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火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623
  “用力搖槳,不要惜力,快一分,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李德已經從船頭來到船尾,抄起這條一百料鳥船的一隻櫓杆,拚命的搖動。

  一邊搖,口中還一邊呐喊鼓勁,整個人像上了發條一樣,使出了全身的力量。

  鳥船有雙桅,兩麵橫帆已經展開高懸,西風吹蕩,將帆麵鼓成了滿帆,六個槳手站在船舷兩側,將臨時加上去的六隻槳亡命的搖動,船行如飛,比平時快了不少。

  李德臉上都是細密的汗珠,縱然冷靜沉穩的老船夫此刻也渾身是汗,一半是因為搖櫓累的,一半是因為緊張而流的。

  他遠遠的看到,前方越來越清晰的白沙島上,有幾條大船的身影慢慢的開了出來,出現在海麵上。

  “快些,再快些!”李德的聲音跟他平時的音色完全不一樣,像要破音一樣嘶吼著。

  “李老大,已經最快了!”在他身邊搖櫓的水手連臉上的汗都顧不得抹去,任憑它流暢:“船上就這麽點人,快不起來了。”

  “那也得再快些!”李德頑固的吼道,他知道這條船是李魁奇的船,船身上有幾處戰損,靠這麽十來個人能跑這麽快就很不容易了,但依然用言語鞭策著手下,不肯放鬆。

  在他的身後,數十條火船緊緊尾隨,呈一片鬆散的扇形,衝了出去。

  “明國人瘋了嗎?”

  白沙島棱堡上,高文律的千裏鏡裏看到了這一幕,他稍稍有些驚訝,頭皮一陣發麻:“用這麽多船一齊衝,以前從未有過。”

  他的鏡子往後移動,瞄向了還未動彈的聶塵船隊,心頭又有了幾分疑惑:“後麵的船為什麽不動?難道真的以為靠這些小船,就能擊破我們的炮艦跟岸炮構成的防線?這幾個月的教訓就沒有讓他們變得聰明一點?”

  搖搖頭,他把千裏鏡朝向自己的幾條船,鏡麵中,羅登船長率領的三條大型炮艦正以主桅半帆、前斜桅滿帆的姿態,向外海駛去。

  對於羅登,高文律是很放心的,這是一位在大西洋上跟西班牙人鬥了好幾年的老船長,經驗豐富,雖然他指揮的船隊僅有三條船,但這三條船並不是武裝商船,而是貨真價實的三條炮艦,天生就是為戰爭製造的,船上的水手都是英勇的荷蘭水兵,配上大威力的艦炮,他們組合起來有驚人的力量。

  炮艦很謹慎的行駛著,沒有因為對麵鋪天蓋地一樣的船而慌張,相反的,它們一直保持著很慢的速度,斜斜的繞了一個小圈子,即保持在岸炮的支援範圍以內,又巧妙的將自己的側麵對著衝過來的明國船隊。

  側麵迎敵,可以最大限度的發揮炮艦上側麵炮火的威力,這是海軍的慣例。

  羅登在公爵號的船頭上擺了一把椅子,他坐在上麵,穩穩的觀測著對方的行動。

  “他們衝得很快,行動力很強。”羅登評價著李德的船,口氣很輕鬆:“但全是小型的戎克船,那幾條搶來的蓋倫船沒有動,該死的,那幾條船好像是駐紮在日本的船啊,難道明國人把雷耶鬆的船奪走了?”

  這個問題自然沒有人回答他,平戶荷蘭商館被屠絕了戶,消息還沒有傳到澎湖來,白沙島上沒人知道這件事。

  羅登嘀咕了一句,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到了飛快接近中的戎克船上,荷蘭人把所有明朝的船型統稱為戎克船,以示與西方船型的區別。

  “這些船快是快,不過跟普通的戎克船沒有兩樣,船上連炮都很少見。”羅登的嘴角浮現出笑意,這幾個月他已經有了對付明國海軍的心得。

  戎克船海戰的方式很原始,並不懂得利用強有力的火器,或者說他們的火器還停留在很簡陋的階段,都是些射程很近、威力又很小的火器,與公爵號的大炮比起來,跟巨人和小孩的比例差不多。

  “大概是想靠速度接近,然後跳幫接舷吧。”羅登雖然在笑,但心中並沒有因此而大意,他思考著對策:“船的數量太多了,見鬼,明國人以前可沒有這麽不怕死……火炮可以打沉一些,不過難免會有船接近過來,接舷的可能大概率會發生……”

  他想了想,發布了命令:“所有火槍手都到甲板上待命,帶好佩劍,做好準備,今天我們也許會跟明國人接舷戰!”

