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劇本不一樣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02-09 22:48      字數:3923
  “疍民?”

  許成久的眉頭又皺起來了,他這個月眉頭皺起的頻率遠遠高出平均量,當海豐知縣好幾年了,今年的煩惱特別多。

  他坐在縣衙的簽押房裏,漸漸的有些火氣:“疍民在牢裏攔著,不準你們帶人出來?”

  下麵有個牢頭打扮的人站著,苦著臉作無奈狀:“是啊,大人,那些疍民凶得很,說是若不是大人你親自去提人,他們就不肯放人,除非他們派人跟著,否則沒得商量。”

  “豈有此理!”許成久勃然大怒,拍了桌子:“這到底是官府的縣獄還是疍民的村寨?提個人出來居然還要他們同意不成?你們居然就乖乖的聽了,你們莫非是疍民養的不成?”

  “大人息怒,這不是沒辦法嗎?”牢頭忙辯解道:“海豐縣靠海,一向是惠州府疍民最多的縣,估摸著有好幾萬人,惠州府八成疍民都在海豐縣居住,這些人又齊心,幹什麽都一起上。曆任知縣雖然知道疍民貧賤,但從不敢輕易招惹,原因無他,就怕疍民嘯聚鬧事。眼下雖然牢裏關的疍民不過百把人,但外頭的疍民多啊,大人不知道,自從關了這些人進來,每天縣獄外頭就有幾百疍民圍著。”

  “什麽?他們要造反嗎?!”許成久怒火蹭蹭地越冒越大,大喝道:“我讓陳把總帶兵剿了他們!”

  “大人,他們沒鬧事。”牢頭忙道:“就那麽在縣獄外蹲著靠著,身上也沒利器,最多帶根棍兒,若是為此大動幹戈,恐怕不妥。”

  “那他們想幹什麽?”許成久眉頭就鬆不開了。

  “我問過被抓進牢裏來的疍民頭子張鐵匠,他說沒事,他們隻是要護著牢裏一個叫做葉真的秀才。”

  “葉真?秀才?”許成久的眉毛擰巴成了一股繩。

  “正是。”牢頭露出奇怪的表情,似乎他也覺得很難解釋得通:“那秀才進來之後,疍民們把他當寶一樣供著,每日來看他的人也跟流水一樣,來了又去,有些人一看就不是好人,不過他們使了銀子,我們也不好多問,隻能遠遠看著,大人,我看這人不對勁。”

  “當然不對勁。”許成久冷笑一聲,揮揮手:“罷了,你去提那秀才過來,他要帶疍民跟著,就讓他帶,隻是不許太多,幾個人足矣。”

  “幾個人?”牢頭為難道:“這恐怕……”

  “恐怕什麽?就說本官要請他去黃江上吃飯,難道這還不放心嗎?”許成久怒道:“我莫非還要害他?”

  “這自然不會。”牢頭見他發怒,忙答應著:“我這就去叫他。”

  看牢頭離去,許成久不禁皮笑肉不笑地忍不住自嘲:“這日子過的,本官都搞不清這究竟是誰的天下了,有人要借我的手殺人,有人要借我的百姓鬧事,我的監獄漏得像篩子一樣,我卻不知道,天殺的,我還是不是這海豐縣的父母官呐?”

  搖搖頭,他又想起暗格裏的那些票子,心情總算好了一點,罷了罷了,由得他們去,反正一切盡在掌握即可。

  坐在椅子,他閉著眼,在腦子裏思考著事情,不知不覺間,離去的牢頭去而複返,領著人在外麵通報道:“大人,人帶到了。”

  許成久把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眯著看向門外。

  迎麵站在前列的,是一個身材健碩、長相清秀的年輕男子,穿一套破爛麻衣,滿身汙垢,大概在牢裏打滾了好些天,表情沉穩凝重,他身後站著幾個同樣壯碩的疍民,一個個把眼睛四處亂瞄,頗為警惕,尤其是那個白胡子的張鐵匠,站在年輕男子身邊像個保鏢。

  “這老頭子還沒死啊。”許成久認得張鐵匠,頓時覺得頭痛,這老頭脾氣倔、身手好,很得疍民擁護,每次疍民鬧事都有他在裏麵帶頭,是個不好對付的狠角色:“十處打鑼九處都有他,這等刁民最為可恨!”

