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讀書郎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917
  “客人,你這麽問,可就過了。”那年輕人卻不卑不亢,微笑把這話頂了回去,語氣裏謙和得很,明明是帶點責備的拒絕,說出口來卻令人如沐春風,不但不覺得對方不回答很生硬,還會自責自己本就不該問。

  就連徐來都隻是皺皺眉頭,沒有發火。

  “口風很嚴。”他思量道:“態度還令人挑不出刺來,這小家夥很不錯。”

  於是低頭抿茶,沒喝幾口,就見裏間那厚實的棉布門簾一挑,一個同樣年輕的錦袍人站在門口,用清朗的聲音問道:“郭懷一,客人何在?”

  郭懷一忙答道:“徐先生就在這裏,已經等了很久。”

  他躬身衝徐來伸手示意:“客人,請進去,這就是我們中華遠洋商行的聶龍頭。”

  “嗯?他就是?”徐來明顯怔了一下,原本以為帶領這麽龐大商行的龍頭老大,應該是一個狡詐如狐,又凶猛如虎的磅礴漢子,最起碼要高大魁梧、孔武有力吧,不然如何帶領外麵那群如狼似虎的海盜?

  但站在那裏掀門簾的年輕人,雖然個頭可以說高大,氣度也頗為從容軒昂,但無論如何都和海盜形象不沾邊的,完全顛覆了徐來心中固有的認識。

  說他是個讀書郎還差不多,說他是海盜……我看不像。

  正尷尬地發愣間,徐來無意間發現,與這邊一個屏風相隔的另一邊,幾個人影匆匆離去,從方向上來看,這些人影應該是從錦袍年輕人身後的房間裏出來的,可能走的另一個門,不會與自己在這邊碰上。

  “那是另外幾個生意上的朋友,剛聊完,所以耽擱了,徐先生且進來吧,雞籠地小人少,物資匱乏,不過還是有幾杯好茶相奉,請先生不要覺得粗鄙。”

  穿錦袍的聶塵笑著說道,側過身子,讓出一條路來。

  徐來立刻意識自己有些失禮了,對方走側門,顯然不想自己知道身份,既然如此,就不該亂看。於是他忙拱手道謝,嘴裏嗬嗬有聲:“龍頭過謙了,我剛才街上見到市井繁華,船舶如過江之鯽,何來粗鄙之說?”

  嘴上打著哈哈,他帶著徐武,從聶塵身邊走過,進入門簾後的房間。

  聶塵朝郭懷一點點頭,轉身放下簾子,厚實的棉布簾子一落地,就將外麵的嚴寒與裏麵的溫暖隔絕開來。

  房子中間架著一個碳爐,上麵擱著一個銅壺,冒著熱氣,將整間屋子都烘烤得如臨暮春,徐來第一時間感到了熱量,他將身上披著的那件皮襖子脫了下來。

  “外麵很冷吧?”聶塵保持著燦爛的微笑,請二人圍著碳爐坐下,自己在對麵落座,抄起銅壺,替兩人倒了茶,推到他們麵前。

  “福建的武夷山綠茶,恬淡可口,很有品味,徐先生不妨喝一口,跟浙江常喝的龍井比起來不盡相同的。”聶塵介紹著杯中茶葉,自來熟一樣仿佛麵前坐的是兩個老友。

  徐來也是老江湖,笑了一下,端起杯子就喝,喝了之後才說話:“龍頭愛喝茶,改天我令人送幾斤好茶來,福建的茶葉跟我們浙江可沒的比,連天子貢茶都是我們浙江產的,龍頭一定要嚐一嚐。”

  “那是極好。”聶塵在爐子邊上搓搓手:“徐先生府上在浙江是數得上的豪門,家中家主、當朝工部尚書徐大化又是天子跟前的紅人,若論富貴,我這等鄉野村夫無論如何都比不得的,就等徐先生的好茶了啊。”

  他微笑著,和善的望著徐來。

  而徐來則目露驚駭,一種被人掏了心窩子的危險急劇地升起。

  他怎麽知道我是徐大化的家人?!

  徐家跑船,用的是外房子弟,徐來和徐武都不是嫡傳的徐家子孫,成立的商行也跟徐大化這一房沒有沾邊,這麽做自然是刻意避諱,因為跑船經商,不是世家大戶的正經行道,雖然幹這個利潤驚人,但一旦被言官拿著把柄了,難免惹來麻煩,所以外麵雖然有人知道徐來和徐大化其實是一家人,但傳播的範圍很小,一般拿來恐嚇沿海那些胃口很大的水師將領、巡檢官員就行了,知情範圍也局限在這裏麵,一般老百姓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眼前這個海盜卻知道了,還很雲淡風輕地說了出來,仿佛在說一件不相幹的小事,這就很驚人了。

  “龍頭說什麽?”徐來皺起眉頭:“我怎麽沒聽說過。”

  “沒聽說就當我沒說,徐先生勿驚,這屋裏也沒別人。”聶塵依然笑著,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徐先生的長河商行在浙江專做瓷器行當,已經經營了三十多年,樹大根深,生意長盛不衰,自然有自己的法門,家中讀書人層出不窮、一門顯貴就是其中之一吧。”

  “徐家商賈門第,若是善於培養讀書人,也不至於風裏來雨裏去了。”徐來滴水不漏地答道:“不過徐家人丁興旺,族裏有些做官的,為國做事也是平常,隻是龍頭不要把兩邊扯到一起了。”

  這等於變相承認了,也可以視作一種威脅,聶塵聽了心中明白,笑而不語。

  兩邊機鋒相對的說了幾句,徐來就有點不耐煩了,老子是來談生意的,你扯這些幹啥?

