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我不給你不能搶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676
  平戶港長長的石頭海堤下,那片細軟的沙灘上,有幾個頑童跑過,追逐嬉戲。漸入深秋的天氣,海邊的空氣依然濕潤溫暖,孩子們穿著單薄的衣服,打著赤腳,在陽光下撒歡。

  “呔!小子們,不要過來,去那邊耍子!”

  一個虯須大漢雙手叉腰,站在堤壩上,高聲衝孩童們喊道,聲音大得足以震動人的耳膜。

  頑童們顯然聽多了這類威脅,並不十分害怕,隻是駐足不前,好奇的打量著大漢身後、停在棧橋邊的那一隻大船來。

  這隻船比平戶港的其他船都要大,高高翹起的艉樓、圓滑的船身、尖翹的船頭,以及那尊刻在船頭斜桅底下充滿異域風情的神像,無一不在顯示它並不是普通的東方船隻,那三根高聳入雲的主桅、密如蛛網的繩纜和半沉在水中的舵頁,更是將它的高大複雜體現得淋漓盡致。

  船與棧橋之間,搭著幾隻跳板,一群人正在上麵來來去去,搬著一些碩大的箱子從船上下來。

  箱子看起來很沉,搬箱子的人都是膀大腰圓的壯漢,臂膀比常人的腿還粗,若是舉石鎖都是上下幾十次不喘粗氣的大力士,卻三四人抬一個箱子無比費力,一個個彎腰撅腚,低頭埋首。

  小孩們看了一陣,覺得無聊,那虯須大漢又在堤壩上喊叫咒罵,一時頑童心性大起,扭身商量一陣,一齊摸出荷包裏用來打水鳥的小石頭,朝搬箱子的人群方向沒頭沒腦的丟過去,然後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哈哈的笑。

  石頭丟出去,自然砸不著什麽人,小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氣?不過玩鬧而已,壯漢們自然不屑一顧,但是不提防,一顆小石頭滾到跳板邊,恰好滾到一個漢子的腳底下。

  石子圓滑,鞋底踩上去,滋溜就是一個跟頭,抬箱子的人本就費勁無比,少一個人都不行,摔倒的家夥又是走前麵,突然一倒連累得大夥全都失了力道,一齊跌倒在地。

  箱子也掉到地上,沉重的木箱似乎有些腐朽,角落撞到石頭地麵破了一個口子,一些金光閃閃的東西灑了出來。

  虯須大漢一陣風似的刮過來,揮舞拳腳一陣大罵:“艸你娘!不中用的東西,昨晚上在婆娘肚皮上累出屎來了嗎?這等沒有力氣,幹脆去海裏摸蝦算球!聶老大可不養閑漢!”

  幾個漢子慌忙爬起,將地上的黃金往箱子裏塞,又脫下衣服堵住破口,一邊賠笑,一邊奮力抬起箱子,向岸上走去。

  虯須大漢鍾斌罵罵咧咧的跟在後頭,看著他們把箱子抬上一輛車廂用黑布罩著的牛車,車有兩頭馭牛,車廂紮實,堆了這樣的大箱子四五個也沒有問題,不過那兩隻車輪,卻深深的陷進道路的黃土裏,沒了半幅輪緣。

  這樣的牛車一共有十來輛,停在碼頭上長長的一串,有近百個拿著兵器的壯漢在碼頭上散開著,將這牛車隊圍得牢靠,不準任何人接近。

  此刻平戶城裏李國助正在鬧事,碼頭上的很多人都去看熱鬧了,留下的閑人不多,正好讓鍾斌在沒有旁人注意的情況下順利搬運大箱子,等到數十個大木箱盡數搬上了牛車,他左右瞧瞧,快步來到牛車隊的前頭。

  鄭芝豹披著一身蓑衣,用鬥笠遮了頭臉,挺著一杆半人高的薙刀,正站在那裏警惕的朝周圍觀望,麵目緊張,仿佛身後的是無比貴重的東西一樣認真。

  鍾斌湊上去,低低的道了一句:“都裝上了,可以走了。”

  鄭芝豹吐出一口氣,點點頭,返身看了一遍,數了數車子數目,確認無誤後,伸手入嘴,發出一聲響亮的口哨。

  “起步!走!”他高聲喊道,大步回到前方,將那柄薙刀扛到肩上,開路先鋒一樣邁步向前。

  在他後麵,近百大漢手持兵刃,護著咂咂作響的牛車,沉沉而行,車子緩緩的朝著平戶城下町的方向慢慢駛去。

  ……

  聶塵走出後宅,外麵橫七豎八的屍體還沒清理幹淨,鄭芝龍正帶著人把它們搬到外麵去。

  何斌站在院子中間,對著一堵院牆仿佛在麵壁。

  聶塵抬起頭,眯著眼看看天上燦爛的太陽,陽光暖洋洋的,在這海風輕柔的日子裏格外舒服。

  “不進去見他最後一麵嗎?”他問道。

  何斌的肩膀動了一下,旋即又恢複平穩。

  轉過身來時,何斌的臉冷漠得像一塊石頭:“沒什麽好見的,將死之人,說什麽都沒有意義。”

  聶塵點點頭,把那個鉛盒遞過去:“這個你要不要留著?”

