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水兵上岸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405
  聶塵不是沒有見過荒蕪白地,在平戶通往京都的沿途,在澳門出外去往香山的路邊,他都見過被逃遁的農民舍棄的土地,那是被繁重的稅收和苛刻的徭役逼走的人們丟下的良田,變成了長滿雜草的廢土。

  至於那些口舌相傳的、遠至黃河岸邊、兩淮河畔以及陝西高原上因天災**而導致的赤地千裏,更是把耳朵都聽出了繭子,他雖然沒有去過這些地方,沒有親眼目睹、親身感受那些慘無人道的景象,但光憑傳聞和腦補,也能體會到曹操《蒿裏行》中千裏無雞鳴的情景。

  但是,這些所見所聞,都不及這幾天來沿著從旅順向複州方向遼河出海口一路所見到的那麽驚心動魄。

  真的是赤地千裏、了無人煙。

  定遠號行駛於海上,遙望海岸,從來沒有見到過一條船、一個人,光禿禿的岸上,殘餘的破牆斷壁比比皆是,但沒有一座完整的,連狗都沒有見過一條,大地死氣沉沉,毫無生氣。

  往日裏那些熱鬧的漁村、喧嘩的城鎮、高大的塢堡,全成了一片片廢墟,間差裏有累累白骨放肆地散落於廢墟之間,無人掩埋,一些明顯是白骨們攜帶的行李風化為破爛,隨地可見。

  船頭犁開水麵,靜靜的前行。

  岸上寂靜一片,遠遠的有烏鴉鳴叫。

  “這裏一向如此嗎?”汪承祖頭一回來遼東,他站在船頭,腳踩在舷牆上,手搭涼棚盡力地將視線放遠,意圖找尋一個兩個的活物:“這大片的土地,居然沒有人居住,他們都去哪裏了?”

  “全被建州奴驅趕到遼河以北了。”烏拉海淡淡的答道,一口漢語非常流利:“努爾哈赤每征服一地,必會毀其城,遷其民。”

  “為什麽要這樣?”汪承祖氣不打一處來,憤憤的道:“這他媽不是土匪嗎?”

  烏拉海仿佛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朝汪承祖看了一眼,不屑地說道:“建州奴本就是土匪,他們是山賊。你以為他們跟你們漢人一樣麽,講些沒用的仁義道德。他們隻求實際。”

  “實際?”汪承祖眨眨眼,有點不明白:“把人趕走,就是實際?”

  “趕回去當牛做馬,不然建州奴長於漁獵,拙於農耕,努爾哈赤想學大明朝建國立邦,不綁些種田的奴隸回去,誰來耕地?”烏拉海平靜地說道,雖然他的族人也是被驅趕的人群之一,但他一點也沒有像汪承祖這樣動怒的意思。

  “這話是對的。”一直沒有說話,靠在船頭鐵炮炮身上仿佛在閉目養神的聶塵開口了,他一直眯眼在向岸上觀望著,千裏鏡掂在手裏,時刻可以拿起來:“建州自稱後金,又占了遼陽、沈陽兩座大城,已經有了長期據有遼東的打算,這麽大塊地,光是建州那點人根本守不住,努爾哈赤必須擄人。”

  “.…...”汪承祖無語地張張嘴,張了半天,最後罵了一句:“混球!”就閉嘴不說話了,想來是被氣著了。

  烏拉海頓了半響,才扭頭看向聶塵:“聶老大,這都兩天了,連個活人都沒見著,看來你那一百個人頭,可不容易兌現啊。”

  “先欠著行不行?”聶塵嘻嘻一笑,道:“不就是一個百個…..”

  “不行,這是說好的!”烏拉海斬釘截鐵的答道:“我烏拉海背井離鄉來到旅順,正是要依靠明國力量為族人報仇,你若沒這本事,就不要耽誤我功夫!”

  “沒見著建州兵,我怎麽顯本事?”聶塵鬱悶地說道,心想來的路上隨意就見到了那麽多八旗兵,怎麽這會刻意尋找就一個都找不著了。

  “那是你的事。”烏拉海哼了一聲:“要不你上岸去,海邊沒有大城,離海十裏地必然有城,城內就有建州兵。”

  “上岸?”聶塵十分猶豫,水兵上岸可等於鯊魚入泥塘,很危險。

  烏拉海鼻孔呼氣,見聶塵麵露難色,囂張地走到了一邊,麵向大海眺望長空。

  汪承祖瞧烏拉海倨傲的表情,很不服氣,靠近聶塵耳邊悄悄的說道:“這北虜這麽橫,不如用十大酷刑招待他,我可以斷定,隨意兩個工具一上,這鳥人就什麽都說了……”

  聶塵搖搖頭,盯著烏拉海胖胖的背影,輕聲道:“我原本也是這麽想的,可這兩天相處下來,卻覺得不妥了。此人忍辱負重,性格堅定不屈,吃軟不吃硬,若是十大酷刑弄不服他,那就尷尬了,何老大還等著他救命呢。”

  “這人真那麽神?”汪承祖不大相信烏拉海一副商賈富態樣還會治病:“何老大的病連倭人的禦醫都沒辦法,他行?”