  於是他咳嗽一聲,提起正事來:“龍頭以澎湖為界,斷了海路,我等海商隻好停靠雞籠港卸貨,這動作未免太過驚悚,以前不管勢力多大的人物,也不敢這麽做,敢問龍頭意欲何為啊?”

  “徐大人弄錯了,斷海路的不是我,而是海盜。”聶塵把臉一板,無比正義地答道:“我身為澎湖遊擊將軍麾下,以剿滅海盜為己任,怎麽會知法犯法呢?是海盜。”

  “海盜?”徐來麵皮抽搐了一下。

  他見過麵皮厚的,這麽厚的很少見。

  “海盜。”聶塵篤定地說道:“那些海盜走私物品,亂我大明法紀,毀我朝廷賦稅,我義不容辭要為國盡忠,豈容這些海盜跋扈於海疆!”

  為了顯示決心,他還狠狠地揮了一下手。

  徐來臉都白了,繼而又湧上惱怒的紅。

  走私?

  大明海商哪個不走私?月港的船引一年才一百張,隻準一百條船下海,其他的難道全都喝風?

  大明朝廷眼睜睜地看著如山的銀子不想去賺,民間那麽多海商可沒那麽傻,大夥兒不走私,難道坐在家裏挖土嗎?

  可以說,現在大明沿海,每個省,每個府,每個縣,甚至每個村子,都有人走私,私港不計其數,這事地方的官吏知道,沿海諸衛所的將官也知道,各地巡檢司的人也知道,大家心照不宣,有錢一起賺就行了。

  現在你冠冕堂皇地說要與走私不同戴天,你要幹啥?你明明是最大的海盜,你要反走私?

  “那麽……”徐來艱難地吞了一口口水,極力壓下想蹦過去抽聶塵耳刮子的衝動,苦澀地問:“龍頭打算怎麽對付海盜?”

  “當然是一個不留地剿滅了!”聶塵決然道:“澎湖是海上要塞,地處要衝,隻要扼守住了,誰也休想過去!”

  徐來瞠目結舌地看著他,這話第一句很正常,後一句就不正常了,簡直是毫無遮掩的大白話---你們除了向我賣貨、買貨,就別想過澎湖這口子。

  “.…..”話說到這份上,也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徐來本來還想憑自己的身份,和背後的靠山,爭取一點特權,現在看來,是休想了。

  “龍頭,這回我帶了些生絲來,你看怎麽個價錢?”他開始務實了,對方擺明了吃幹抹淨還不承認自己偷嘴,十足無賴,偏偏無賴很有實力,幹不過他,隻好按對方的規矩來了。

  “徐家的貨物,自然不能讓你們吃虧了。”聶塵展顏一笑,變臉比翻書還快:“我按澳門行價,一擔絲出價二十兩。”

  “二十倆……”這個價格令徐來有點吞蒼蠅的感覺,生絲在浙江收購約十五倆一擔,運到澳門的確差不多二十倆,對方給的其實很公道。

  但生絲若是運到倭國,或者滿刺加,立馬漲到兩百倆,甚至三百倆,這是十倍以上的差距,這麽一算,自己其實很吃虧。

  但聶塵說了,是按澳門的價格算錢,明麵上說出了口,就不算誆人,徐來有苦難言,非常難受。

  聶塵翹起了二郎腿:“徐先生覺得如何啊?”

  “.…..”徐來眉頭深皺,他心裏又惱火又不甘,但又不敢公然翻臉,憋屈得無以複加,隻好幹笑兩聲:“龍頭,價格還有得商量嗎?”

  這話問得沒抱太大希望,想讓海盜讓步,比讓母豬上樹還難。

  “當然有了,別人沒有,徐先生開口就有。”聶塵馬上把二郎腿放下來,把身子湊過去,笑著道:“徐先生想要什麽價格?”

  “呃?”這個反應很出乎徐來的意料,他忍不住回頭望了徐武一眼,徐武比他還迷惑,茫然沒有任何反應。

  “不如給你們的認旗延長路程,一直延長到滿刺加如何?”聶塵滿臉堆笑,主動給自己加碼。

  “呃~?”徐來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朝後仰了仰,以便離聶塵遠一點。

  他本能地警惕起來了,不但沒有喜悅,還斟酌著問道:“龍頭什麽意思?”