  何斌瞄了一眼,麵色微微一變:“這種害人的陰毒東西,我不要!”

  “那我留著了。”聶塵體諒的笑了笑,把鉛盒丟給一個手下:“收起來,用厚布仔細裹幾層,再用個木頭箱子裝上,放到倉庫裏。”

  扭頭回來,發現何斌正定定的盯著李旦的房門看。

  “要想進去,就抓緊時間。”聶塵把右手的衣袖纏了起來,那裏有一道不知怎麽破了的口子。

  “再過得幾個呼吸間,就徹底沒氣了。”

  何斌的眼眸閃了幾閃,身子搖動,手舉了幾寸高,但最終沒有去掀起那厚厚的門簾,而是斷然轉身,向院子門口走去,腳下沒有絲毫的猶豫,堅定得像走向法場的鬥士。

  聶塵微微歎了口氣,舉起右手看了看破口,嘀咕道:“病得要死了,還能扯破我的衣袖,李旦呐,果然是個人物。”

  他自言自語著,緊走幾步,追著何斌出去了。

  充滿中藥味的房間裏,李旦裹在自己的被子裏,已經不動了,頭臉上蓋著絲綢靠枕,軟軟的棉花內襯下麵,是他死不瞑目瞪圓了的大眼。

  出了大通商行的門,不去理睬被團練們逼到角落裏那些仇恨的目光,聶塵與何斌站到了大門口,在白色挽聯前,抬頭看了看天色時光。

  “差不多是時候了。”聶塵估量道,覺得時辰差不多了:“李國助那邊應該已經吃了癟。”

  “我們是在這裏等,還是過去。”何斌看著他問。

  “過去吧,不過不是去麵館那裏,而是去平戶勘定所。”聶塵道:“李國助會被帶到那裏去,那裏是倭人的官府,方便說話一些。”

  何斌略略想了想,然後點頭,朝團丁們下令,要他們分一隊人出來留下,其他的人可以解散了。

  留下這隊人個個身材高大,也比較健壯,背上背著鳥銃,腰裏挎著長刀,器宇軒昂精神抖擻,明顯是團練裏的精銳,令聶塵不禁多看了兩眼。

  “這隊人不錯啊。”他誇獎道:“是你親手練的?”

  “矮子裏拔高的,算不得強,隻不過比莊稼把式好一些,若要達到你的要求,還早得很。”

  “也可以了,要練成強軍必然是需要時間的,慢慢來。”聶塵不吝表揚:“若是我來,這麽短的時間裏肯定不如你。”

  “你跟一個活不了幾年的人說這些幹什麽?”何斌淡然一笑:“反正都是你的,你自己看著練吧。”

  “不要這麽悲觀,聽說明國那邊名醫能人輩出,紅毛鬼也有西醫,我去找找方子,指不定能救你的命。”聶塵湊近過去低語道。

  “人死自有天收,多活幾年也不一定就是好事。”何斌出口就是禪語,像窺破了紅塵的大師一樣幽幽的答道。

  何斌緊閉了嘴,不再言語,悶頭走路,聶塵在他身邊絮絮叨叨的說著,講一些寬慰的話,那隊精銳的團丁,跟在兩人左右,前開路後斷尾,護著兩人朝平戶勘定所的方向走去。

  平戶勘定所自從鬆浦誠之助升任肥前國守之後,進行了重新整修,院牆高大了不少,裏麵的屋舍也進行了精裝,看起來比之前漂亮了不少。

  勘定所門前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卻散落著不少雜物,諸如隻有一隻的鞋襪、扯斷袖子的衣物、頭巾、崩了口的刀子,甚至還有斑斑的血跡。

  看起來,這裏剛剛發生了一次群毆。

  聶塵對這些視若無物,旁若無人的朝前走去,一直走到勘定所前,被一群身穿黑色鐵甲的士兵擋住了去路。

  何斌走上前去,用倭話說了一通,一個戴著鐵麵具的倭人進去轉了一圈,回來時伸手示意聶塵可以進去,但團丁要留在外麵。

  何斌看了聶塵一眼,聶塵示意無所謂,於是抖抖衣袖,施施然的跟著鐵麵武士走進了被黑甲士兵圍得鐵桶一樣的勘定所。

  勘定所是一座小型的城堡,裏麵有一個碩大的院子,用來士兵操練之用,後麵還有地牢,顏思齊就曾經被關在這裏,不過此刻,卻有另一批人鼻青臉腫衣衫帶血被五花大綁的跪在裏麵。

  “我是大通商行的大掌櫃,是李老爺的親信,你們這麽對我,我必報仇!”

