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雷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489
  “射擊!”

  羅登一隻腳踩在艉樓的欄杆上,單手前揮,用最狂熱的力量大聲喊叫著。

  “射擊!”

  站在尾樓底下的二副應聲傳遞著,把腦袋伸到了主甲板下麵光線昏暗的二層甲板底下。

  “射擊!射擊!”

  這一層有近百個聲音在重複,把射擊的口令以百倍的音量傳遞到下一層去。無數的炮手汗流浹背的忙著推動火炮複位,重達幾千斤的鐵炮沿著炮車軲轆標定的軌道複位,濕漉漉的布裹在炮身上,白煙彌漫。

  火藥和彈丸被放進炮膛,炮身還在散發著餘熱,下一輪炮擊就開始了,火繩被點燃,像逃遁的蛇一樣鑽進藥孔裏。

  “轟!”

  炮聲震撼著每一個人的耳朵,縱然大家早已用軟木塞做了預防,依然感到耳膜在刺破的邊緣掙紮。

  公爵號的左側每一個炮眼都在噴火,大小不一的鐵彈從炮眼裏飛出來,帶著青煙射向密密麻麻的火船隊。

  一條又一條的火船被擊中,加農炮威力巨大無比,衝在最前麵的十幾條火船,幾乎沒有一條幸存下來,海麵上到處都是飄蕩的木板,沉下去的桅杆在水上孤獨的冒著頭。

  “太猛烈了,這蕃鬼炮太猛烈了。”鄭芝龍喃喃的說著,雙手都在顫抖。

  他原以為,定遠號的炮已經冠絕天下,沒有想到世間還有比它更威猛的炮艦,這已經超越了大明人的常識,誰也沒有見過這般凶猛的炮火。

  不止是他,船隊裏的每一個人都在心驚膽顫,這場海戰已經顛覆了以往的認知,他們頭一回知道,海戰還可以這麽打。

  什麽跳幫,什麽貼舷,都是無用的狗屁,連邊都摸不著,還說什麽貼舷近身?

  唯有聶塵,依然保持著手托千裏鏡了望的姿勢,一動沒有動。

  鄭芝龍吞了一口唾沫,瞅了一眼自己的大哥,心裏懸吊吊的,忍不住低聲說道:“大哥,李老大會不會頂不住啊?照這樣下去,萬一火船隊有人吃不消,掉頭跑掉,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啊。”

  “不用擔心,我選李德去,就是為了預防這個場麵出現。”聶塵的眼睛沒有離開千裏鏡的目鏡,口中沉穩的答道:“李德貌不驚人,口不出眾,寡言少語,但心如磐石,他發起狠來,你們沒有一個人及得上他,他若都頂不住了,這裏的人沒有一個頂得住,繼續看著吧。”

  “但是。”鄭芝龍再吞了一口唾沫,朝前方擔憂的看了看:“紅毛鬼的船上炮好多,一次齊射驚天動地,李老大再厲害,恐怕……”

  “這種程度的炮火,跟後世的炮比起來,還差得很遠啊。”聶塵幽幽的說道,千裏鏡後的眼眸變得深邃無比,仿佛回憶起了些許往事:“我見過的戰場,比這要殘忍得多……”

  “嗯?”鄭芝龍詫異的瞪了聶塵一眼,目光裏莫名其妙:“大哥當過兵?他不是個學文的嗎?”

  不過這種事,自然不是方便詢問的,鄭芝龍識趣的沒有搭話,既然大哥堅持李德靠得住,他也必然認為李德靠得住,雖然心中對這個想法有些質疑。

  李德顯然對自己充滿信心的。

  他的船犁過海麵上一條船的殘骸,船頭壓碎木板時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水上有很多的人頭在浮沉起伏,有些人死了,有些人還活著。

  李德無視海中同袍的救命呼喚,奮力的搖著櫓杆,他的眼裏血絲密布,瞳孔中隻有公爵號那座小山一樣的身影,別的什麽都看不見。

  “衝啊!”他嘶吼著,瘋了一樣狂叫,鳥船上每一個人都被他感染,生死早已置之度外,鐵彈在身側飛舞,如水之後劃著長長的白浪,前後左右都有船隻被擊中,島上棱堡的炮火一刻也沒有停歇,用長程的鐵彈支援羅登的戰艦。

  “射擊!”

  羅登同樣紅了眼,他看出來了,今天的明軍跟以往不一樣,這是一群瘋子,不管不顧的瘋子,血和死亡都不能阻擋他們,不盡全力無法保證勝利。

  “船長,已經急促射了四次,不能這麽快開炮了,必須等炮冷卻下來才可以!”身邊大副同樣聲嘶力竭的吼著,他指著艉樓上一門支在船舷上的小號鐵炮對羅登叫道:“炮都發紅了,再打就會炸膛!”

