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不講武德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9 06:41      字數:4586
  倭國在織田信長時代,大名多如狗、武士滿地走,為了維持自己的利益,稍有點勢力的地方豪強都會組建自己的軍隊,人數不定,能打就行。

  但是受財力的限製,大部分大名在囊中羞澀的情況下,打造起來的軍隊一般都是農民起義軍級別,武器是竹槍和竹弓輕箭,鎧甲是毛皮木片,戰術一窩蜂,士氣靠亂衝,少有精銳的武士集團,縱然有,也是兩位數的量級。

  至於鐵炮,那是幾個有數的豪強大名才有錢買得起的稀罕玩意兒,鐵炮很貴,火藥和鉛子更貴,屬於消耗品,大部分倭國內戰還是靠冷兵器分勝負,大規模的鐵炮對轟很難見到,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德川家康時代,大名之間經過長期戰爭的兼並,小大名被吞掉,在戰火裏坐大的梟雄們奪得了廣袤的土地和豐富的財富,錢包鼓了起來,手下的武士也就越來越彪悍。

  再加上隨著荷蘭人和葡萄牙人在倭國為了爭奪經商權利而彼此鬥爭,大量火器以低廉的價格銷入倭國,鐵炮才在倭國廣泛地推廣開來,成為普通大名也裝備得起的兵器,鐵炮正式成為倭國大名作戰的主要兵器。

  但是平戶藩鬆浦家,卻是其中的另類。

  錢對鬆浦家來說,並不算什麽,平戶港一年的財稅收入高峰時能抵得上整個倭國北方全體大名的淨收入,在這樣雄厚的財力支持下,鬆浦家早早地就建立起來了一隻堪稱整個倭國最為強大的鐵炮隊。

  這支鐵炮隊穿皂衣,披玄甲,全身都是鐵,總數約五百人,人人都精挑細選,個個身強體壯,射術精良武藝精湛,裝備鐵炮倭刀,能遠能近,是鬆浦家最後的王牌,每逢危急時刻,隻要派上這支軍隊,絕無不勝之戰。

  德川家康就曾經對這支軍隊眼紅不已,想要奪過去,鬆浦鎮信梗著脖子絕不退讓,方才作罷,這也從側麵證明玄甲鐵炮軍的威力。

  用他們來打海盜,猶如殺雞用牛刀。

  鄭芝龍帶著雞籠團練的一票人馬,站在玄甲軍的側麵,處於一條胡同裏,看著本來坐在地上靜靜等候的玄甲軍鏗鏘作響地站起來,端起了鐵炮,在帶隊武士的喊聲裏,瞄準了嚇得呆住了的楊六楊七。

  “這些倭人強是強……但是為什麽穿黑色衣甲?”鄭芝豹杵著一把長柄薙刀,站在他哥哥身後,不解地問道:“夜裏烏漆嘛黑的,他們也不怕砍著自己人?”

  “倭人崇拜盛唐,唐朝時有什麽他們就學什麽,這玄甲軍,就是跟李世民的玄甲軍學的。”鄭芝龍很淵博地解釋道,他的苗刀已經出鞘,雪亮的刀刃在火光下閃閃發光。

  “你如何知道的?”鄭芝豹很意外的看了哥哥一眼,鄭芝龍應該和自己一樣沒讀過幾天書,弟弟若不知道的,哥哥也應該不知道才對。

  “聽大哥說的。”鄭芝龍大言不慚:“你現在才想起來問,我卻早就問過了,多跟我學學。”

  “有什麽好得意的,你還不是聽來的。”鄭芝豹嘀咕了一句,表達不屑,然後打算還說點什麽。

  嘴巴一張一合,卻什麽都聽不到,因為這一刹那間,五百杆鐵炮開火了。

  “砰砰砰砰~~”

  槍聲如大鍋炒豆,又如巨鍾齊鳴,乍聽起來仿佛一聲巨響,細細一聽又百銃齊發。

  一百個槍口同時騰起黑色的硝煙,彌漫了空氣,火繩燃盡後點燃藥池爆炸崩出彈丸時的強烈槍響,幾乎震耳欲聾。

  玄甲軍全體被隱入煙霧裏,空地上黑霧茫茫,遮蔽了火光,就連戲台子上那些咿咿呀呀唱著花腔的戲子們,也被遮擋得幾乎看不清聲影。

  但鼓樂聲未停,那些二胡、鈸兒、鼓兒,還在使勁地演奏,真不知道這個戲班子收了多少錢,在這兩軍對壘的火線上還能克服內心的恐懼繼續表演。

  楊六當場就死了,身中兩槍,一槍在胸口,一槍在左臂。

  這樣近的距離,鐵炮隊亂槍攢射,很難打不中。

  楊七被他哥哥一把攬到了身子後麵,僥幸沒有被擊中,但也被倒下的楊六壓在了身下。

  身邊一片慘叫,無數的海盜像被雷電擊中一樣,顫粟著身體在槍火中搖擺,仿佛集體在跳詭異的舞蹈。

  夜風輕吹,散去滿地煙塵。

  滿地的血,滿地的死人,第一輪齊射,帶走了幾十條人命,這還是因為街口寬度有限,三丈多寬的街麵橫著隻能擠下三十多人,而鐵炮的穿透力並不強,打穿一個人體之後殺傷力大減,靠著海盜們擠得夠密集才打死了第二層的十來個人。

