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百船大戰(九)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9-22 21:52      字數:3674
  “翻紅了!”

  “翻紅了,翻紅了!”

  各個炮位上,早已望穿秋水般的炮手們大叫起來。

  他們叫什麽德耶聽不懂,不過他看得懂翻牌後的血紅,代表可以開炮的血紅色。

  按照這些天跟那位漢人聶老大商議好的炮擊信號,為了保證海上炮聲隆隆中每個炮手都能準確的接收到他的發令聲,這些掛在繩子上的木牌,就是信號,白為備,紅為放。

  一旦木牌翻紅,就立刻開炮。

  德耶的炮位在右舷,稍稍低一點頭,從打開的防浪板位置看出去,李魁奇的福船好似一個巨大的靶標,正從他的眼前飄過。

  沒有比這更好的靶子了,德耶心想,兩船間距不超過五丈,這樣距離對於加農炮來說,瞄哪兒中哪兒,連俯仰度都不用調整。

  “…….”德耶很想跟身邊的漢人炮手一樣,吼點什麽出來壯壯聲勢,但想了一下,發現除了“那個”,他什麽也不會喊,於是幹脆把手猛揮。

  端著鐵釺的炮手將發紅的一頭湊近引線,浸過硫磺水的棉繩一碰就著,“滋滋”的冒著火花,飛快的竄入炮眼裏。

  以德耶為首的所有人,同時捂住了耳朵,張開嘴,微微屈身。

  靜了半個呼吸的時間,這尊鋼鐵怪物,“轟”的一聲,在猛烈的顫抖中,炮口騰起一股黑煙,射出一個鐵西瓜。

  炮身迅猛的後座,力量大到即使站在這層甲板裏的所有人加起來也攔不住炮身的後退,幾根扣在炮耳上的鐵鏈在一瞬間被拉得筆直,嘩啦啦的繃得緊緊的。

  鐵炮在鐵鏈的固定下,終於冒著青煙停了下來,當啷一聲蕩了回去,在炮車上來回滑動,炮位上硝煙彌漫,黑火藥特有的味兒嗆得每個人都咳嗽不止。

  德耶等人沒有立刻上去查看射擊效果,也沒有放下捂著耳朵的手,相反的,還在煙塵裏把嘴巴張得愈發的大。

  “轟!”

  緊挨著他們的另一門炮,在間隔數秒之後打響了,這門炮的炮手一直在等待,當作為首炮的德耶打響之後,他停頓了幾秒鍾,然後點燃了引線。

  “轟!”

  “轟!”

  好似擊鼓傳花一樣,這層甲板麵向右側的三門炮依次打響,節奏緊湊,宛如過節時的鞭炮,而靠左舷的三門炮,在右舷開炮後緊接著開炮了,同樣的三聯響,一炮接著一炮。

  整個艙室裏都是嗆人的硝煙,濃得幾乎不能對麵視人,不少人都摸出浸過水的帕子包在嘴巴鼻子上,有人大力的揮舞著蒲扇,一個勁的向外扇風。

  這個畫麵很搞笑,在緊張激烈的戰鬥裏,有人專門負責扇風。

  “火藥有些潮了,平時沒這麽濃煙的。”德耶的耳膜都在隱隱作痛,於是合了幾下嘴,鬆弛了下顎骨,然後就從炮口處向外探頭。

  空氣裏洋溢著火藥味兒的海麵上,回音陣陣,但那條一晃而過的福船,已經不見了。

  兩船對衝,擦身而過,開炮後的瞬間福船已經駛過定遠號的船尾,遠在十來丈開外的地方,正往前駛去。

  船的風帆桅杆依然挺拔,開得也還穩當,匆匆瞄去一眼,並不能看清有沒有打中,造成什麽樣的後果,德耶隻好急急的縮回脖子去。

  他沒法不這麽幹,因為下一條海盜船,正沿著衝過去的那條福船在海上犁出的白浪,疾駛而來。

  德耶的漢人徒弟們,拿著用冷水濕透的布,七手八腳的在餘熱未褪的炮身上擦拭,用水給炮降溫,與用粗暴的直接潑水方式降溫的李魁奇炮手比起來,他們的手法穩妥而有效,動作快速而熟練,幾個眨眼間,就收拾妥帖了。

  “那個!”