  羅登扭頭看過去,果然看到那門發射兩磅小鐵彈的後裝炮已經發紅,連續射擊導致炮身如烙鐵一樣,碰都不敢碰,兩個水手正隔得遠遠的用濕布給它降溫。

  可是,等不得啊。

  回頭過來,海麵螞蟥一樣衝過來的戎克船還在不斷接近,衝在最前頭的那條船,已經不到半裏地了。

  “掛全帆,右向,吃風向前!”羅登迅速作出了決定,不能這樣慢悠悠的行船了,應該拉開一點距離。

  前麵之所以用半帆龜速行駛,是為了讓船身穩定便於火炮瞄準射擊,現在局麵變化,當然不能再這樣慢悠悠的行船了。

  “掛全帆,右側吃風!”二副撲到在欄杆邊,朝甲板上高喊起來,手腳伶俐的水手猴子一樣爬上搖擺的桅杆,在高達十幾丈的桅杆上麻利的操作帆纜,動作熟練猶如天生的一般。

  “火槍手準備接戰!”羅登的命令一個接著一個,他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在火炮重新準備好發射之前,狂暴的戎克船會有一兩艘乘虛而入,這個時候一定要守住,不能讓他們跳幫上船。

  “火槍手準備!”

  大批手持火槍的水兵撲到船舷邊,一排排的火槍伸出船舷外,藥池裏壓滿了火藥,彈丸已經上好,纏在手腕上的火繩冒著火星,隻要有戎克船敢於接近,迎接它們的必然是鋪天蓋地的鉛子。

  火槍手身後,拿著冷兵器的水手也做好了準備,這是最後的肉搏戰選項。高大魁梧的西北歐壯漢麵對個子矮一個數量級的東方漢子可以以一敵二。

  一切都準備好了,來啊,明國人,讓我們見識見識你們最後的手段吧。

  羅登慌而不亂,內心雖然被悍不畏死的戎克船隊震住了,但老兵的素養依然讓他作出了正確的應對,他確定,這場海戰,他不會失敗。

  三條蓋倫船開始轉向,向右邊駛去,要拉開距離,棱堡上的高文律同樣也注意到了,他命令岸上的炮台竭盡全力支援炮艦,但是岸炮同樣也麵臨與羅登同樣的問題---溫度太高了。

  炮彈開始變得稀疏起來,大口徑的火炮幾乎沒了蹤跡。

  李德敏銳的察覺到了,他被炮火震得有些發麻的臂膀又充滿了力量。

  現在他的船,是衝在最前麵的一條,那麵掛在桅頂的白旗還在獵獵飄揚。

  “繼續衝,不要降速!”他估量了一下距離,叮囑身邊的櫓手和舵手保持速度之後,隻身來到了船艙邊上。

  揭開蓋板,船艙底下堆積如山的易燃物赫然入目。

  有一桶火油放在最上麵,一根引線連接著它,一直通往甲板,李德伸手摸了摸,這根繩子還很幹燥,一點就著。

  他再次起身,望向前方,正在掛起全帆的公爵號就在十丈開外的地方,那麵寬大的舷牆占據了李德的整個視野。

  “怕有二十丈長吧,狗日的蕃鬼,船造得真大啊。”李德露出羨慕的眼神,摸了摸幹裂的嘴唇:“要是我能有一條這麽大的船,就好了。”

  “砰砰砰!”

  一陣鉛子迎麵飛來,打在船上如雨滴飛舞,李德慌不迭的躲到桅杆後麵,緊接著就感到桅杆一蕩,貌似好幾顆鉛彈射中了身後的桅杆。

  “好險!”他感歎一聲:“狗日的紅毛鬼鳥銃也這麽多,真是沒天理!”

  搖搖頭,他把手裏的火石敲動,火星一閃一閃的,引燃了盒子裏的火絨布,李德小心的拿起來,細細的吹,火絨布由一兩粒火星,迎風一晃成為一團跳動的火苗。

  他起身,跑動,將絨布丟進船艙,轉身跑向後方。

  船艙裏“撲”的一聲,好像引燃了一座火山,幾秒鍾後,一股衝天的火焰噴出艙口,竄起五尺高,火油被引燃了。

  “棄船!棄船!”李德回頭看了一眼,公爵號那寬闊的舷牆已經在咫尺之外了,鳥船船頭的鐵釘直直的對著舷牆,隨時都能撞上去。

  他大吼道,衝在船側搖槳的幾個槳手喊道,但側目一看,那幾個人已經渾身是血,死在了槳位上,手還搭著木槳,保持搖動的姿勢。

  一股莫名的酸楚湧了一湧,李德沒有表情的回頭,拉著還在死命搖櫓的兩個櫓手,縱身一躍,從船尾跳入了大海。

  大海冰涼,李德水性嫻熟,一口氣在水底竄出去很遠,才冒出了頭。

  還在水裏的時候,他就感到頭頂上有沉悶的撞擊聲令海水都晃了一下,在遠處露頭時,回頭看去,隻見鳥船已然化為一條熊熊燃燒的火炬,掛在了公爵號的側麵。

  “火!是火船!”