  玄甲軍冰冷的鐵麵具底下,藏著冷漠的臉,他們毫不遲疑地開始填彈裝藥,同時閃身退後,第二排的一百人踏步上前,端起了鐵炮。

  站在隊列側麵的武士頭目高舉武士刀,看著亂成一團的海盜,狠狠地劈了下去。

  “砰砰砰!”

  又是一輪齊射,同樣的場景再次上演。

  楊七倒在地上,還沒爬起來,楊六很重,他費了點力氣才將哥哥的屍體從身上推開。

  於是第二輪鉛彈從他的頭頂飛過,“噗噗噗”地射進後麵的人體,由於距離太近的緣故,鉛子入肉的聲音都清晰可聞,他親眼看到一個手下身上同時冒起了三股血箭,像是被無形的長槍捅了三下一樣。

  那手下大張了嘴,好像要叫,卻連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眼珠子凸出來,雙手僵直地在身上亂抓兩下,人就像袋泥巴一樣倒了下去。

  就倒在楊七眼前,臨死前的眼神直勾勾的,盯著楊七的眼睛久久沒有閉上。

  楊七一生殺人無數,對生死早已麻木,若是廝殺,哪怕獨自麵對一百個人,他也不會眨一下眼皮,但是此時此刻,他覺得心頭毛然然。

  那種從骨子冒起來的怕,不是憑狠勁就能化去的。

  他很想熱血一把,用手裏的刀子衝過去割斷對麵鳥銃手的喉嚨,但理智告訴他,這不可能。

  還沒跑到一半,就會被亂槍打死。

  楊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兄長的屍體就在腳下。

  遠處,戲台子底下,咿咿呀呀的唱腔聲中,藍幽幽的麵具將黑色的鐵人襯托得無比詭異,那把宛如死神鐮刀的倭刀,高高地舉在空中,隨時可能再次劈下。

  劈下,就代表狂放暴雨猛襲而來。

  “大夥兒衝過去,殺了他們!”楊七聲嘶力竭地叫著,腳下卻悄悄地朝後縮,把自己擠進了後麵不明所以而繼續朝前湧動的人流中:“我們人多,怕他個鳥!”

  “衝啊!殺了他們!”

  雖然有很多前頭的人在拚命朝後退,但哪裏抵得住後來的人潮那狂亂的熱情,他們聽到了密集的槍聲,但黑夜裏看不清怎麽回事,自然無所畏懼。

  前頭的人死命往後退,後麵的人拚命朝前衝,於是彼此衝撞,相互擠壓,擠到了就踩踏。

  鐵麵武士冰冷的眸子在鐵麵具下散發著冷酷的光澤,他的刀帶著閃亮的弧線,再次下劈。

  第三輪槍響,鉛彈橫飛。

  緊接著,第四輪,第五輪。

  五輪槍響之後,第一輪開槍的玄甲兵,再次站到了第一排。

  五百人的隊列保持得很整齊,每百人為一橫隊,橫隊裏每人間隔兩步,縱隊間距離同樣兩步,絲毫不會影響彼此間的操作。

  隊列端頭的武士沒有再舉起手裏的倭刀,因為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

  正麵已經沒有活人,海盜的屍體堆積如山,從第四輪槍擊開始,死者中彈的部位已經從前胸換到了後背-----這些死心眼的海盜終於發現不對,開始全體逃跑了。

  玄甲軍沒有動,繼續保持著完整的隊形,黑色的甲葉在硝煙裏發著幽暗的光,像一群恐怖的甲蟲,靜靜地等著獵物上門。

  鄭芝龍等人親眼目擊了這一幕,對大規模火器的威力,有了無比直觀的認識。

  “太厲害了。”鄭芝豹吞了一口口水:“那麽多人……比倭人多出好幾倍的人,就這麽被打殘了,太厲害了!”

  “並不僅僅是倭人厲害,而是地形等因素疊加的結果。”鄭芝龍抬起頭,望望遠方雞籠山上隱在夜色裏而看不見的炮台:“瓶口一樣的地形,鳥銃齊射的威力,突然的埋伏,都是原因。”

  他把苗刀拿起來,指著潰退的海盜厲聲道:“接下來該我們上了,雞籠團練費了這麽多糧食軍餉,隻為今夜殺敵!兄弟們,我們可不能被倭人比下去,上啊!殺他個落花流水!”

