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百船大戰(二)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9-15 15:08      字數:3643
  黑人小夥德耶被扣在“泰坦”號武裝商船的第三層甲板下,已經一個多月了。

  自從那晚眼睜睜的看著一起守衛荷蘭商館的同伴被一個凶神惡煞的明國大漢砍了頭,德耶就被帶到了這裏,連拉屎撒尿都在船上,從沒離開過。

  膽戰心驚的生活很令人心悸,不過慢慢的,他也習慣了。

  相比較被殺死燒死在平戶商館裏的人,他覺得自己很幸運,能活下來,比什麽都強。

  這個道理,從他還年幼時被白人從家鄉抓走、開始當奴隸的那天起,就明白了。

  活下來,哪怕再苦再難,也要堅持。

  已經多少年了?離開家鄉多少年了?十年,還是十一年?

  記不清了,德耶搖搖頭,離家多年,家鄉早已淡忘,鄉愁埋在內心深處,極深極深的地方,用鏟子都不容易挖出來。

  船身搖得很厲害,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坐在船上的人,船正在大海中航行,離岸很遠。

  德耶把身子倚在大炮冰冷的炮身上,透過防浪板與船身之間狹窄的縫隙,朝外看去,天色很亮,日頭掛在半空裏,時間大約是下午的某個點。

  這個縫隙,是德耶這些天以來打發無聊的唯一娛樂。本來這層甲板還關押著十來個其他的黑人,大家都語言相通,可以聊聊天,但幾個黃皮膚的明國人一直坐在艙室中間盯著,不許他們彼此交談,違者就棍子伺候,於是死氣沉沉的氣氛壓抑的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大家都沉默著的蹲坐著。

  還好有這個縫隙,可以通通風,看看海。

  德耶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處死,或者說還能活多久,那些明國人為什麽要把自己關在這裏呢?有什麽企圖?這些都沒有答案,日子日複一日的度過,希望仿佛漫漫的沒有期限。

  海的鹹味隨風灌進來,熏得人昏昏欲睡,德耶眯起眼,雙手抱著膝蓋,頭靠在艙壁上,打算睡一覺。

  頭頂上有木蓋子掀起的聲音,一陣腳步聲在木梯上響起,有人下來了。

  開飯的時間到了?

  德耶睜開眼,朝縫隙外看了看,有點困惑:時間還早啊。

  他回過頭,看向樓梯處。

  艙室太過靠近船底,光線非常昏暗,艙室中間掛著幾盞燈,光影裏那幾個明國看守正起身站起來,衝幾個從上層甲板下來的人鞠躬。

  還說了些話,不過德耶聽不懂,他隻懂得荷蘭語,哦,還有葡萄牙語。

  他會雙語,是因為把他帶離家鄉的,是葡萄牙人,而在某次海上爭端中,他又被荷蘭人俘虜了,所以他懂得兩國語言。

  看起來下來的好像是大人物,德耶於是坐直了身體,低下了頭,這是他的習慣,每每見到白人大人物的時候,就有人拿棍子讓他養成這個習慣。

  耳朵裏能聽到腳步聲在艙室裏走動,德耶可以肯定,其他黑人必然也跟自己一個動作,低著頭不敢抬眼看,保持沉默。

  訓練有素的黑人,都會這樣的。

  那些明國人似乎在邊走邊說話,嗯,聽不懂,說的什麽?該不會是怎麽處置自己吧?德耶曾經見過荷蘭人處置葡萄牙戰俘的場麵,就是在海船上搭起跳板,勒令戰俘們自行走上去,跳板的尾端是大海,勝利者們在這一頭哈哈大笑,看著失敗者像一頭頭無助的企鵝,笨拙的跳入大海被淹死。

  明國人說話的時間很長,有個年輕的聲音一直占據著主要來源,其他的人仿佛都在聽他說話,這人一定是個頭。

  “有人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嘰裏呱啦的漢語中間,忽然冒出一句葡萄牙語來。

  德耶錯愕的差點抬起頭去,這挺突然的。

  謹慎令他沒有貿然答應,也許這話不是在問自己。

  “有人能聽懂我說的話嗎?”

  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德耶確定了,這是個問句,發問的對象,就是黑人。

  他大著膽子抬起頭,望向說話的明國人,這是個年輕的明國人,頭發長長的,在腦後束成一束,用頭巾捆紮得很整齊,穿著一件寶藍色的袍子,下擺顯然被裁剪過,以適應船上空間狹窄的生活,腰裏插著鳥銃,看起來很英武。

  年輕的明國人也看到了德耶的反應,他顯得很欣喜,於是朝他走了過來。

  德耶緊張的看著他,見他走近,本能的低下頭去,用最謙卑的姿態,行了個鞠躬禮。

  “你懂葡萄牙語?”年輕的明國人靠近他,問道。

  “是,尊貴的先生,我聽得懂。”德耶答道,蹲在地上。

  “你可以站起來跟我說話。”年輕明國人說道,語氣很隨和,如沐春風,令德耶全身暖洋洋的有些發熱。

  他順從的站起來,保持著彎腰鞠躬的姿勢。

  “你是荷蘭人的奴隸,為什麽懂葡萄牙語?”明人問道,他的腳上套著一雙靴子,鹿皮的。

  這是荷蘭商館裏的暢銷品,德耶認得,每次商船出海從日本去巴達維亞,船上一定會帶上幾箱鹿皮靴子,這種貨物在歐洲很好賣。

  “先生,我是被葡萄牙的大人們從家鄉帶來的,為他們服務了很多年,後來在西印度群島的海戰中,我又被荷蘭的大人們俘虜了,從此我就成為了他們的奴隸。”德耶回答道,用很誠懇的語氣:“所以我懂得荷蘭語,也會葡萄牙語。”

  “你曾經在兩個國家做過奴隸?”問話的明國人略有驚訝,又頗感興趣:“你幫他們做些什麽?”

