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預見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384
  努爾哈赤起疑心了?

  劉愛塔的心,噗通噗通的劇烈跳了幾下,後背上冒出陣陣冷汗。

  他不敢抬頭,隻是唯唯喏喏的點頭哈腰,一聲不吭,雙手攏在袖籠子裏,右手緊緊的抓住了藏在裏麵的一把小刀。

  刀子確實小,長不過六七寸,但很鋒利。

  莽古爾泰膀大腰圓,個頭不高身材極壯,有萬夫不當之勇,兩臂有千鈞之力,十五歲就跟隨父親努爾哈赤行軍打仗,屢立奇功,在後金幾個貝勒當中以勇猛著稱,劉愛塔雖然也極為魁梧,但在莽古爾泰這個人形泰山麵前,依然不夠看。

  小刀不是拿來行刺的,而是用來自裁的。

  劉愛塔想過了,若是暗通明朝的事情敗露,袖籠裏的小刀就用來抹自己的脖子,自殺,總好過被人生擒之後,受到百般侮辱而死。

  後金對付敵人的手段他是見過的,同屬女真的葉赫部首領布揚古戰敗後得到了努爾哈赤免死的口頭保證,開城投降,卻被後金老大轉頭就翻臉,活活當著幸存的其他葉赫部眾的麵一刀刀剮死,受盡了淩辱。

  劉愛塔不想這麽死。

  “劉愛塔,你就這麽個樣子,我不過是突然來了,你就這個樣子,看看,汗都出來了。”莽古爾泰卻哈哈大笑起來,一臉的橫肉在笑聲中顫抖:“不過父親就喜歡你這個樣,在我們族人麵前恭順,在外麵人跟前勇猛,內外有別,跟別的漢人那個膽小如鼠不一樣。”

  他把旁邊的椅子指了指:“你是此間總兵,老是站著也不是個事,坐下說話,我是正藍旗旗主,你是正紅旗的奴才,我讓你坐你可以坐下。”

  劉愛塔不明白他的用意,假意推辭,莽古爾泰虎眼一瞪:“讓你坐你就坐!囉嗦什麽?!”

  看他不耐煩,劉愛塔才依言坐下,還隻敢坐了半個屁股。

  落座之後,莽古爾泰正色問道:“你鎮守南四衛,有幾年了?”

  劉愛塔心中一顛,心道來了,精神愈加緊張,腦子裏飛快運轉,嘴上忙答道:“自天命六年汗王令奴才鎮南方四衛以來,已經四年了。”

  “四年了?這麽快?”莽古爾泰似乎愣了一下,大概覺得時間怎麽這樣久了。

  這個動作落在劉愛塔眼中,就更加篤定了後金三貝勒來複州必有目的的猜測了。

  四年很快,意思就是該換人了。

  下一句是不是就是你要挪挪地了。

  果然,莽古爾泰摸摸下巴上的胡渣,開口說道:“四年都在一個地方,可不容易啊。”

  劉愛塔袖籠子裏的刀已經出鞘了一半。

  緊接著,莽古爾泰道:“既然這麽久,那你有沒有遇到過能從海上開炮、直接一炮打出好幾裏地,轟死岸上人的大船?”

  這回輪到劉愛塔愣住了,那握緊小刀子的手,僵在袖籠裏拿不出來。

  “貝勒爺……是問什麽?大船?”劉愛塔糊塗了,忍不住道。

  莽古爾泰把袖子在桌子上拂了拂,目光掃過牆邊多寶閣上諸多物品,嘴裏不滿的答道:“我問你有沒有見過一種海上的大船,船上有巨炮,可以一炮轟死幾裏外的人。”

  劉愛塔怔怔的看著他,遲遲沒有答話。

  怎麽著,不是衝我來的?

  久久沒有得到回答,東張西望的莽古爾泰收回目光,一眼就瞧見了劉愛塔一臉吃了大便的表情。

  他皺皺眉頭:“怎麽?你從沒見過?”

  “啊?沒、沒有。”劉愛塔仿佛突然回過神來一樣,急急地回答道,還伸手抹了抹額頭的汗。

  莽古爾泰困惑起來,揚起下巴:“你好好想想,一條很奇怪的船,跟漢人的船不一樣,唔,很大,唔,很大的。”

  他拙於表達,說不出定遠號的特征,於是一個勁地重複“很大”,劉愛塔仔細地聽著,依舊聽不出他說的是什麽船。

  “貝勒,恕奴才無知,奴才這些年來每日在複州一帶巡弋,沿海也去過很多次,卻從未見過貝勒爺說的這種船。”劉愛塔已經清楚莽古爾泰不是來拿自己的,心中大定,談吐也從容起來,雙手伸出袖子,露了出來:“而且這南四衛附近海麵,都是朝鮮船居多,他們的船都是小的板屋船,不會有貝勒爺說的這麽大。”

  “沒有?”莽古爾泰愕然,身子朝後靠了靠,旋即怒道:“那是見了鬼了麽?明明是條大船!”