  “就是想和徐家合作而已,沒別的意思。”聶塵哈哈一笑,抬頭拿起銅壺倒茶。

  熱氣騰騰的煙霧裏,徐來隻覺對麵那人眉目模糊,仿佛自帶神秘,一種看不透猜不透的感覺很不好地在徐來心頭蔓延。

  “合作?”他沉聲道:“龍頭說的是什麽合作?徐家做的是正當生意,從不行為非作歹的事,龍頭若是想岔了,可不要怪徐來不肯答應啊。”

  “哈哈哈,徐先生才想岔了。”聶塵哈哈大笑,把銅壺放到爐子上,目光炯炯地看著徐來:“聶某也是朝廷官兵,怎麽可能去做不法之事,放心放心,我隻是想讓徐家派幾個教書先生到雞籠來教導我這邊的子弟罷了。”

  “教書先生?”徐來在這一刻腦子裏轉了無數個想法,就是沒有這一條。

  “是啊,夷州蠻荒,民不開化,我想請些教書先生來開啟民智,徐家根深葉茂,找些讀書人來應該不難。”

  “.…..”徐來深深地看著聶塵,突然笑了:“就是這件事?”

  “另外呢,還有一件事。”聶塵嗬嗬笑著,把手搓來搓去。

  徐來低哼一聲,心想來了,我就知道沒這麽簡單。

  “我手下,有幾個徐家的家門,都是些年輕好學的小子,十來歲的樣子,有心讀書,苦於無門,我想讓他們投到徐家去,在那邊做個寄學童子,將來走徐家的門路,考個功名,全他們的心願。”聶塵緩聲說道,神色冷峻,臉上一點笑都沒有了,嚴肅得像換了個人。

  他盯著徐來的眼睛:“我知道朝廷取士,有些不能擺上台麵的東西,世家大族無論如何要都占些起手。而且童生報名參考,要有功名的人推薦,這些小子都是苦命人,哪裏去找人推薦?隻有投到徐家門下,將來才有機會。”

  徐來怔怔地聽著,他聽出來了,這個聶龍頭,胃口真不小。

  “這件事……”他本想直接拒絕,但能直航南方的誘惑實在太大了,他不敢做主:“很難。”

  “簡單就不找你們家了。”聶塵舒了口氣,把身子重新坐直:“徐先生考慮考慮吧。”

  徐來低頭思量了一陣,下巴上的胡子都快被他擼禿了,方才眉頭深鎖地抬起頭,道:“進了徐家的門,並不一定能考上功名,徐家本族子弟都沒有這個把握,何況外人。”

  “我知道,並不是要他們一定要考取功名,隻求個出身,將來做個吏目也可以,實在不行,當個小吏也罷。”聶塵大度地說道:“徐先生隻要讓他們當本族子弟就行了,當然,一應吃穿住行,都由我負責,不會花徐家一文錢。”

  “人數有多少?”

  “二十個。”

  “不行,太多了!”徐來斷然拒絕。

  “徐先生以為多少合適?”

  “最多……十個!”

  “十個就十個!”聶塵不帶猶豫的拍了桌子,站起身來握住徐來的手:“就這麽定了!”

  徐來被他拉得站起來,不住的眨眼,他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回答得太早了。

  聶塵嗬嗬的笑,一副滿意的樣子。

  條件談好,剩下的生意就好說了。

  不多時,徐來滿頭霧水地被送出了門,當然,他得到了能購買雞籠中華遠洋商行的認旗後,可以通過澎湖直航南方的權利,這項權利,可以給徐家帶來海量的收入。

  “老爺,真要讓他們的人進徐家讀書?”走得遠了,徐武擔憂地回頭瞄了一眼,問徐來。

  “十個小童子讀書罷了,有什麽打緊的?”徐來左思右想,覺得風險不大:“若是有事,直接說他們是書童就好,應該沒事。那個聶龍頭不是答應了嗎,我們隻管讓他們讀書,至於讀不讀的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徐武聽了,覺得似乎是這麽回事,兩人竊竊私語著,慢慢沿著雞籠城的大街往回走。

  而聶塵送走兩人,返身回到屋裏,拉開了一個抽屜。

  裏麵有一張紙,他拿出來,放到桌上,提起毛筆,開始寫字。

  “徐大化。”他寫道,在這個名字的下麵,寫了一個數字“十”。

  紙麵其餘的地方,寫滿了名字,或長或短,若是有吏部的官員在這裏,一定會吃驚地叫出來,這些名字都是當朝官員的名字,遍布朝內各個官署衙門,有文有武,甚至還有內宮太監。

  而每個名字底下,都有一個數字,或多或少,隻是都沒有超過二十,最大的數字,是十五。

  “進展不錯。”聶塵把紙立起來,看著上麵墨跡滿滿的字,心滿意足:“孩子們,努力讀書啊,知識改變命運,五六年之後,就要看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