  “幹活,幹所有的活,我什麽都會。”德耶殷勤的答道:“掃地、做飯、搭建房子、操作鳥銃,我都會,先生,你留著我,我可以幫你幹很多事,什麽事都可以。”

  “什麽都可以?”明國人笑起來,朝圍在他周圍的其他明國人掃視了一眼,說了一句漢語,那些明國人都跟著笑起來,似乎很高興。

  德耶不知道自己回答得對不對,他們為什麽發笑,心中很忐忑,他對東方人並不怎麽了解。

  “你叫什麽名字?”年輕明國人回過頭,繼續提問。

  “先生,我叫德耶,這是葡萄牙人給我取的名字。”

  “那麽德耶,你會打炮嗎?”明國人拍著架在炮車上的那門鐵炮,發出嗵嗵的悶響。

  “會,先生,我會。”德耶心中燃起莫名的希望,他隱約覺得,這個明國大人物需要自己:“在荷蘭人手下時,他們教會了我操作火炮,我還懂得日常的維護,先生,我射擊時瞄得很準,荷蘭人很多次誇過我。”

  “那他們呢?”明國人把身子轉了轉,指向蜷縮在艙室其他角落裏的黑人。

  “他們大部分都會,荷蘭人很會指使我們,打仗的時候,我們黑人常常是可以幫助他們操作火炮的,他們人手不夠。”

  “可是隻有你懂葡萄牙語啊。”明國人有些遺憾,說道:“你願意幫我操作這些炮嗎?和你的同胞們一起,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收你做我的人,不用像戰俘一樣被殺掉。”

  這話極具蠱惑力,德耶幾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詫異的怔了片刻,方才跪在地上,將額頭抵在地板上,大聲的說道:“我願意,先生,我願意,你就是我的主人,我願意成為你的奴隸!”

  “先別急著跪,你問問其他人,他們是否願意。”明國人提醒道:“萬一有人要為荷蘭人盡忠呢?”

  “他們一定願意的,先生,隻要能饒我們的命,我們都願意跟著你。”德耶激動的說道,把頭死死的抵在地板上,這是最為虔誠的認主方式。

  “很好,你們繼續住在這裏,直到我們上岸,不過在這之前,我們會有幾次海戰,如果你們在戰鬥中表現得好,我不但能收你們做自己人,還可以賜予你們一定的工錢。”

  “另外,我會派一些人來當你們的徒弟,你們必須把操作大炮的技能毫無保留的傳授給他們,唔,語言不通沒有關係,這種技能用肢體就能表達清楚,你行嗎?”

  麵對明國人的詢問,德耶連連點頭,他跪在地上捂著自己的心髒的位置,發誓道:“先生,我盡力而為,不過當初我學會打炮的時候也不是很懂荷蘭話,但我也學會了,所以我一定竭盡所能。”

  “極好,我等下派人送些水和食物下來,你們吃飽了,就開始教授吧。”明國人滿意的說道,他甚至拍了拍德耶肌肉發達的肩膀,德耶受寵若驚,差點掉下眼淚來。

  看著年輕明國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轉身離去,德耶突然醒悟,他壯起膽子,大聲喊道:“先生,哦,不,主人,主人!我該怎樣稱呼你啊?”

  “我姓聶,不過你以後叫我主人就可以了。”聶塵頭也不回的上了舷梯,消失在德耶的視野外。

  鄭芝龍跟著聶塵上了梯子,他一直很好奇,聶塵嘰裏咕嚕的跟那個昆侖奴說了些什麽,怎麽昆侖奴突然就跪下來要死要活的,看樣子要把聶塵當爹一樣。

  “他是個黑人奴隸,沒有歸屬感的奴隸。”聶塵簡練的回答他,邊走邊說道:“誰強大,誰就可以當他的主人。他剛才在認我當他的主人。”

  “那跟他說那麽多幹啥?”鄭芝龍困惑的問:“豈不是跟婊子一樣嗎?”

  “你對他好一點,婊子也能對你忠心啊。”聶塵大步的踩著梯子,木頭舷梯在他腳下吱吱嘎嘎作響:“我收他,是因為葡萄牙炮手不夠,平托那點人隻夠招呼他自己那條克拉克船,勉強分一點出來根本不足以操作另兩條蓋倫船上的幾十門炮,我們的人又少於見識過這類西洋炮,必須要有熟手帶一帶,這些黑人就是熟手。”

  “哦。”鄭芝龍恍然大悟,緊接著道:“這些昆侖奴原來有這樣的用處,怪不得在平戶時你非要帶著他們上船,原來用處在這裏啊。”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過了三層甲板,上了船頭,海麵上勁風撲麵,空氣清新,遠比下麵要來得舒服。

  “發旗語,通知一下平托,說我們這裏找到了幾十個炮手,人手可以緩一緩了,讓他趕緊教授施大喧那條蓋倫船上的人,大戰一觸即發,不抓緊時間,來不及了!”

  聶塵迎著風,走到船頭斜桅下,三角帆正鼓鼓囊囊的吃滿了風,力道十足拖著船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