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李魁奇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9-15 15:08      字數:3690
  “說得有些道理,這些年我們的確被倭人坑了不少。”

  “胡老三性子衝,說話倒實在。”

  “海商在海上提著腦袋搏命,賺錢容易,丟掉性命也容易,找棵大樹乘涼,也不是不可以。”

  “那條件得說好才行。”

  “李旦要是真能保得我們安全,除去後顧之憂,掛他家的旗當然行。”

  幾個海商你一言我一語的聊起來,交頭接耳。

  就連那憤憤不平的胖子,也麵露猶豫,沉默不語起來,胡老三的話顯然令他有些搖擺不定。

  “嘿嘿,還有一個消息,我剛聽說的。”胡老三搖頭晃腦,呷了一口茶,慢悠悠的說道:“你們大概還不知道。”

  這句話立刻又把眾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眾海商一起把腦袋扭向他的方向,如一群被扯了頸脖的鵝。

  “老三,快說快說,什麽新消息?”

  大家的圍觀令胡老三頗為自得,他咂咂嘴,神神秘秘的把腦袋湊近眾人:“李旦放話,若是在這兩個月之內歸附他,李家可以以五成的價格收取掛旗費,價格優惠。若是兩個月以後再找他,那麽不但價格漲回原價,還要收取平戶的碼頭靠岸費,一文錢都不會少。”

  “什麽?!”眾人大驚,頓時吵翻了天。

  “豈有此理!這不是明搶嗎?”

  “兩個月,這麽短的時間怎麽夠!”

  “現在李旦能不能做到壟斷海上都不一定,就獅子大開口,這也著實過分了!”

  “幾位,幾位,先別著急,我隻是帶話而已,願不願意自己掂量,沒人強迫,全憑自願。”胡老三兩手擺了擺,擦擦嘴角的茶水殘液,起身拱手:“反正我是投靠他了,幾位自己想想,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說著,他施施然的起身,招手喚過小二:“這桌的錢我給了。”

  掏掏口袋丟出一錠銀子:“不用找了。”小二笑得嘴都合不攏,彎腰打拱的送他,其他海商則一臉凝重的坐在原位,要麽竊竊私語,要麽擰眉沉思,目送他離開。

  “李旦的野心太大了,我是不肯的。”胖子突然拍著桌子叫起來:“海上橫行的海匪那麽多,海洋那麽大,李旦再橫也不可能護得了我的周全,掛他家的旗有什麽用?還敢收那麽高昂的掛旗費,哼哼,我王景澤就算餓死,死在海上,從船上跳下去,也不會掛他家的旗!”

  大家頗為佩服的看著他,覺得這人很有骨氣,說話也硬氣,有人甚至鼓了鼓掌,以示支持。

  門口樓板響起來,有個家人裝扮的人匆匆上樓,掃了一眼,走到正矜持的向鼓掌的人拱手的王景澤身邊,附耳低語了幾句。

  “什麽?”王景澤麵色大變,額頭瞬間冒出汗來,站起身子失態的大吼:“幾條船都沒消息?不是前兩天就該過澎湖了嗎?”

  家人焦急的答道:“是,家裏都急壞了,報信的人還在等著,老爺快回去看看吧。”

  “走、走,這就走!”王景澤慌不迭的提起袍子下擺,邁步就走,連招呼都顧不得打一個,仿佛有火在燒他的屁股。

  事發突然,桌上剩下的海商也沒聽見王胖子和他家人說了什麽,隻是猜測是不是他的船在海上出了事,不然怎麽會這麽惶急。

  有好事者跑到窗口觀望,看了一陣,忽然大罵起來:“好個王胖子,剛才還信誓旦旦的說絕不妥協,轉眼就去追胡老三的後腳跟!大家來看!”

  眾人都是一驚,忙湧到窗口,果然看到街道遠處,胡老三溜溜達達的身影背後,胖子王景澤正急趕急慢的追上去,氣喘籲籲的說著話,兩人並肩走著,向遠處隱入人群裏。

  這下茶樓上算是炸開了鍋,有人大罵,有人搖頭,更多的人則是沉吟不語,大家各自揣著心思,心不在焉。

  王胖子的身家在這群人當中,算是拔尖的,手裏有十來條船,雖然不是什麽大船,常年往返澎湖和倭國之間,做些幫荷蘭人轉運的生意,不過勝在人脈廣,靠著荷蘭人賺了不少錢。

  他的態度相當於個風向標,立刻引起茶樓上眾人深思,這家夥都改了態度,想必剛才他的船必然出了問題。

  大家互相看了看,都浮起強撐的笑,然後一個個的打著哈哈,拱著手下樓而去,各盤各的算盤。

  瞎子島,在大洋之中,宛如滄海一粟。

  島不大,大火過後,已是一片焦土。

  幾隻大船靠在岸邊,粗大的鐵鏈墜著石碇,海浪輕推,船兒蕩漾,白色的海鳥在掛了帆的桅杆上起起落落,鳴叫不休。

  有小艇從大船上送人上島,一些粗獷大漢拿了兵器,在島上巡弋,被焚燒後的人體殘肢散發著惡臭,雖然時間隔了很久,但依然有熏人的味道四處飄揚,令人聞之掩鼻。

  小山上,一個虯須大漢站在陳瞎子原本的住所前,凝目看著坍塌的屋子,眉毛都擰成了麻花。這人身形高大,麵目凶悍,魁梧健壯,一雙臂膀有常人大腿粗細,血管在皮膚表麵猙獰盤踞,一件對襟短衣幾乎裹不住他肌肉發達的身體,露在外麵的一雙大手宛如蒲扇。