  鄭芝豹應聲而動,近兩人高的薙刀向前一指,人就跟著刀光爆閃出去,在他身後,大隊的雞籠團練蜂擁而上,手持長柄薙刀,呐喊著朝楊七等人逃遁的方向追殺而去。

  一千五百人的團練,以及雞籠所有能拿武器的男丁,都隱藏在城中心這片空地的四周街道小巷中,他們熟悉地理,知道哪條巷子通往何處,當槍聲一停,鄭芝龍的喊殺令一下,他們就衝了出去。

  保衛家園的動力,使這些從大明逃來的老百姓爆發出驚人的勇氣,無須動員,甚至拿著製作的簡陋兵器,就能怒火滔天的追砍海盜。

  玄甲軍的倭人們默默地看著這一幕,絲毫沒有動,他們作用是鎮場麵的中堅,不可擅動。

  鄭芝龍領著幾十個人,墜在團練的後麵,他是督陣監軍,頭一回上戰場的團丁,難保不會有個別逃兵,督陣隊必須發揮作用。

  隻見他拎著刀,殺氣騰騰地走在街上,血流成河的黃土街麵被血染成暗紅色,他的鞋底就從被鳥銃打死的屍體上跨過,循著喊殺聲步步趕去。

  裏麵的人想逃出來,外麵的人卻想衝進去。

  諸彩佬正興衝衝地隨著人流朝城中心猛衝,劈裏啪啦的槍響時,他還以為是在放鞭炮。

  “好你個聶魔頭,躲在裏頭看戲不說,居然還敢放鞭炮慶祝,爺爺來替你放!”他大笑起來。

  不過沒笑多久,迎麵就衝來大批狼奔豚突的人群,就算諸彩佬人高馬大體壯如牛,也被折返狂奔的人撞得差點摔倒。

  他怒了,一把揪住這沒長眼睛的家夥。

  “跑什麽跑?你他媽……”幾句髒話脫口而出,他突然罵不下去了,因為發現這人居然是楊七。

  渾身血淋淋的楊七失魂落魄,連鞋都跑掉了一隻,跟諸彩佬大眼瞪小眼地盯了幾秒鍾後,一把撒開諸彩佬拉著自己的手,什麽話也沒說,扭頭再跑。

  “.……”諸彩佬幾乎傻了,他頭回見到像喪家之犬一樣的楊七。

  “大哥,前麵有埋伏!有鳥銃隊!”有手下發現不對嘶聲喊道:“楊家的人被打死好多個,連楊六都死了,我們中計了!”

  “中計?!”諸彩佬大驚,這才明白楊七為什麽會逃走了,心中欣喜萬分的發財念頭,一下子被丟到了爪哇國。

  “是什麽人在埋伏?”

  “是倭人!是倭人的鐵炮隊,全是穿甲的兵,可能是幕府的人!”

  “倭人?倭人怎麽會在這裏?!”諸彩佬瞬間想到了一個可能:“是了!聶魔頭跟倭國幕府有關係……但他是怎麽把鐵炮隊運到雞籠來的?”

  “大哥別問了,快跑吧。”手下急了,他聽到喊殺聲越來越近,幾乎就在不遠處響起來,被砍殺者的慘叫聽起來毛骨悚然:“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跑、跑!”諸彩佬並不傻,雖然他帶了一千多人上岸,但絕不會主動去和倭人軍隊硬碰硬,海盜不怕官兵,怕的是精銳的官兵。

  倭人對諸彩佬來說,比大明那些吊兒郎當的水師強大得太多了。

  於是發一聲喊,諸彩佬的人加入了潰逃的隊伍,朝著來路狂奔。

  一般來說,對於烏合之眾來講,最忌憚的,就是亂。

  在麵對危險困境時,隻要有一個人跑,全部的人就會像雪崩一樣跟著跑。

  古往今來,多少以少勝多的戰例都在闡述這個道理,其實有些時候並不是少的一方多麽強大勇猛,而是多的一方太過渙散無序。

  分散在雞籠城各處的海盜們,先是聽到了猛烈的槍聲,後又聽到山呼海嘯般的喊殺聲,本是寂靜的港口城市突然變成廝殺地獄,第一反應,都是懵逼的。

  一旦聽到有驚慌逃竄的同夥高喊著“中計了、中計了”之類的話語時,跟著逃是唯一的選擇,特別是在這分不清情況的黑夜裏,更是跑得比兔子還快。

  十六家豪強,爭先恐後地朝碼頭的方向跑,他們不知道城裏到底有多少人在埋伏,甚至壓根就沒跟倭人或者雞籠團練對過麵,反正跑就對了。

  李國助和劉香根本攔不住這些人,在原地不甘心地杵了幾分鍾,他們把腳一跺,也跟著跑了。

  “你不是說城裏沒防備嗎?”李國助大罵劉香,邊罵邊喘氣:“怎麽裏頭有倭人?”

  “.……”劉香自然是無言以對的,他哪裏知道什麽地方走漏了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