  “葉赫部的山裏產砭石,葉赫人慣於采集砭石打磨後販賣,他的族人常有人中砭石之毒,幾百年下來,葉赫部的薩滿巫醫們慢慢摸索出了一套解毒之法,這是沈世魁打探出來的,應該沒有錯。”聶塵離開旅順前去看了一次沈世魁,沈太爺當時還躺在床上養傷,一見麵就要湯藥費,聶塵跟他說了半天,才從他嘴裏套出來葉赫部全部底細。

  “那現在怎麽辦?”汪承祖望著海岸氣道:“這海邊連個鬼影都沒有,上哪兒找建州奴去?”

  “若是海邊不行,也許我們真的要上岸去一趟。”聶塵眼睛又眯起來,望向岸上,入目是一片蔥鬱,遠處山勢起伏。

  “我們對這邊地形不熟,貿然上岸,恐怕不穩當。”汪承祖膽大心細,於是提醒了一句。

  “說的也是,現在到了什麽地界,我也不知道。”聶塵同樣一臉茫然,岸上全是廢墟,沒有參照物,定遠號這兩天開出了多遠也不知曉,誰心中都沒底。

  頓一頓,他不甘心的又道:“不過若不滿足烏拉海的條件,這北虜可不會死心塌地的跟我回平戶啊。”

  “這……”汪承祖想了想,他明白何斌對於聶塵的意義,把心一橫,道:“那不如我帶人上岸尋尋,探探路再說!”

  “也好。”聶塵覺得隻能如此了:“你帶幾個兄弟上岸,若是見了人,就想法引到岸邊來收拾。切記不要深入,以十裏為限,走了十裏不管有沒有見著人,必回!”

  “我曉得的。”汪承祖點點頭,說幹就幹,轉身就點人去了。

  片刻功夫,定遠號上放下一條舢板,汪承祖帶著十來個人,劃著槳向岸邊去了。

  聶塵站在船舷邊,目送眾人在一片礁石邊上岸,漸漸消失在石頭堆裏。

  烏拉海也在船邊立了一陣,對聶塵派這麽點人上岸有些不解,他冷哼著道:“你這是讓你的人去送死!”

  聶塵心裏火大,道:“若不是你不通情理,他們怎麽會上岸?”

  兩人瞪著眼對視一陣,然後不歡而散。

  舢板放下去時,是午時三刻左右。

  定遠號就停泊在海麵上,下了石碇,船隨波逐流,繞著石碇轉圈圈。

  圈圈轉了很久,不見人回來。

  聶塵在甲板上張望了十來次,看著上岸時被汪承祖藏在石頭縫裏的舢板依然留在原處,岸上草木寂靜,唯有海風吹蕩。

  等到辰時,聶塵覺得事情不對頭了。

  天馬上就要黑了,這年頭摸黑走夜路,可是沒有路燈電筒照明的,古人極少走夜路,更不用說此時此刻了。

  “出事了!”

  聶塵心都提了起來,他知道汪承祖不是沒腦子的人,之所以同意他上岸探查,就是因為汪承祖可靠穩妥,不該冒的險他不會冒,這一點跟施大喧區別很大,施大喧就是個膽子比賊還大的主,天底下沒有他不敢幹的事。

  “洪旭,你留下看船,在這裏等三天,三天我都沒回來,就開船回平戶。”聶塵穿上從平戶帶來的重甲大鎧,將一片片甲葉往身上套。

  洪旭替他扣緊繩索,然後自己也開始穿甲:“我跟你一起去,船交給其他兄弟。”

  “你留下。”聶塵將兩柄上了彈丸的短銃插在腰裏,提起十鬼刀,不苟言笑的冷然道:“若是跟著來了,我劈死你!”