  劉愛塔這回聽明白了,忙道:“三貝勒見過?”

  “當然見過,不止見過,還被它打了幾炮!”莽古爾泰一點不覺得丟臉的把掛在腰間的鐵頭盔扯了出來,指著上麵的一道痕跡發狠道:“看,當時我站的地方離那條船起碼五裏地,船上打的炮竟然從我的頭頂上劃過,差點就打中了我!”

  “竟有此事?”劉愛塔大驚失色,騰地站了起來,上上下下的打量莽古爾泰全身:“三貝勒有無受傷?”

  “那炮碰著就死,哪有受傷的機會?”莽古爾泰沒好氣的說道,將頭盔“砰”地撂到桌子上。

  見莽古爾泰神氣活現的發脾氣,劉愛塔知道他沒事,跳動的心才稍稍平複,若是讓四大貝勒之三的莽古爾泰傷在複州地麵,那自己可有好果子吃了。

  心情定了,才去看那頭盔,不看則已,一看劉愛塔就笑了:“三貝勒爺,這上麵的印跡好像是石頭刮的,不是鐵彈打的。”

  “當然是石頭刮的,那人頭一樣大的鐵彈擊在岸邊巨石上,迸飛了碎石打的,要不是這鐵盔堅固,當時我就交代了!”莽古爾泰心有餘悸的說道:“我親眼見過,那大船上的炮一陣巨響,飛出鐵彈來,將我手下十來個馬甲兵打成齏粉!”

  “三貝勒是說,一條離岸五裏地的大船上,打出的炮矢擊中了你手下的馬甲兵?還打成了齏粉?”劉愛塔聽懂了,卻不大相信。

  莽古爾泰卻點點頭:“正是,死掉的馬甲還在我身後,那炮彈一路飛一路血,擋在路上的人馬沒人能活,全死了!”

  “有……這樣的事?”劉愛塔震驚不已,他知道,莽古爾泰雖然性子有些愣,但絕不是傻,相反的,這位大哥能當上四大貝勒的老三,是極聰明的人物,也絕不會被隨意嚇到,能讓他這般忌憚的,一定是真的。

  “你若沒見過這條船,那它是哪來的?”莽古爾泰把下巴上的絡腮胡子摸了又摸,斷然道:“不過船不重要,重要的是炮!我隨父汗征戰十年,經曆的大戰無數,炮也沒少見過,但從來沒見過這麽猛的炮,一門就如此厲害,若是十門呢?上百門呢?”

  “竟然有這樣的炮?”劉愛塔的驚訝絲毫不遜色於莽古爾泰,他光是聽莽古爾泰不怎麽生動的描述就預見到了此炮的厲害,再用腦子稍一思考,立刻就在讚同莽古爾泰的意見:“三貝勒說得有理,一定要查清這條船的來路!”

  “你這麽想,就太好了。”莽古爾泰用賞識的眼神看向劉愛塔,讚許道:“父汗說你聰慧絕倫,果然沒有看錯。我特意過來見你,正是要你查清船的來路,不然我心神總不安啊。”

  劉愛塔想了想,拱手問道:“三貝勒有沒有看清船上的旗號?”

  “這就是為難人的地方。”莽古爾泰一拍大腿:“船上沒有顯眼的旗號,隻有一麵黑旗,上麵繡著一個白骷髏,嘿,這旗號還真他娘的吊!”

  “黑旗?白骷髏?”劉愛塔又一次納悶了,他把印象中在遼東海麵遊蕩的船家回憶了個遍,卻根本沒有一點關於骷髏旗的影子。

  莽古爾泰指著他的鼻子:“這裏是你的地盤,歸你管,這件事就交給你了,若是能尋到船主,一定要想辦法將他拿下,那你就是大功一件,本貝勒重重有賞!”

  劉愛塔忙不迭的答應著:“多謝三貝勒,奴才一定盡心盡力去辦,不找到這條船,誓不罷休!”