  而腰裏插著的兩柄彎刀沒有帶鞘,雪亮的刀鋒就那麽明晃晃的懸在外麵,血槽裏有深紫色的汙垢,那是常年累月積下的血漬。

  配上此人滿臉的橫肉,生人勿近的表情,幾乎沒人敢站在他的身邊,周圍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海盜,但都離他三尺遠。

  “大哥,全島都尋遍了,沒有活人,下手的人做得很幹淨,這把火連一點渣都沒留下。”幾個頭目模樣的海盜從山下上來,走到大漢身後恭聲稟報。

  “都燒了起碼半個月了,有活人才是怪事。”大漢眯著眼,蹲下身子,從地上的灰燼裏掂起一根木頭,木頭半截焦黑,餘下的半截上有兩個小小的洞眼。

  他用一根手指頭,在洞眼裏挖了挖,掏出兩顆小如黃豆的鉛子。

  “鳥銃打的,陳瞎子這是被人欺負了啊。”

  “李大哥,陳瞎子得罪的是什麽人?如此厲害,竟然被人連窩子都端了?”有頭目發問,他腳下踩著了一截被燒黑的枯骨,發出脆裂的響聲。

  “當然厲害了,李旦手底下能人不少,別說陳瞎子,大明水師他都不放在眼裏,一個瞎子島扛不住李旦的。”被稱作李大哥的壯漢隨手把木頭一丟,站起身來轉過頭:“讓兄弟們都上岸,安營紮寨,我們在這裏修整兩天,等哨船有了消息再作計較。”

  有人答應了,下山去安排,岸邊立刻熱鬧起來,小船不住的往返,把帳篷之類大批物資運送上島。島上的房屋都被燒盡,沒地方可住。

  “李旦雖然勢大,但總歸重商多一些,不大愛幹下殺人掠物的勾當,他愛惜羽毛,怕烙上海盜的印。”一個穿著長衫、掛著佩玉,貌似文人裝扮卻披頭散發的瘦削漢子皺眉道:“他做下這件事,有些不像他的風格,會不會弄錯了?”

  他看向虯須壯漢:“李魁奇大哥,你跟他是一個姓的家門,算喝過酒的朋友,要不要謹慎點等等再說?”

  “謹慎點是應該的,但不必浪費在確認搞事的是不是李旦上頭。”虯須大漢李魁奇名震兩廣,一身戾氣咄咄逼人,當他說話的時候,旁邊的人全都不敢做聲:“李旦搶我的船是鐵板釘釘,平戶的眼線也畫了信回來,不用再費神等了。”

  “但李國助對中間人說,下手的不是他的人……”散發文人猶豫著道,他也有點不明白,消息彼此矛盾,很難弄清那一邊是真的。

  “那是李旦的迷魂藥。”李魁奇冷哼一聲,一腳踩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著小山底下如螞蟻般忙碌的手下人:“他耍的好手腕,自己出頭劫船斷海,卻為了防備失手被清算,故意把他兒子摘出去,這等伎倆,如何瞞得了人?”

  散發文士聞聲眼前一亮,擊掌道:“大哥說的是,我卻被他騙著了!”

  李魁奇哼哼兩聲:“吳秀才,你他娘的早該想到的,是不是故意拿話來懟我,怕我下不了決心跟李旦翻臉?”

  散發文士吳秀才被李魁奇訓斥,卻臉都不白一下,絲毫沒有被戳破意圖的慚愧,反而笑道:“大哥粗中有細,明察秋毫,我哪裏敢懟你?隻不過李旦的勢力遍布福建以北的海麵,我是擔心大哥顧及跟荷蘭鬼在倭國的生意,方才這麽說的。”

  “顧及個屁!”李魁奇忿忿的答道:“李旦一把火把平戶的荷蘭商館都燒了,荷蘭鬼被殺絕了戶,不但斷了荷蘭紅毛鬼的財路,還他娘的斷了我的一條財路!”

  他一腳跺在鞋底的巨石上,巨大的力量令石頭都晃了一晃:“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李旦這是把刀子刺到了我的心窩子裏,豈能容他?!這次我親自北上,就是要趁著與荷蘭紅毛鬼共同跟朝廷水師對壘的機會,順道把李旦這事解決了,給他個教訓,讓他知道,海上不止是他一家獨大。”

  “大哥威武!”吳秀才附和點讚:“李旦強是強,卻也隻能在福建以北的海上稱雄,論霸氣,哪裏及得上大哥你!”

  李魁奇被馬屁搔到癢處,露出笑容來,將雙臂環抱,沉聲道:“離和荷蘭鬼約好的時間,還有大半個月,我們提前過來,就是要騰出手來收拾李旦的船隊,那老兔子狡猾得很,這段時間根本不派船過澎湖,好!他不來我就去找他,等哨船一旦探知他的船隊下落,我以雷霆之勢打個措手不及!”

  吳秀才也笑道,將手朝前一指:“大哥麾下巨舟如雲,猛士如過江之鯽,料想李旦不過螳螂擋車、蚍蜉撼樹,區區螻蟻,根本擋不住大哥百戰雄獅啊!”

  李魁奇笑得越發歡暢,順著吳秀才的手指望過去,隻見遠處的海麵上,密密麻麻一片帆影,無數的大船停泊在海上,在瞎子島外海擠擠挨挨,細細的數一數,足有上百隻大船。

  船隻首尾相連,接舷望桅,好像一片木頭的陸地,浮在水上隨波而動,觀其規模,竟然和瞎子島麵積差不了多少。

  “吳秀才,我就喜歡你這張嘴巴,說得文縐縐的,卻很好聽,還老是講實話。”李魁奇大咧咧的把腳從石頭上拿下來,巨掌一揮:“走,下去喝酒,前幾天得了幾壇山東秋露白,正好合你這酸才的胃口,等喝夠了,再坐等哨探,酒壯英雄膽,殺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