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線形炮擊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9 06:41      字數:4482
  雞籠炮台上打出的炮彈,在寧靜的海麵上掀起了巨大的波濤,好像燒開了這一片海的海水,令密布其上的船隻如同一條條的魚,亂蹦亂跳,四處逃散。

  與這邊相映成趣的,是別處海麵的平靜安詳。

  定遠號從雞籠港的靠山的一側緩緩駛出,隻掛了船頭的三角帆,三桅中有兩桅空著,速度不快,鎮遠號和一群約莫近百隻規模的福船、鳥船尾隨在後,同樣龜速前進,在蒼茫的夜色裏,好似一群陰暗的夜梟,藏刃於懷中,引而不發。

  由於海岸遮擋的關係,從定遠號的位置可以遙遙望見雞籠港的外海,而外海中的船卻很難看到它。

  聶塵站在船頭,將千裏鏡貼在右眼,轉動筒壁,仔細地了望著,他身邊有兩三個人,也舉著千裏鏡坐著同樣的事,幾個人一言不發,像雕塑一樣靜靜肅立著。

  幾人身後的甲板上,眾多水手聚精會神地仰望著船頭上的這幾個人,人人都披堅持銳、目光堅毅,做好了廝殺的準備。

  船頭上點著幾盞風燈,映紅了聶塵的臉,那張輪廓分明、充滿年輕人蓬勃朝氣的臉上,在看了半天千裏鏡之後,終於浮現出一絲微笑。

  “呼~”他長長地吸了口氣,又吐出來,放下千裏鏡凝視前方說道:“計劃進行得比想象中順利得多啊,看起來十六家海梟連一絲一毫抵抗都沒有,直接就跑了。”

  “是啊,原以為他們會在碼頭,或者城門之類的地方聚攏後會造成麻煩。”洪旭也覺得有點不可想象:“但竟然沒人站出來做主心骨,這麽多人,隻要有人能肯頂出來,隨隨便便就能和我們僵持下去,沒想到居然如此不堪。”

  頓一頓,他補充了一句:“看起來比官軍還要孬!”

  “海盜都是這麽個樣子的,單拎出來,個個都是龍,聚在一起就成了一堆蟲。”汪承祖把千裏鏡小心翼翼的收進懷裏,用一個皮套子仔細地套上,道:“所以大明的海盜沒一個有出息的,都他媽是群牆頭草,聶龍頭,千萬別高看這幫家夥,像嘉靖年間徐海、汪直那類人物如今可再也見不到了……哦,我不是說你啊,聶龍頭自然比誰都強的。”

  聶塵哂然一笑,並沒有因為汪承祖的話而多心:“如此倒好,省了我們不少事,水師的船什麽時候到?”

  洪旭抬頭看看天色,答道:“和俞谘皋約定的時辰是子時三刻,估計他們還得再有一個多時辰才會過來。”

  “那麽久?”聶塵皺起眉頭:“一個時辰會逃走不少船。”

  “那…….”汪承祖試探地問道:“不如我們先動手?”

  “先動手也好,到時候給俞谘皋留點湯水就行了。”聶塵沉吟一下,遺憾地道:“原本想利用這些海盜把水師的實力削減幾分,如今也不能夠了,罷罷罷,隻好便宜俞谘皋了。”

  “俞谘皋這人真有福氣。”洪旭感歎道:“澎湖一戰打紅毛鬼他撿桃子,今天打海盜他還能撿桃子,十六家海盜啊!你們說,這樣天大的功勞,換做任何一個官軍將領都是連升數級的福氣,怎麽全讓俞谘皋這平庸之輩撈到了?”

  洪旭笑道:“因為他沾了龍頭的光啊,別人沒有像他那樣和我們家龍頭站在一條船上,自然沒福氣了。”

  “這麽說來,不是他有福氣,而是他沾了龍頭的福氣!”汪承祖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都是我們龍頭鴻運滔天,才讓俞谘皋得了便宜,不過他能認清形勢,讓許心素過來報信,也是個目光挺準的家夥,官軍裏都是酒囊飯袋,這人要比酒囊飯袋強一些。”

  “好了,俞谘皋能在福建總兵位置上安穩地坐下去,對我們也有好處。”聶塵轉身過來,向甲板上走去:“不說這些了,掛紅燈,通知所有的船,準備出發作戰!”