  “……”洪旭立刻停止了穿甲,他知道,聶塵會這麽說,自己若是繼續執意跟著去,真的會被他劈死。

  “把船看好,我把人接了就回來!”聶塵拍拍洪旭的肩,回頭站到了甲板上,這裏有五十來個漢子肩並肩的站在那裏,人手一隻鳥銃,一把倭刀,頭上帶著倭國少有的鐵盔。

  這些人都是船上的鳥銃手,是聶塵在平戶手把手練出來的第一批鳥銃手,他們都穿一色的黑色腹卷,裝備極為精良,放在倭國,任何一個大名的家臣隊伍拉出來都不一定賽得過這些人。

  “汪承祖遲遲沒有回來,我們上岸去找他。”聶塵的動員很簡單:“上岸之後一切聽我命令,若是有事,按我們平時練的打,若是無事,接了人就回。”

  所有人無聲的聽著,無人做聲,聶塵說完,帶頭上了一條舢板,其餘人魚貫隨行,三條小船離了定遠號,向著汪承祖上岸的方向劃過去。

  烏拉海神色不定的看著漸行漸遠的三艘小舟,眼神複雜,等他看了一陣,驚覺身後有人在捅他。

  扭頭看去,發現是洪旭用刀鞘在刺他的背。

  “給我滾去底艙呆著!”洪旭臉色很差地幾乎要噴火:“若是我大哥有什麽差池,我就擰下你的頭來喂鯊魚!”

  洪旭的麵孔十分猙獰,縱然堅定如烏拉海這樣的人也變了變麵色,他皺皺眉頭,一聲不吭的照著洪旭的話做了。

  臨下甲板之前,他側頭看了最後一眼,正好瞧見夕陽底下,遠處聶塵那身大鎧在餘暉中泛著光。

  其實聶塵不知道,汪承祖也不知道,他們上岸的地方,早已過了複州,到了離複州約兩百裏遠的地方,這裏往南是複州衛的永寧堡,往北是蓋州,定遠號拋錨的地方,就在蓋州以南不到一百裏。

  大明遼東有五級防禦體係,即鎮、路、衛、所、堡,堡壘是最低級的軍事設施,一般裏麵有將一員,兵若幹。

  大明叫做永寧堡的地方很多,在遼東就有兩處,一處在開原,本是開原城外的一處墩堡,在好多年前就被後金給推了,化為塵土。另一處,就是複州衛的永寧堡了。

  複州永寧堡,是遼東走廊上一處重要的軍事堡壘,這座堡本與其他堡壘沒有什麽區別,夯土壘就的高大碉樓,有吊橋有壕溝,裏麵有幹柴牛糞,敵襲時放煙示警,然後一堡人守在上頭堅持。

  但因為靠海,永寧堡就有些不同了。

  後金侵入遼東,從沈陽一直打到旅順,一路放火擄人,見人就抓見房就燒,所有的墩堡都被毀去,隻要有可能會被明軍重複利用的防禦設施,全被摧毀一空。

  而永寧堡,因為靠近海岸,離隻有八裏地,後金將它留了下來,用作觀察海上的眼睛,有十來個漢軍在裏頭生活。

  漢軍都是投降的遼人,本是遼東軍戶,在袁應泰丟了遼陽的時候放下武器投靠後金,八旗不要這些人,殺了又可惜,就派了過來在永寧堡裏耗著。

  永寧堡很大,在大明遼東都司序列裏是常駐兵員兩百人的大堡,現在隻有十來個漢軍杵在裏頭,這些漢軍自然不會盡責的。

  下午時分,海風冷冷的吹,傻子才會呆在望樓上去喝風。

  大家都躲在屋裏,燒著炕,賭博耍子。

  於是汪承祖很輕鬆的摸進去,打死了幾個,剩下的全捆了起來。

  原以為這下抓了建州兵,汪承祖還很得意,原來傳聞裏不得了的建州韃子也不過如此嘛,沒想到這些人求饒時居然全說的漢話。

  更可惡的是,這些人求饒居然還帶著威脅。

  “你們若敢殺了我們,金國大人會把你們全滅了。”這些漢軍警告道,外強中幹的樣子很虛偽:“此地離蓋州不過百裏,遠征旅順的八旗大軍今天就會到,你們逃不掉的,把我們放了,你們還來得及走!”

  “到底是你們抓了我,還是我抓了你們?”汪承祖刀口舔血一輩子,還頭一回被俘虜威脅,他怒從膽邊生,一刀一個,連話都懶得問了,把這些不開眼的家夥全抹了脖子。

  正在尋思是不是用這些家夥的頭帶回去糊弄糊弄烏拉海,永寧堡外的極遠處就有了一道煙塵。

  煙塵如柱,明明還在地平線上的遠處,隨著一陣地麵震動的隆隆聲,就近在了耳邊。

  汪承祖一下就明白了,能有這種速度的,隻有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