  “好。”莽古爾泰滿意的起身,踩著滿地瓷片走了出去:“下次找這些瓶子擺設,記得找些有意思的放,別老是弄這些虛頭巴腦的,我見一個砸一個!我還有事,先回遼陽了。”

  “是、是。”劉愛塔滿頭黑線,答應著送他出去,臨出門前回頭瞧瞧那尊出自江南名匠之手的上好瓷瓶變成一地碎片,不免心裏一陣肉痛。

  若是聶塵知道自己為了救幾個墩軍,而隨意轟出的幾炮差點就打死努爾哈赤最勇猛的兒子,他一定會不要錢的多開幾炮的。

  不過此刻坐在旅順北城城頭上,身側左邊坐著毛文龍,右邊坐著張盤,後麵若幹旅順大大小小的軍將排排就坐,他也覺得值了。

  屁股底下坐的是圈椅,跟毛文龍、張盤一個待遇,其他的人都隻能坐板凳,唯獨這三個人可以坐圈椅,體現出與眾不同的差別來。

  “聶龍頭,你是說,你船上的炮可以從碼頭那裏,直接打到北城這邊來,對不對?”

  張盤還是那一身頭回見到聶塵那一身重甲裝扮,隻是去了頭盔,腦袋上包了塊紅布,正尤為不大信的提問。

  “正是如此,張大人等下看了就知道了。”聶塵道:“聶某從不說假話。”

  “若是這樣的話,你的炮就能打出七裏地開外。”毛文龍眯著眼,一直在看遠處小得宛如一具模型的定遠號,緩緩的說道:“大明所有的炮都沒有這樣的射程,你決定可以?”

  “當然確定。”聶塵自信的道,看向毛文龍:“毛帥可不要忘了承諾,若是炮真能打到這裏來,不但要放我走,還要讓那巫醫跟我走。”

  “這個沒有問題。”毛文龍微微一笑:“前提是你的炮真那麽厲害。”

  張盤緊接著咄咄逼人:“若不行,聶龍頭,你自己說的,可要不行,你要賠償旅順軍費五萬兩!”

  仿佛說相聲的捧哏,毛文龍接著又道:“這筆錢可要聶龍頭的人送來了,還能放聶龍頭回去喲。”

  聶塵靜靜的聽著兩人一唱一和,毫不在意,隻是道:“毛帥,什麽時候可以開炮?”

  “現在就可以。”毛文龍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用一個舒服的姿勢伸伸手:“號炮在那裏。”

  聶塵起身,走到擺放在不遠處牆頭上的一門小炮邊,小炮填了藥,露出一截火繩來。

  一邊的兵丁麵帶譏笑的遞上火把,他們都知道這個年輕人要裝大尾巴狼,居然敢信誓旦旦的對毛總兵說要從那麽遠的地方一炮打過來,這可是青天白日啊,怎麽可以睜眼說瞎話呢。

  聶塵接過火把,毫不遲疑的點燃了火繩,看著那截火繩飛快的燃燒,竄入炮膛。

  兩個呼吸後,號炮打響,沉悶的回音震蕩與天地間。

  留守在定遠號上的洪旭咬著牙,狠狠的盯了碼頭上如臨大敵的大批明軍武裝士兵,將手一揮,拉動了平時一般由聶塵掌握的那根繩子。

  下層甲板的德耶得了信號,再次通過十八磅炮的望山確認了方向,點燃引信。

  號炮的炮聲還未消散,一聲比之響亮十倍的炮聲,從定遠號上炸響了,炮聲如此的劇烈,以至於碼頭上幾個站得較近的明軍士兵慘叫著捂住了耳朵。

  北城城頭上,毛文龍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光聽炮聲,他就知道,這炮弱不了。

  聶塵其實心頭稍稍有些汗,他擔心德耶這炮會不會打歪了。

  畢竟這年頭的炮,準頭不高,要是裝牛逼把自己搭進去,就太不劃算了。

  於是他悄悄的朝後麵挪了挪椅子。

  定遠號上升起一股硝煙,十個呼吸之後,北城城外遠處的一個小山包上,激起一股泥浪,有幾棵倒黴的鬆樹仿佛被無形的野獸暴力衝撞,接二連三的斷折倒下,然後才轟然有聲的巨響。

  炮聲回蕩,經久不息。

  城上城下,但凡視力好的,都望著炮彈落地的地方,麵露驚色。

  張盤首先反應過來,大吼道:“來人!快馬過去確認,把彈丸撿回來!”

  有人高聲答應著,很快十餘騎快馬加鞭的朝樹木倒地處奔去。

  聶塵微微笑著,又悄悄把椅子挪回了原地。

  毛文龍已經走到了城牆邊,扶著垛口,瞪圓了眼,一會瞧瞧定遠號,一會看看炮彈落地之處,兩邊來回巡視,站了好一陣。

  等他回頭過來,已經滿臉笑容。

  他親切的拉著聶塵的手:“聶龍頭,你這炮,怎麽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