  這個命令很快傳達下去,大批水手湧上了甲板,這些人都是強悍的士兵,能夠熟練的使用火槍和冷兵器,每個人都可以獨當一麵,當年在印度洋上和西班牙人海戰時,公爵號上的水手從未讓羅登失望過。

  戰斧、利劍、短刀、鐵錘,這些水兵慣用的武器和火槍組合在一起,絕對是每一個敢於跟公爵號貼舷的敵人的噩夢。

  “來吧,靠近點吧。”羅登站起身來,離開船頭,向尾樓走去,那是他的指揮位置:“等一會,就讓你們全都沉到海裏去!”

  “把你們全都沉到海裏去!”

  高文律也說著這句話,他已經收起了千裏鏡,用目力估量著距離。

  身邊的炮手在嚴陣以待,西麵棱堡上的每一門炮都做好了發射準備,火藥就裝在銅勺裏,隨時可以裝填進火炮藥池。

  “把你們全都燒成一堆灰!”

  李德咬著牙,赤著上半身,肌肉盤根錯節的臂膀上血管宛如蚯蚓一樣攀爬,他的全身都被海浪打濕了,全速前進的鳥船在浪濤間跌宕起伏,海水一個勁的朝甲板上打。

  兩邊的人像紅了眼的賭徒,一邊博了命,一邊定了心,都在等待著,等著臨界點的那一刻到來。

  火船隊越來越近,羅登的船也落了位。

  李德在搖櫓,鳥船上每一個槳手和櫓手都在用力,船帆和槳葉驅動船身,船在飛快的拉近與島的距離。

  “滿藥池!”

  “二十四磅標準彈!”

  “預備!”

  高文律首先喊了出來,他的手臂伸向前方,眼睛與大拇指的距離可以推算出身位和處於拇指尖端的敵船距離,大概差不多進射程了,他狠狠的下了命令。

  士兵麻利的倒入火藥,二十四磅彈丸由一個強壯的炮手放入炮膛,鐵彈滾入鑄鐵炮膛底部的過程中發出清脆的聲響,悅耳無比。

  舉著火把的炮手回頭看向高文律,等他最後的發令。

  “放!”

  高文律大吼著,激情澎湃的喊了出來,伴著他的喊聲,第一發炮彈“轟”的一聲出膛了,大炮隨著強有力的後坐力猛然後退,木質炮車帶著滑輪劇烈的移動,退出去一個多炮身的位置。

  硝煙還未散去,炮手們就蜂擁而上,推著炮車複位,負責冷卻的人拿著冷水浸透的布裹在炮身上,冒起呲呲的青煙。

  這一炮等於一個信號,西麵炮台的所有火炮次第打響,白煙一股股的騰起,棱堡上仿佛放了一連串碩大無比的鞭炮。

  遠處的海麵上,一股又一股的浪花濺起,浪掀起來比船身還高,這是鐵彈帶著巨大的能量射入海水裏的效果。

  “砰!”

  一隻沙船被倒黴的擊中,鐵彈打在船頭靠左的位置,直接擊穿了船頭,一路摧枯拉朽般的粗暴推進,連穿幾層隔板,木屑橫飛,一路將幾個倒黴的槳手打成齏粉,再跳到了尾樓上,最後把反應不及的舵手腦袋削掉,滾到舵頁附近掉下了海。

  餘下的人全都嚇呆了,怔怔的不知所措,直到船身開始傾斜,沉沒不可避免的到來,方才呆呆的驚覺,哭喊著跳海逃生。

  這條沙船就處在李德的身後,間隔兩條船的位置。

  他眼看著鐵彈像打爛一堆木頭一樣毀掉了一條船,心中的震撼,無可言喻。

  “這就是蕃鬼重炮的威力嗎?真的厲害,簡直比定遠號上的炮還厲害!”李德不慌是假的,近距離感受大威力火器的震撼遠比聽別人說起要深刻得多,他搖櫓的手都顫抖起來。

  “用力搖,不想死就用力搖!”李德瘋狂的喊起來,什麽冷靜,什麽淡然,在生死之際全都是虛幻,他抹一把臉上的水,喝令道:“掛生死旗,有進無退!”

  生死旗,是海上的一種旗號,是一麵純白色的旗,掛在桅頂,預示著有死無生、有進無退,除非船沉了,否則不可掉頭。

  身邊的一個櫓手丟下櫓杆,爬上桅杆將旗幟掛起,旗幟在頭頂飄揚,所有的人都能看到。

  “李老大在掛生死旗了。”鄭芝龍托著千裏鏡,沉聲道:“紅毛鬼的炮非常厲害,看來得拚命了。”

  “打仗本來就是拚命的。”聶塵淡淡的說道,語氣如常,仿佛並沒有多大的驚訝,手卻把千裏鏡捏得緊緊的,像要把銅管捏破一樣。

  定遠號仍然沒有動,它和它周圍的近五十條船都沒有動,靜靜的泊在原地。

  “你們的聶老大想幹什麽呢?”

