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風暴中的陣眼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1-01-13 18:08      字數:3196
  臨行之前,聶塵去看了一次李國助。

  李國助被關在雞籠城的地牢裏,地牢建在城外山穀中,是一處宏大的天然溶洞改造而成,戒備森嚴,旁邊就是銀庫地洞,由從倭國來的忍者負責內層警衛,外邊還有一圈雞籠團練守著,都是嚴格挑選的本地子弟,安全性很可靠。

  溶洞裏用粗木隔開了一個個單獨的牢房,一些羈傲不遜的海盜被關在這裏,李國助依仗不凡的身份,占了一個單間。

  聶塵在裏頭呆了半個時辰,他沒有允許旁人陪著,所以不知道他和李國助說了些什麽,站在外麵等著的許心素和陳盛宇、林振濤三人本想進去偷聽一二,也好判斷聶龍頭對李家究竟是個什麽態度,自己就可以根據判斷采取落井下石還是雪中送炭的措施。

  但聶塵不許,三個人隻好籠著手枯等了,半響之後,好容易等到聶塵出來,他帶著一張麵無表情的臉,使得善於察言觀色的三人根本瞧不出端倪,隻好作罷。

  “龍頭,龍頭此次過去澳門,我們三家有些朋友家屬,正好在澳門附近做官經商,早就仰慕龍頭大名,有心結交,是不是請龍頭抽些時間和他們吃頓飯喝個茶,一起認識認識,今後在海上也有個照應。”

  三個人斟酌著說道,邊說邊看聶塵臉色,試探性的問。

  “當然可以。”聶塵一下就笑了,臉色由漠然變為豪爽:“大家做生意,多個朋友多條路,認識認識沒有壞處。隻是你們三位的朋友我都不認識,可須得你們同去介紹介紹。”

  三人麵色古怪起來,一齊訕笑道:“龍頭放心,到了澳門這些朋友自然會找上門來,至於我們……卻不便同去。”

  聶塵奇怪地看著他們,三個人更加尷尬了,許心素低聲道:“龍頭,這些朋友都是有官身的,我們三人亦商亦盜,跟龍頭你不一樣,他們不便於和我等同時出沒,平時交流都是以書信為主,若非萬不得已,我等也不敢和這些貴人見麵,所以請龍頭見諒了。”

  話這麽說,就好懂了,聶塵立刻明白過來,原來是三個人的幕後金主要見自己了。

  沒想到官還沒當上,就有做官的找上門來。

  聶塵絲毫沒有推辭,哈哈一笑:“原來如此,沒有關係,到了澳門讓他們找我便是,我斷海就是為了開海,來的都是客,我聶某也賺不盡海上的銀子,大家一起發財才是正道。”

  許心素三人大喜,頓時挺直了腰杆,讚美阿彌之詞不絕於耳,不過這三個家夥文化程度不高,說不出什麽好話,翻來覆去就是諸如“龍頭威武”“龍頭胸懷寬廣”之類的言語。

  轉天一早,日出東方之時,聶塵登上了西去的船。

  這是一條八成新的鳥船,楊天生從商行的船隻從精挑細選出來的,掌舵的船老大也是靠得住的好手,桅杆上掛著的帆新得好像水洗過一樣泛著白。

  鄭芝龍等人全都過來送行,聶塵一一叮囑了,離岸上船,眾人揮手之間,船升帆起航,借著西風,眨眼間就成了一個水天之間的小小黑點。

  天氣極好,微風習習,天邊沒有一朵雲,海水是蔚藍的,連帶天空也藍得宛如一塊同色的緞子布,沒有一絲的瑕疵。

  這樣的天氣,適合攜伴同遊,登高望遠,讓童子挑了三兩壺淡酒,尋一處有泉有鬆的山頭,席地而坐,暢談三皇五帝、海內寰宇,乏了以酒助興,醉臥青石,人生何等快哉。

  不過聶塵坐在船上,自然沒這雅興,他連風都沒有興趣去吹,而是悶在船艙裏,看著一疊隨身帶著的紙。

  紙上寫寫畫畫的記錄著很多信息,有中華遠洋商行近期的進出流水匯總,有往年平戶港年度貨物吞吐數量,還有月港等地的商貿情報,澎湖每日裏截停的來往商船數量,種類繁多,他從中歸納總結,勾勒著今後的發展方向,這項工作很繁瑣,無數個夜晚,他就是這麽過來的。

  看一陣,思考一陣,提筆撰寫一陣,如此反複,除了定時上甲板去出恭回歸自然之外,聶塵沒有邁出過一次房門,就連飯食,都是船上夥夫做好後端進去吃的。

  在這美好的天氣裏如此的過了一天,浪頭顛簸中,船迎來了第二天的日出。

  聶塵從昨晚上半夜時分開始,就覺得船蕩得有些高,躺在床上,不用翻身就會自動在鋪上滾來滾去,他本以為夜間風浪大些,到了早上就會轉好,沒想到日出後依舊如此。

  “砰!”

  “當啷!”

