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陽謀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9-11 09:21      字數:3726
  平湖港亂糟糟的一團麻,揚長而去的聶塵自然是管不著的。

  至於李旦這種老油子會趁亂做點什麽,是早就商議好了的。按照聶塵和他的計劃,以防範鬆浦誠之助後院起火為借口,李旦將提出一個組織團練的想法,這個想法的核心是由李旦出錢,在平戶的明國人當中招募鄉勇,自行準備兵器服裝,建立起一支足以自保的隊伍來,這支隊伍聽命於平戶勘定所,效忠於鬆浦誠之助,平時忙自己的生計,每月固定的時間組織訓練,有事時集中起來應對,是一支召之即來的戰鬥力。

  這支隊伍名義上聽鬆浦家的,但實際上誰來控製,明眼人都清楚,誰出錢就聽誰的唄。

  不過雖然大家都明白怎麽一回事,當李旦向鬆浦誠之助提出這樣一個建議時,他依然很爽快的同意了。

  “就按李佬的建議進行吧,我沒有意見。”

  鬆浦誠之助風塵仆仆的臉上滿是疲憊,他坐在平戶勘定所的大廳裏,身上還穿著皮質的羽織,這種衣服屬於輕便的戰袍,有點類似於皮甲,但樣式很正式,有一定的防禦力,看起來又比較像日常的穿著。

  這家夥大概直接從長崎前線跑回來的吧,聶塵這把火燒得他屁股痛了。

  李旦心裏這樣想著,不僅暗笑一聲,察覺失態,又趕忙用咳嗽來掩飾。

  “咳咳,鬆浦大人看起來很累啊。”他貼心的問道,把手放到兩人之間的方幾上:“南麵的局勢怎樣了?”

  “對峙罷了,現在還不是動手的時候。”鬆浦誠之助歎口氣,重重的錘了一下大腿:“鬆浦健這家夥,居然也向荷蘭人買了那麽多的鐵炮武器,組織了一支強悍的軍隊,力量那麽的強大,遠遠出乎了我們的意料之外,原本以為能碾壓叛軍,沒想到……唉,看來得多耗一些時間了。”

  “大人有天照大神護佑,必勝無疑。”李旦指著頭頂的梁柱發狠,然後又拍著方幾上的幾本冊子搖頭:“不過荷蘭人在平戶港一直深受鬆浦家照顧,每年光是經營所得就數以萬計,背地裏竟然還敢私自賣給叛軍武器,實在不應該,照我說,這回海盜血洗了荷蘭商館,倒也不是件壞事。”

  他見鬆浦誠之助拿眼角眉目不善的瞄過來,趕緊補充道:“我是就事論事。”

  鬆浦誠之助一隻眼睛眯著一隻眼睛瞪著,鼻孔裏哼哼有聲,那模樣大有你小子在說謊的意味,但他沒有開口戳破,李旦也就假裝沒看見。

  “這些簿冊,是從荷蘭商館裏搶出來的,那麽大的商館就剩下這些了。”李旦惋惜的搖搖頭,將胖胖的身軀在椅子上正了正,伸出一根指頭沾了點唾沫,翻開一頁:“瞧瞧,每個月都有鐵炮賣到南方去,天殺的荷蘭鬼,實在可惡。”

  “好啦,李佬,不說這些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用。”鬆浦誠之助臉色不大好看,煩惱的揮揮手:“我急急的回來,除了安排平戶防務,決不允許再發生那晚的事之外,還想問問李佬,現在荷蘭人死絕了,我找誰買鐵炮武器去?這場平叛萬一時日良久,耗費必然很大,武器的缺口如何補上?”

  “這個好辦,我前些時候支援了大人大筆錢財,想必已經囤積了足夠多的武器了吧。”李旦善解人意的回應道。

  “屯的再多,也有用盡的時候。”鬆浦誠之助慍怒道:“現在是有錢都買不著東西了!”

  “也不盡然,鬆浦大人放心,我已經溝通了葡萄牙紅毛鬼,他們將竭盡所能,組織南洋一帶的鑄炮廠把成品北運,不日就能抵達平戶,都是嶄新的貨色,比荷蘭人的二手貨強多了。”

  “那得要多長時間?我等不起。”

  “不長,三個月就足夠。鬆浦大人,這不還沒開戰嗎?你手裏的武器完全可以應對。”

  “三個月……”鬆浦誠之助想了想,眉毛擰來擰去,雙手按著膝蓋不住的轉著眼珠子:“三個月後就一定有鐵炮運來?”

  “我憑身家擔保,一定有!”李旦篤定的答道,微微揚起下巴:“鬆浦大人完全可以放心。”

  他朝身子朝誠之助的方向傾斜,低聲道:“我壓了大筆的銀子在大人這邊,怎麽會做出損己利人的事情?大人若是敗了,我在平戶也呆不下去,我和大人,是綁在一起的,榮辱與共!”