  船舷邊的火槍們驚叫起來,慌忙從火苗竄動的位置跑開,火勢太猛烈了,幾乎眨眼的功夫就舔上了公爵號。

  船板塗了一層油脂,是用來密封船身的,也可以令船身保持光滑,在海水裏行駛得更為快捷,但此時此刻,卻成了助燃的催化劑。

  “明國人用的是火船,不是普通船!”大副叫起來,指著起火的位置:“船長,我們上當了!”

  “火?!”羅登幾乎站不住了,他不顧身份,率先衝下甲板,抓起一個水桶撲向火苗:“快滅火!用水滅火!”

  本來拿著刀斧準備廝殺的水手們,又提起了水桶,亂哄哄的開始滅火,火槍手們擁擠在沒有起火的別處,劈裏啪啦的繼續射擊,不讓其他戎克船靠近。

  船側的火炮開始了新一輪的射擊,靠近的好幾艘戎克船被打成了渣渣,但李德的成功仿佛刺激了餘下的船隻,沒有一條船有所遲疑,仍然爭先恐後的向三條蓋倫船發起衝鋒。

  “瘋了,明國人真的瘋了!”

  高高的棱堡上,高文律已經驚呆了,他從來沒有見過明國海軍這麽的不怕死,這和他以往接觸過的不一樣啊。

  “開炮!繼續開炮!”他喝令炮手:“決不能讓羅登毀掉,炮艦毀了,我們就會失去屏障,”

  命令發出去,但他內心裏其實很清楚,當第一條火船上的鐵釘釘入公爵號的船板時,羅登就已經完了。

  明國人的攻勢空前絕後,到了從未有過的強度,如果之前就有這樣的作戰意誌,高文律覺得自己早就被趕回巴達維亞了。

  那麵黑底白骷髏旗,到底是什麽來路呢?

  是明國從遠方調來的援兵嗎?

  心頭突突的打鼓,高文律開始考慮白沙島今天能不能守住了。

  這個問題以前想過,但見識了明國海軍的戰鬥力後,他已經很久沒有考慮過了,幾個月下來,他甚至有了力量具備的時候,再去明國沿岸看一看,給那些高傲的官僚一些教訓的想法了。

  “雷爾生閣下的援兵怎麽還沒來?”高文律慶幸早就施放了狼煙,不然光靠白沙島上兩百號人,還真的夠嗆。

  “閣下,明國海軍後方的船隊動了!”

  頭頂的了望哨高喊著,吸引了高文律的注意力。

  “什麽?”他忙舉起千裏鏡,果然看到,透過煙霧繚繞的海麵,原本一直按兵不動的那幾條蓋倫船,正在升帆移動。

  以三條蓋倫船為首,近五十條戎克船緊跟在後,開始慢慢的起航,朝白沙島的東麵駛去。

  “什麽意思?”高文律揣測著對方的用意:“要兩麵夾擊嗎?”

  “命令東麵和南麵炮台備戰!”他下令道,又看向手忙腳亂的羅登方向:“西麵炮台繼續掩護羅登船長!”

  同樣在揣測聶塵用意的,還有南居益和俞谘皋,與高文律不同的是,他倆除了驚訝,還帶著怒意。

  “怎麽回事?你們的船為什麽沒有繼續朝西麵衝?”俞谘皋瞪眼看向施大喧,手指著前麵揚長而去的聶塵:“這與事先說好的不一樣!”

  “俞將軍,我說過了,我不是做主的人,做主的人在前麵。”施大喧無辜的攤手,作無可奈何狀:“聶老大自有他的想法,我怎麽知道?”

  南居益也皺起眉頭,聶塵朝東走,那麽留在這裏的大明水師就成了光禿禿的孤軍,走也不是退也不是,還不能開炮轟擊海盜們,因為對方沒有違約,依然在衝向白沙島,隻不過是調了個方向而已。

  “施大喧,我們既然合作,就該開誠布公,亂打一氣對誰都沒有好處。”俞谘皋對前仆後繼視死如歸的火船很滿意,所以這時候並沒有動怒,還是忍著火說話:“你們到底打的什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