  “是!”洪旭和汪承祖高聲答應著,各自奔走,洪旭跑向舵樓,汪承祖奔向主桅,讓幾個水手將一盞紅燈籠點燃,升上桅頂。

  搖搖晃晃的紅燈籠在海風中無比耀眼,幾裏地外都看得見,須臾之間,這片海所有的船都升起了紅燈籠,每一盞燈籠升起就代表一條船完成了準備,星星點點的燈籠不下百盞,聶塵手底下能夠集中的所有戰船,都在這裏了。

  “按事先安排的那樣,以定遠號為箭頭,所有的船排成兩路縱隊,切進外海,從十六家海盜的船隊中間切進去,注意保持速度,不要太快,太快了後麵的船可能會脫離陣型。”聶塵走到了舵樓上,站到洪旭旁邊,這個位置是全船的最高點,擺了一把椅子當他的座椅。

  “好!”洪旭答應著,高聲下令:“升全帆,敲銅鍾,全員就位!”

  有人大力地敲響了那尊掛在舵樓後方的銅鍾,全船都想響起了極具穿透力的鍾聲,鐺鐺鐺的聲響裏,所有的人按部就班地緊張起來,帆纜升起,櫓手全力搖動。

  定遠號那龐大的身軀,從海岸的陰影中駛出來,在風力的催動下,緩緩加速,船頭犁開水麵,在黑色的海水中像一條結束潛伏的海怪,悄悄地撲向聚集在雞籠外海上不知所措的海盜船隊。

  由於雞籠港容量的關係,其實大批的海盜船並沒有進入雞籠港,差不多兩千條船當中隻有兩三百條駛入了海灣,進入防波堤內就更少了。

  但因為所有的頭目都爭先恐後地上了岸的關係,留在海麵上的這些船群龍無首,這年頭通訊還極端落後,船上的人既不知道岸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自家的老大身在何方。

  隻是遙遙看到岸上火光熊熊,喊殺聲震天,山上的炮台也在不停地朝這邊轟擊,船老大們一邊驚恐躲避炮擊,一邊又不敢隨便逃走撤退,走也不是留下又被炮轟,處境極為狼狽危險。

  這樣的節骨眼上,定遠號率領夷州船隊殺出來了。

  最開始的時候,沒人注意這群從黑暗裏衝出來的船隊,外圍的海盜船還以為是從某個地方過來的自己人,並沒有在意,於是定遠號很輕鬆地切入了船堆裏。

  定遠號船大,一頭就撞上了兩條廣船的側麵,將兩條船撞得差點側翻。

  “哪個山頭的船?這樣亂闖就不怕翻船嗎?”有人高聲罵罵咧咧的,衝定遠號吼叫:“別以為船大就了不起,惹毛了老子一樣幹你!”

  定遠號的船員居高臨下,很憐勉地看著下方的海盜們,沒人還嘴。

  船加速之後,維持著一個固定的速度前進,下方兩層甲板的遮炮板逐一地打開,麵向兩側的幾十幾門炮推出了黑洞洞的炮口。

  “你娘……”叫罵的海盜錯愕地看著那些對著自己的大炮,甚至看清了炮身上閃閃發亮的火苗。

  “轟、轟、轟!!”

  火炮轟鳴,彈丸橫飛,距離太近了,幾乎是船貼著船,帆靠著帆,首當其衝的兩條船被刹那間轟成了渣,鐵彈打穿了船板,從一側進又從另一側出,又射出十來丈墜入海裏。

  兩條廣船上叫罵的人沒有了聲音,不知是被打成血霧,還是掉進了海裏。

  “嘎拉卡拉~”

  定遠號的船頭裝了鐵犁撞角,壓過散成碎片的木板,在刺耳的碾壓聲裏,繼續前進。

  後麵的鎮遠號和其他船隻,也在同時打響了,兩條縱隊行進的船隊間隔約一鏈的距離,次第前行,從空中看下去,像兩條平行的直線,不間斷地朝兩側發射著彈丸,騰空的硝煙幾乎遮蔽了月亮,將這片海麵籠罩成為煙霧的海洋。

  這襲擊很突然,海盜船沒有及時作出反應。

  近處的人被打死了,遠處的人被打蒙了。

  按照上頭的說法,今晚是偷襲,既然是偷襲,對方應該是沒有防備的,如果沒有防備,那這些窮凶極惡亂打炮的船是哪裏來的?

  於是被轟擊之後,大多數人首先想的不是還擊躲避,而是叫罵著到處問:這是哪家的二愣子?

  在這樣的混亂中,定遠號船隊輕易地橫穿整個海盜陣營,整整一刻鍾的時間裏,他們好像炮擊的是一群沒有生命的木頭一樣,直來直去地穿透過來,沒有受到一根箭矢、一發彈丸的還擊。

  偌大的船堆裏,被犁開了一道長長的縫隙,縫隙裏船隻殘骸四散,桅杆隻剩下個頂端慢慢下沉,無數的人漂在海上慘叫呼救,船上的物品、斷木、爛帆與屍體一起隨波逐浪。

  這一輪橫穿,打沉了十來條船,受傷戰損的數量更多。

  “掉頭,再穿一次。”聶塵很享受這樣的戰法,他甚至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吩咐洪旭道:“選個角度,衝進去!把雞籠港出口堵死,別讓裏麵的船出來!”