  “放開我,你們倭人吃我們的拿我們的,為什麽要幫姓聶的小子?”

  “冤枉啊,冤枉啊!”

  “放我走,我再不敢了!”

  烏七八糟的,叫什麽的都有。

  聶塵進去時,看到聽到的,就是這一幕。

  門外走進一個不是黑甲倭人的明國人,地下跪著的也抬頭去看。

  兩邊對眼,一邊很淡定,一邊很不淡定。

  “聶……塵!!!”

  幾個白胡子老頭子跪在頭前第一排,他們幾乎是一齊咬牙喊出了這兩個字。

  聶塵繼續往前走,衝他們點頭:“是我,你們好嗎?”

  “無恥小人!我就知道必定是你搞的鬼!”

  “你他媽給了倭人多少好處?竟然讓他們幫你!”

  “你這小賤子,用了什麽口舌之能誆騙的倭人?”

  麵對聶塵的挑釁,李旦的老部下們狂暴起來,雖然年事已高,但生氣發怒的時候依然彪悍無比,要不是身上的麻繩確實結實,這些恨不得撲上去啃聶塵兩口的老頭子們一定會生吞了他。

  聶塵卻一點沒有生氣,相反的看到他們還很高興,朝他們揮揮手,笑著走進了勘定所大堂。

  大堂裏沒有人,黑甲武士領著聶塵轉過屏風,推開一扇紙門,榻榻米的裏間正中,坐著鬆浦誠之助。

  看到聶塵來到,現任肥前國守很有威嚴的起身,拿過一個蒲團,放到自己左邊近處,親切示意道:“聶君,坐這裏。”

  “多謝鬆浦大人。”聶塵拱手道謝,過去雙腿盤坐下來,然後很吃驚的、仿佛剛剛發現的一樣叫起來。

  “咦,李國助先生也在這裏?!”

  李國助自打聶塵的腳步聲在門口響起時就麵如鐵青,待紙門一開,他的目光就像烙鐵一樣貼在聶塵身上,目不轉睛。

  他很確定聶塵也看到了自己,畢竟這個大一個活人就坐在鬆浦鎮信右手邊不遠處,很難不被注意到的,況且這屋裏就三個人。

  他本很憤怒,卻忍而未發,但聶塵誇張的表演深深的侮辱了他的心,一腔怒火如同火山爆發一般不可阻擋。

  “混蛋!”李國助想跳起來,雙手剛撐地,就被鬆浦誠之助一個“八嘎!”,瞬間澆滅了全部火焰。

  “聶君是德川家的家臣,是我尊貴的客人,你不得無禮!”鬆浦誠之助訓斥道:“李國助,我沒有讓你跟你的手下跪在一起,不等於就原諒你了,你的人剛才聚眾衝擊勘定所大門,妄圖救你的手下出去,這是謀逆的大罪,我隨時可以砍了他們的頭!”

  “鬆浦大人,這是誤會,商行裏的頭麵人物都被你抓來了,外麵的人不知底細,所以才聚眾鬧事的,等下我出去解釋兩句就沒事了。”李國助忙道,額頭上汗水淋漓。

  “不用你出去,他們若再敢來,我就不會隻是動用棍棒了,一定會死很多人,你還要賠償我耗費的火藥和鉛子。”鬆浦誠之助冷言冷語,毫無留情,一點沒有以往對李旦的友好態度。

  李國助低頭答應著,不敢多說。

  掉過頭來,鬆浦誠之助問聶塵:“李旦先生可是真的過世了?”

  這個問題,照理來說,應該問李國助才對,他卻問聶塵,很不合常理。

  聶塵卻很正式的答道:“是的,我親眼看著他斷的氣。”

  “這樣啊,那事情就麻煩了。”鬆浦誠之助盯著猛然抬頭目露凶光的李國助,用嚴厲的語氣道:“李國助,這麽說你就是大通商行新任的龍頭,生意上的事你可以做主,我們剛才的談話,能夠繼續了。”

  “.…..是。”李國助不甘的答應著,盯著聶塵的眼神裏多了一份刻骨的仇恨,但偏偏又隻能流露在眼神裏,連一絲過分的動作都不敢做。

  聶塵憐勉的看著他,甚至替他歎了口氣。

  “你來之前,我跟李國助已經談了很久,說的是關於平戶海商的事,聶君來了就好,我們正說到緊要的地方。”鬆浦誠之助頷首道:“聶君可以先說幾句。”

  這是事先就商量好的,聶塵自然懂得他的意思,於是揚起下巴,看著李國助。

  “我的就是我的,我不給,你李國助不能搶。”他緩緩說道,一字一頓:“你今後,可以繼續在平戶做海商,但僅限於大通商行的船,不能擴張,也不能讓別的船掛你的認旗,我留你一口飯吃,你不能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