就收拾了沒有跳過圓桌的小二,二胡居然是鐵質的,幾乎把他的腦袋砸成了扁形。

  聽著這些戲子厲聲叫喊,剩下的一個小二渾身哆嗦,手上一慢,九節鞭仿佛有靈性一樣纏上了他的脖子,鞭上有金屬倒刺,抽拉之間,小二的脖子血肉模糊得像一攤肉末,如一堆泥一樣倒了下去。

  “這些狂徒,實在大膽!”許成久尖叫著,渾身都在發抖,他眼睛發紅像要冒血一樣猛地看向了站到窗邊的吳胖子,指著他大叫:“這是幕後主謀,不能讓他活下來!”

  “什麽?!”本來站在吳胖子身邊的惠州通判聞聲一顫,本能地閃開了好幾步遠。

  但他也不敢靠任何人太近,縮在屋角驚恐地不知逃向哪裏。

  “你娘的,許成久,你竟然留了後手!”吳胖子牙齒都快咬碎了,他同樣沒有想到這裏居然有錦衣衛的暗樁,那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居然身手了得。

  “吳老板,沒想到你竟敢做出這等謀逆大案,國法留你不得!”許成久躲在桌子背後,露出半個頭來大喊:“還等什麽?快殺了他!”

  那些喬裝戲子的錦衣衛不用他喊第二遍,各持兵刃就逼了過去,吳胖子身子靠著窗戶,已經沒有退路了。

  絕境之中,他卻獰笑起來,叫道:“許成久,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我就知道這人沒那麽好殺,老子也有後手!”

  隻見他抄起手邊的一個瓦罐痰盂,高高舉起,咚的一聲就從窗口扔了出去,摔在外麵甲板上爛成幾瓣。

  許成久在桌子後麵叫道:“你砸一百個痰盂下去也救不了你,還不領死!”

  “該領死的是你!”

  一個炸雷搬的聲音在樓梯上響起,木質的梯子吱嘎吱嘎聲中被無數人踩踏,一群漢子衝了上來,領頭的一個作船工打扮,當他扯下遮擋麵孔的麻布時,竟然是廣東巨盜李魁奇。

  李魁奇大眼一掃,就盯上了大圓桌的方向。

  聶塵躲在圓桌和許成久後麵,看著這離奇的一幕,雖然不明白這兩人怎麽突然翻臉,但很清楚,自己絕對也是被殺的目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