  “是!”洪旭沉聲答道,待船轉向回來之後,眼睛在亂做一團的遠處搜尋了一遍,認定了一個方向:“左舵半圈,進!”

  舵手高聲答應著,迅速把舵盤轉了半圈,定遠號偏了一點方向,像把尖銳的匕首,再次向海盜船堆中一頭紮了進去。

  在它身後,排成兩條縱隊的戰船緊緊跟隨,如同兩把插進羊肉裏的鐵釺,猛衝過去。

  “轟轟轟!”

  炮聲依舊,彈丸如雨。

  雖然跟定遠號和鎮遠號上那些動不動就十來磅大的巨炮比起來,改裝在福船和廣船上的炮多以佛郎機炮為主,無論口徑、威力還是破壞性都要差很多,但依然比海盜船要強橫,這些海盜船大部分還停留在靠撞擊和跳幫作戰的樣式中,小部分裝了鐵炮銅炮的船隻極其稀少,而且炮也不大,根本不堪一擊。

  在夷州船隊這種排列成陣線的戰法麵前,這些沒見過線列炮戰的海盜更是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他們縱然想戰,也不知該怎麽戰。

  有反應過來的,想冒死衝上去,但一排排火炮轟擊教他們世道的險惡;有膽大的,妄圖從兩隻船的交接處靠近,但移動中的線列陣根本沒有給他們這樣的機會,貼上去的結果和直接衝的結果沒有兩樣。

  隻有見機得快的,掉頭就跑,什麽也不管地掉頭就跑,才是最聰明的。

  大部分船也是這樣做的,在這漆黑的夜裏,摸不清狀況的情形下,傻子才會跟這樣強悍的船隊拚命。至於生死不明的老大們,隻好祈求上蒼讓他們自生自滅了。

  兩輪穿插之後,當定遠號再回頭時,海上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原本停留在雞籠港炮台射程外的大量船隻作鳥獸散,紛紛逃遁到了更遠處,消失在海麵上,估計一去不回了。

  而雞籠港的防波堤處,依然擠做一堆,港灣裏麵的船隻被打壞的船隻堵住了去路,雖然有人果斷地開始向破船撞擊,但倉促間哪裏能撞得開,縱然撞開,在炮台火力的威脅下,也沒那麽容易逃出來。

  “老大,有不少船跑了,我們追不追?”洪旭回頭問道,今晚的仗打得實在輕鬆,他覺得連汗都沒出。

  “不必追了,由得他們去吧。”聶塵看著火光滔天的海麵,說道:“把雞籠港裏的船堵死,上岸的人都在上麵,這些人是海盜的主力,那些老大很可能也在裏麵,他們比逃走的船重要多了。”

  “那就先收拾港口裏的家夥。”洪旭應聲答道,吩咐甲板上無所事事的汪承祖掛上第二盞紅燈籠。

  兩盞燈籠的意思是:全體跟隨我,固守不動。

  定遠號隨之駛向港口,橫在海麵上,近百條戰船組成一條船陣,用炮火封死了雞籠港。

  偌大的雞籠港,成了一個死港。

  裏麵的船拚命想突圍出去,但無一不在出口附近,被炮火覆蓋,那些炮火像不要錢一樣,雨點般打過來,一條又一條的海盜船,變成片片破木板,碎在了水裏。

  也有沒有跑的,比如許心素。

  他不但沒有跑,還很奇怪地把船往裏靠,停泊在距離岸邊二十來丈遠的水麵上,既不上岸,也不外逃,就那麽隨隨便便地漂著。

  李國助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他隻是膽戰心驚地看著遠處激烈的炮戰,那猛烈的炮火震響了天空,蒼穹都在用回音表達驚訝。

  看了良久,他才驚覺:自己好像沒動啊。

  不止是這一條船沒動,許心素手下進入雞籠港的十來條船,都沒動,靜靜地聚在一處,當起了看客。

  他急了起來,這是搞什麽?

  於是李國助趕忙去找許心素,想催他趕快跑,卻看到他正在令人把一盞罩了白布的燈籠升上桅頂。

  白燈籠?

  李國助呆了呆,心中起疑,於是本能地朝四周看了看,發現許心素的船,全都升起了白色的燈籠,白燈籠在十來根桅杆上飄蕩,像白旗一樣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