  後麵的官船上,俞谘皋和南居益也在用千裏鏡觀察前方,南居益自然看不懂這些船隊動作的,俞谘皋卻是知道的,他奇怪的看了一眼施大喧,自語道:“前麵的火船出發了,本隊卻不跟上,難道火船消耗怡盡了他才肯動彈嗎?這樣的話火船又有什麽意思呢?”

  這話施大喧聽見了,他抿著嘴唇沒有做聲,但牙齒咬得緊緊的,幾欲出血。

  “第一輪炮擊就有收獲,效果不錯啊。”高文律很滿意的摸著胡子,一般來說炮擊第一輪是試炮,不求命中率,隻看彈著點,為下一輪炮擊提供參考,卻幸運的命中了一隻船,兆頭很好。

  不過他很快的陷入了困惑:“明國人掛白旗幹什麽?莫非要投降?”

  這個念頭很快隨著李德亡命的動作打消掉了:“這樣快的衝刺絕不可能是投降,明國人是認真的了,繼續開炮!打沉他們!”

  片刻的冷卻時間之後,棱堡上第二輪炮擊開始了。

  “轟轟轟!”

  震耳欲聾的炮聲聲震百裏,哪怕是在極遠外的礁盤瀉湖中都能清楚的聽到。

  第二輪炮擊造成的戰果更為輝煌,十幾顆鐵彈奔出去,打中了兩條船。

  一條船很幸運,僅僅被打斷了桅杆,炮彈從空中劃過,擊斷了主桅,帆和桅杆嘩啦啦的掉下來,把這條船變成了沒有動力的舢板。

  另一條就很背了,鐵彈直接落在主甲板上,打穿了甲板,射入底艙,又射透了船底,海水噴泉一樣湧上來,根本沒有給船員自救的時間,整條海滄船像一隻鐵塊,咕咕的沉入海底。

  “繼續往前,不要怕,我們這麽多船,他們兩輪炮才打中三條,根本不用怕!”李德聲嘶力竭的喊道,他不管別的船根本聽不到喊聲,仿佛在給自己打氣一樣高喊著,那根大腿粗細的櫓杆被他搖得宛如風車一樣狂轉,攪動海水像螺旋槳一般。

  “快要接近蕃鬼船了,轉向!撞上去就是成功!”

  由於公爵號等三條蓋倫船移動的原因,直線衝刺的火船隊跟它們之間有了一個位置差,蓋倫船為了讓自己的側麵麵對火船,移到了靠東的位置上,火船必須轉一點向,才能正麵衝向公爵號。

  這就造成李德本是最前方的位置變成了稍稍靠後,原本處於左側的一些火船,卻成了最靠前的船。

  此刻最前麵的一條火船已經距離公爵號不到兩裏地,這條巨艦巍峨的船身如同一座小山,壓力重重的出現在所有火船的視野中。

  這條火船的船老大是個硬漢,他毫無懼色,直直的衝刺,轉向時絲毫沒有減速,任憑大浪差點打沉座船,仍然對準公爵號的位置駛過去。

  他蹲在甲板上,準備好了火石,隻要接近到能撞擊的距離,就要點燃船艙裏的引火物和幹柴。

  他的目標自然是最大的那條蕃鬼船,誰讓它目標最大呢。

  近了,更近了,船老大的眼睛死死的釘在公爵號那漂亮的船頭上,那裏有一副雕刻得美輪美奐的浮雕,好像是兩隻野獸拱衛著一頂王冠,野獸具體是啥不知道,這些西方畫他也看不大懂。

  因為盯著船頭,他忽略了公爵號船身側麵的幾十個遮浪板已經逐一打開,黑洞洞的炮口探出來,對著大海。

  “轟轟轟!”

  一陣比棱堡上的炮聲還要猛烈的炮擊響起,幾乎震聾了所有人的耳朵,公爵號的側麵整個船身都在冒煙,騰起的硝煙把這條巨艦完全籠罩在煙霧裏。

  幾十發鐵彈呼嘯著飛過來,這樣的距離,遠比棱堡來得近,射擊的準確度自然要高很多。

  靠得最近的幾條船幾乎被打成了木頭塊塊,最前麵的船老大的瞳孔中眼睜睜的看著一顆鐵彈由遠及近,湯圓一樣大小的鐵彈瞬間變得如西瓜般大小,彈丸正好橫越船頭,從他的身體上穿過去,帶著漫天血肉擊中主桅杆。

  李德看得幾乎忘記了搖櫓,他幸運的改變位置,救了自己一條命。

  他仿佛看到了一麵鐵彈的牆壁,橫推著飛過來。

  下一秒,他反應過來,愈加瘋狂搖櫓。

  “用力搖,他們下一炮要等一陣,趁這個時間衝過去,晚了就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