  但很快地,他把注意力放在了聶塵身上:“這就是那個秀才,果然不同凡響,哪有讀書人被抓這般不聲不響的?換做常人早就哭喊著叫救命了,進城時我覺得他不對勁,陳把總那莽夫還說沒事,如今可好,抓了個海盜頭子,還是朝廷招安的海盜頭子。”

  腦子裏這麽想著,他臉上卻換上了一副笑容來,站起身,對外麵道:“進來說話吧。”

  牢頭聽了,示意聶塵進去,張鐵匠等人也想跟著,卻被牢頭擋在身前:“縣太爺的屋子,你們進去幹啥?在外麵等著。”

  聶塵腳都抬起來了,聞聲停住了,站回張鐵匠身邊,麵不改色地對牢頭道:“他們不能進的話,我也不進去了。”

  “嗯?”

  所有人都怔住了,牢頭吃驚得瞪圓了眼,他頭回見到不給知縣麵子的人;張鐵匠等人先是詫異,繼而目露感動;而站在屋裏的許知縣,則很尷尬。

  聶塵朝裏麵拱拱手:“知縣大人恕罪,這幾位是我的族人,若不是他們,我就活不到現在,有同生共死一般的情意。大人召我等過來,卻把他們留在門外,我若獨身進去,於義不通,我不敢說有羊厥哀、左伯韜那樣的義薄雲天,但也不甘有失讀書人的品格,所以大人有話,請容我在這裏洗耳恭聽。”

  這一席話抑揚頓挫,聽得眾人一愣一愣的,旁人不知道他說的兩個名字是誰,但舉人出身的許成久知道,那是曆史上的先賢名人,以義氣著稱,是讀書人必學的楷模。

  於是聶塵不給許成久麵子的舉動,反而變得光明磊落,弄得許成久咳嗽一聲,隻好自己走出去,還帶著笑。

  “聶先生果然好口才,文武雙全,不愧是福建巡撫都看重的人物,本官這裏受教了。”他微笑著,走到聶塵麵前,大度地打著哈哈:“這幾日聶先生受委屈了,都是誤會,現在弄清楚了,原來你是即將有官身的人,雖是武職,但都是為朝廷效力,也算同僚,望你不要怪本官之過,本官這裏先向聶先生賠罪才是。”

  聶塵並不意外,自己的身份早晚會被揭穿,躲進監獄是逃避李魁奇追殺的權宜之計,等到顏思齊救兵一到,不消許成久召見,他也會找機會離開的。

  於是他忙拱手鞠躬還禮:“知縣大人言重了,聶某本是一尋常海商,蒙福建巡撫朱大人垂青,得以入仕朝中,擔任的是微末之職,哪裏擔得起大人這番話,大人且收回,聶某不敢當。”

  兩人虛情假意的說了幾句,聶塵估摸著對方該讓自己離開了,他還要去安撫身邊吃驚得快要把眼珠子都瞪出來了的疍民。

  張鐵匠自始至終都以為自己保護的隻是個熱血青銅秀才,沒想到,對方竟然是個王者。

  許成久哪裏肯放他走,忙拉著他的手道:“莫急,聶先生留步,既然在本縣出了這樣的烏龍,本縣起碼要請你吃頓飯,壓壓驚,不然傳出去本官如何做人?就算上頭不追究,本官也羞愧難當啊,酒宴早已備好,就在城外五裏地的畫舫上,那裏瀕臨黃江,現在正是水美魚肥的時候,江上風景宜人,本官吩咐船家備了上等的鮮魚,由城內大店廚師過去烹飪,聶先生無論如何都要賞臉去嚐一嚐。”

  他看看天色,拉著聶塵就走:“時近晌午,正好正好,同去同去。”