  德耶吼道,然後有人仿佛跟他心靈感應一樣衝上來,遞上裝了火藥的銅勺,德耶估量著,倒了一部分進炮膛,放進炮彈。

  這個步驟,他還沒有放手讓漢人徒弟們來幹,因為火藥放多少直接關係到炮能不能打響、能打多遠,算個技術活,沒有經過長時間的訓練不容易掌握,多了要炸膛,少了打不遠。

  引線再次撚上,德耶抬頭,看向那麵已經翻白的牌子。

  “一、二、三……”德耶在心頭默數著,盯著白牌沒有眨眼,於是在紅色牌子翻身的一刹那,他就大力的揮下手。

  “轟!”

  大炮再次怒吼,震得整條船都在晃,船身左右傾斜,搖擺不休。

  站在舵樓上的聶塵,感覺腳下的地板都在抖,船仿佛就要散架,立刻就要沉沒。

  但他一點也不慌,雙手撐著欄杆,穩住身形,等待炮擊震蕩過去。

  每次開炮,定遠號都會這麽來一次,不過船很堅固,雖然蕩得凶,但不會出事。

  他的視野處於整條船的最高點,遠比下麵的德耶要好得多。

  前後左右,盡入他的眼底。

  在這片並不甚寬闊的海麵上,二十多條船正在搏殺、炮擊。

  李魁奇的船隊在數量上占了絕對多數,但隊形很散,沒有組織,用李魁奇自己的話說,就是“黑壓壓一片衝過去”。

  聶塵的船隊,呈品字形,以他的座船為頭,其餘的船尾隨於後,其中又以三條蕃船為主,三條船就如同三把利刃,衝鋒在前,李德等人的四條福船、鳥船在後麵負責掃尾。

  李魁奇的船如一片雲,鋪天蓋地,聶塵的船就似一把刀,直切入雲。

  雙方在接近的過程中,炮聲不斷,但若是細聽一下,就能聽出來,有先後之分。

  先開炮的是李魁奇的船,每條船的船頭在冒煙噴火,打出去的鐵彈漫天飛,不過沒有準頭,對麵來船以船頭過來,被彈麵狹窄,根本打不中。

  後開炮的是聶塵的船,同樣每條船都在開火,不同的是,他的船是兩側開火,麵對的是對方的橫麵,被彈麵最大,距離又近,根本不用瞄準,一打就中。

  先後不同,結果完全不一樣。

  衝在最前頭的定遠號,船身未中一彈,隻有一些鳥銃的鉛子和弩弓的箭矢飛過來,不過這些東西打不穿船板,也很難擊中船上的水手。

  偶有幾個不怕死的海盜借著兩船交匯的瞬間蕩著長繩跳過來,也在落地的時候被亂刀砍死,匹夫雖勇,在人數優勢麵前卻是無用的。

  而隻要跟這三條蕃船交錯而過的海盜船,沒有一艘完整的,在紛飛的炮火中,被打得人仰馬翻,要麽船身多了幾個洞,要麽穿了幾扇窗。

  李魁奇所希望的,“正常的”海戰方式,根本沒有發生,沒有貼舷,沒有跳幫。

  尾隨其後的李德等人所有的船隻,倒是可以跳幫,但經曆了前麵的炮彈洗禮之後,沒有一隻船有餘力幹這種事了,定遠號上三層炮,每側都有九門炮同時對一條船開火,九顆鐵彈冒著火星打過去,對任何船隻都是噩夢。

  於是李德等人肆無忌憚的用小炮和弓弩射擊,像一群小弟跟著大哥一樣,從李魁奇的船隊中穿陣而出。

  兩拔船錯身之後,駛向相反的方向。

  聶塵站在舵樓上,一邊用千裏鏡觀察,一邊淡定的對洪旭道:“掉頭,追!”