  門外傳來一聲巨響,聶塵忙過去開門一看,隻見夥夫狼狽地爬在地上,貌似摔了一跟頭,一碗濃粥兩碟小菜碎在地上,夥夫滿身都是飯粒,爬都爬不起來。

  “龍頭,小的該死!弄灑了龍頭的早飯!”眼見聶塵來了,夥夫忙掙紮著想站起來,不料扶著艙壁剛撐起一條腿,船身猛一晃,胖胖的夥夫就像個醃菜缸一樣滾到了走廊那一頭,“咚”的一聲撞在盡頭的木頭艙壁上。

  聶塵眉頭深皺,扶著走廊兩側的艙壁沿著木梯急上甲板去。

  剛在甲板上露出頭,一蓬海水就劈頭蓋臉地打過來,像一堵磚牆扇在聶塵臉上,打得他差點跌回船艙裏去,好在雙手抓牢靠了,才沒有掉下去。

  抹一把臉,他跳上了甲板。

  站定了一看,聶塵驚得幾乎沒了人色。

  原本蔚藍的天空,此刻變得烏泱泱的一團灰黑色,海水也呈同樣的顏色,天地間仿佛被墨染了一樣,青色的海水上頭,白色的大浪翻滾咆哮。

  睜眼四顧,鳥船周圍都是高聳的海浪,浪有十幾層樓那麽高,船上的桅杆都不及最小浪頭的頂端,船就在郎峰浪穀之間跳躍,像條渺小的魚。

  一個大浪打過來,船頭就被吞沒在海水裏,整條船仿佛潛水艇一樣在浪裏穿行,帆早就收緊了,船無風而動,在波濤中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半響之後才會從浪花中穿過去,出現在海麵上,但下一波大浪已經近在咫尺。

  站在聶塵的位置,無須上到舵樓,他就能看到迎麵而來的浪有多麽恐怖:那浪鋪天蓋地,視野裏都是這層浪,好似崩了的山體,重若千鈞地壓下來,給人一種逃無可逃的強烈感覺,船仿佛隨時都會被打碎,每一塊船板都在呻吟。

  而在這層浪後麵,更高更大的一層浪正紛疊而至,那高高的浪頭好像雪崩時的大山一樣。

  水天之間墨綠一色,船好似在一個裝滿了水的透明瓶子裏,被一個巨人翻來覆去地把玩。

  水手們驚恐地要麽拚命地抓著固定物,絕望的發著吼叫,要麽瘋狂地拉著纜繩,做著盡人事聽天命的事。

  聶塵咬著牙,竭力克服胃裏翻江倒海一樣的酸水,跌跌撞撞地一路摸上了舵樓,船老大站在舵樓上,全身都是水,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雙手把著舵盤,指甲幾乎要都掐進木頭中去。

  “怎麽回事?”聶塵緊緊抓住舵樓的欄杆,出聲問道:“怎麽突然變天了?”

  “不知道,昨晚半夜變的,突然就起暴風了。”船老大精神高度緊張,全身都繃著,好像被壓製到極點的彈簧:“龍頭,今天不知道能不能闖得過去,請你綁上水靠,以防萬一。”

  “在這深海裏,綁了水靠又有什麽用?”聶塵冷笑,仰頭看著從頭頂飛過的浪頭,鼓起全身的肌肉準備迎接接下來的浪打:“這裏距澳門又有多遠?”

  幾個水手撲過來,一邊把一副用豬膀胱做的水靠往聶塵身上捆,一邊答道:“約莫還有二十來裏,這邊有暗湧,隻要運氣好,就能漂過去。”

  “運氣好,就不會碰上這風暴了。”聶塵長歎一聲,道:“罷了,生死有命,我……”

  話音未落,浪頭“嗵”的一聲打下來,水花的力量巨大無比,就算他抓著了欄杆,依然被打得猛地跪在了甲板上,人像是被幾十把錘子同時擊中,差點爬不起來。

  “龍頭,小心!浪還沒完!”

  船老大淒厲地喊了起來,聲音帶著無盡的恐懼,連音調都變了,如同見了厲鬼。

  聶塵盡力抬起頭,看到了一道水牆從船的前方橫了過來。

  水牆如此的寬闊高大厚實,仿佛天地間都是水,前麵沒有天空,隻有水牆,牆頭一直連到了天,這是聶塵兩輩子都從未見過的巨浪。

  船頭撞上水牆,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聶塵看到,鑲在船頭上那門重達幾百斤的銅炮,像個紙做的玩具一樣被高高拋起,在浪花中如魚一樣飛舞。

  人、碎裂的船板、無數的雜物化為飛沫,騰空而起,在大自然的力量麵前,人是如此的無助,生命脆弱得用手指頭都能摁滅。

  聶塵眼睜睜地看著鳥船被一寸寸地撕碎,如同電影裏的慢鏡頭,慘烈而痛苦,一秒鍾好似一輩子那麽長。

  “這一世……結束了嗎?”

  在被海水拋上天空的時候,聶塵的腦子裏閃過這樣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