  聶塵瞧瞧還是辰時的天空,距離晌午起碼還有一個時辰,不免奇怪,但許成久仿佛抓賊一樣捏著他的手不放,隻好跟著他走。

  出門上轎,許成久居然拉著衣冠粗陋的聶塵坐了一頂轎子,兩人擠在一起,知縣大人嘴裏說些不相幹的話,仿佛沒話找話一般叨叨,不斷和聶塵攀著關係,想套些聶塵的消息。

  聶塵自然顧左右而言他,兩人雞同鴨講般的一路來到了黃江邊。

  黃江是一條小河,河麵不甚寬闊,不過沿河田野蒼翠,山河雄壯,在春天裏有一份獨有的風景。官道順河流而行,沿河有些酒家客店,供行人打尖,也供踏青者駐足,不過最豪華的,當然是河上那條官營的畫舫了。

  這條畫舫當然不能跟南京秦淮河上的畫舫想比,隻不過比尋常沙船寬大一點,上下兩層,可以吃飯賞景,曆來是海豐有錢人喜歡請客的地方。

  等許成久帶著聶塵到了這裏的時候,船邊早就等著胖胖的吳老板了。

  “聶先生,來,這位是本縣最大的客商,也是每年捐資的大戶,姓吳,大家都稱他吳老板。”下了轎子的許成久向聶塵簡單介紹了吳胖子:“他貨物常往福建那邊走,今天過來想認識一下。”

  聶塵看了一眼吳胖子,禮貌性地跟他寒暄了幾句,吳胖子彎著腰笑得宛如喇叭花,不住地說著場麵話。

  “許知縣,怎麽來得這麽早啊,我還以為你要過一陣才來,正準備先在江上釣一釣魚呢。”船上有個穿著便服的中年人高聲向這邊招呼道,笑吟吟的骨子裏都帶著官僚的味道。

  “通判大人?”許成久見了那人,大吃一驚:“通判大人怎麽來了?為何事先不知會一聲?”

  吳老板請許成久和聶塵踩著跳板上船去,一邊走一邊低聲道:“通判大人是從本縣過境,本不想打擾縣裏,但聽說大人要在這裏請客吃飯,就順道過來吃一回新鮮的肥魚,是他不要我通知大人的,為的就是怕大人刻意準備。”

  “這、這……”許成久額頭上汗都出來了,在他的計劃裏,哪裏有惠州通判到來這回事。

  “怎麽?許大人不歡迎我?”惠州通判是個留著八字胡的中年人,見許成久像吃了大便一樣滿頭是汗,故作風趣笑道:“莫非我來得不是時候?”

  “哪裏哪裏,大人什麽時候來,都是好時候。”許成久抹抹額頭,強笑著道:“平時請都請不動大人,今日可好,大人自己就來了,這是下官的福氣呀。”

  “是嗎?那可就叨擾了。”惠州通判隨意看了一眼聶塵,大概以為這是個送魚的疍民,沒有理會他。

  “諸位大人請上樓入座,魚已下鍋,就快好了。”吳老板招呼眾人登上畫舫二樓,進入一間雅室。

  室內窗明幾淨,掛有廣東名家的字畫墨寶,焚有香爐,備有淨水,窗邊有一個小小的戲樂班子,一個彩裙花衣的濃妝女子倚著屏風立著,看樣子要唱曲助興。

  惠州通判自然坐了首位,許成久旁邊陪著,聶塵坐在許成久身邊,吳老板坐了下首。

  這個座次很讓通判意外,他不住看向聶塵,覺得這個疍民怎麽也上桌了。

  聶塵微笑著跟他對視,張鐵匠等人一路步行跟了過來,留在下層甲板上,在官員麵前吃飯,用不著他們上來守著。

  許成久滿腹心事,一直低頭默不作聲,吳老板似乎也對聶塵居然帶了幾個身手不錯的疍民上船來心懷戚戚,兩人想著事,一時居然都不說話。

  通判是客,也不好多講,瞪著眼左看看右看看,聶塵也閉嘴不言,這間雅室裏竟然冷場起來,弄得窗邊的戲班子都不知道該不該開腔唱曲。

  劇本跟預想的不一樣,就容易出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