  洪旭振聲吼道:“回舵,滿左!升帆,搖櫓!”

  定遠號沉重的船身向左邊斜了一個大大的角度,巨大的舵頁在舵盤的飛速旋轉下朝左滿傾,船如一隻笨拙的大魚,在海麵上轉了一個半圓,向來路轉去。

  平托等人的船緊跟著它,在海上掉頭。

  甲板上的鄭芝龍手裏提著苗刀,血淋淋的,他剛殺了幾個跳幫過來的海盜,但都是眾人亂刀劈死的,一點都不過癮。

  站在船頭看了一陣後,他噔噔噔的跑上舵樓,急切的道:“大哥,李魁奇怎麽不過來了?”

  千裏鏡後,聶塵的眼睛都沒眨一下:“打不過,自然就不來了。”

  “啊?”鄭芝龍大失所望:“這就輸了?不是還沒怎麽動手嗎?”

  “打了那麽多炮,你沒聽見?”

  “聽見了,可是……我們這不還沒打嗎。”

  “海上打仗,就該這個樣子,已經打完了。”

  “打,完,了?!”

  鄭芝龍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於是他掏了掏:“這就完了?李魁奇就這麽算了?他不會就這麽敗了吧?他敗了嗎?”

  “還沒敗,不過快了。”聶塵的千裏鏡一直跟在遠遁的那條七百料的福船上,看它的一舉一動:“李魁奇的座船被打出了好幾個窟窿,其中一發炮彈命中了艏樓,把船頭都打爛了,他隻有逃命的份了。他一跑,他的人全都會跑,豈不是敗了。”

  “啊?真的?”鄭芝龍一直立在甲板上撿人頭,沒有注意兩側的炮擊效果,此刻聽說,又驚又喜,不過又帶了點失望:“這麽打,真不過癮啊,但是炮真的是好東西,天崩地裂一樣。”

  “炮手當記首功,打得很準!”聶塵終於把千裏鏡放了下來,但旋即又舉起來朝更遠處望過去:“施大喧帶船在堵李魁奇餘下的船,我們得過去支援,那邊我們在數量上也處於劣勢。”

  “可是李魁奇在這邊。”鄭芝龍指指另一個方向,提醒道:“這家夥有些狡猾,他逃走的方向更他的大隊不一樣。”

  “是很狡猾,不過隻有放他一馬了。”聶塵惋惜的答道:“我們船不夠,隻有三條炮艦,必須先得支援施大喧,若是他出了問題,我們這邊就算斬了李魁奇也是輸家。”

  “唔。”鄭芝龍朝聶塵千裏鏡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聽到看到那邊炮聲隆隆殺聲震天,戰況明顯比這邊激烈無數倍,跟那邊比起來,鄭芝龍感覺這邊仿佛在演戲。

  “洪旭,轉向吧,不用追了。”聶塵放下千裏鏡,看著遠處冒著青煙的七百料福船,輕歎一口氣,對洪旭道:“發旗語,讓其他船都跟著我們,去收拾李魁奇的手下!”

  定遠號的船頭再次一轉,向右偏去。

  而在它前方,倉皇而逃的十來條海盜船,已經有的開始沉沒了。

  “大哥,林老大的船沉了!”有頭目氣急敗壞的衝上來,大喊道。

  “.…..”李魁奇的臉上有一處顯眼的傷痕,那是剛才船頭被一顆鐵彈打中時,全船劇烈搖晃,他沒站穩跌倒在甲板上被一根木頭劃傷的,當時血流滿麵,很嚇人。

  但是他顧不得了,跟死掉比起來,這點傷算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