  一邊說,他還一邊擠眉弄眼,大有掏心掏肺的意思,聽得鬆浦誠之助半信半疑,緊皺的眉毛都慢慢打開了。

  “既然李佬這麽說,那我就相信你,不過……”鬆浦誠之助將手在膝蓋上了拍了兩下,眼神飄忽的道:“以後這種節外生枝的事情,李佬最好事先通知我一下,不然鬧出誤會,誰都沒有好處。”

  “嗬嗬。”李旦幹笑,不語。

  不承認,也不否認,又好像什麽都不知道。

  “荷蘭人跟你有仇,葡萄牙人跟你有關係,我都知道,不過這裏畢竟是平戶……”鬆浦誠之助頓了頓,加強了語氣:“是我鬆浦家的地盤,誰生誰死,是由我來決定,而不是其他人,李佬明白嗎?”

  “明白、明白,大人說得很對,我一向認為,鬆浦家在平戶一言九鼎,沒人能觸碰大人的權威,這樣,為了表示對大人的服從,我再資助大人鐵炮兩百杆,三個月之後就到貨,絕不拖延!拖延的話每十天加三分利息!”李旦拍著胸脯,信誓旦旦。

  “三百杆,不二價!”鬆浦誠之助心情似乎一下就好了很多,伸出三根指頭道。

  “一切按大人的意思辦,李某沒有問題。”李旦拍了一下掌心,門外應聲露出他兒子李國助那張掐媚的臉,他手裏捧著一個用布罩著的東西。

  “來、來、來,大人請看,我記得再過兩天,就是大人的生日,近日公事繁忙,大人在長崎和平戶間來回奔波,李某唯恐不能按時為大人獻上壽禮,特地今天準備好了禮物一份,現在就獻給大人。”

  李旦迎上去揭開蓋著的布,一輪金光宛如太陽綻放,一下子將屋裏映照得滿堂生輝,布下麵蓋著的,竟然是一尊純金的人像。

  人像栩栩如生,雕工一流,是用整塊的金錠打磨而成,那身段模樣,不是雕的橫刀躍馬的鬆浦誠之助又是何人?

  這份禮,實在太貴重了,人像看上去起碼有十來斤重,托在手裏沉甸甸的,光芒閃閃,閃得鬆浦誠之助幾乎睜不開眼。

  他的眼睛頓時眯縫起來,兩隻手伸出去,牢牢的抓住金像,嗬嗬笑著,一把就搶在了懷裏。

  “李佬就是這麽多禮,實在,夠意思。”鬆浦誠之助上上下下的看,不停的笑,笑得如鐵樹花開,久久不肯撒手。

  兩人笑了一陣,氣氛變得融洽熱烈,於是重新落座,喝了一輪茶,說了點事,賓主盡歡而散。

  鬆浦誠之助執意送李旦出了大門,李旦走了好遠,回頭一看,鬆浦誠之助還在門口遙遙的招手。

  “爹,一尊金佛就把事情平了?”李國助緊跟在李旦身邊,待兩人走出鬆浦誠之助的視線範圍之外時,他就迫不及待的開口詢問了:“聶塵屠了荷蘭商館,這麽大的事他就這麽算了,莫非他真以為是海盜做的?”

  “你當鬆浦誠之助是傻的嗎?他是貪,但不傻。”李旦哼了一聲,一臉的媚笑早已變成了凝重的肅然,一邊走,一邊低聲道:“他早就看出是我們幹的了。”

  “那……他還對我們這麽好?”李國助驚訝萬分。

  “他沒得選,聶塵做事幹淨利落,沒有留下一個活口,大火跟雨水又抹掉了一切證據,鬆浦能怎樣?憑猜測就敢動我們嗎?他不敢!”李旦陰惻惻的道,嘴角浮現出一抹冷笑:“聶塵好算計啊,他此刻動手,絕了荷蘭人的戶,讓鬆浦沒了念想,除了跟我們合作,他再也買不到一兩火藥、一杆鐵炮,打仗沒有這些還打什麽仗?他不想輸了戰事被鬆浦健活剮了,就得咽了這隻蒼蠅!”

  “可是……他難道就會這麽算了?以後豈不受製於我們了嗎?”李國助擔心的回頭看了一看,道路早已轉彎,誰也看不到誰,但他還如芒刺在背,仿佛鬆浦誠之助的目光一直跟在後頭。

  “不然呢?這就是聶塵計劃裏最毒的一步,堂堂的陽謀,卻又令人無法反擊。”李旦冷笑道,淡淡的瞥了自家兒子一眼:“受製於我們,總比受製於鬆浦健強,和我們合作,有利可圖,被鬆浦健壓製了,他就會沒命。換做你,你會怎麽選?”

  “唔……”李國助眼睛亮了亮,突然變得靈動起來:“那新成立的團練,可是我李家的了,這個……團練首領的位置,爹想讓誰來擔當?”

  “你想幹?”李旦瞧瞧他的神情,眉頭微皺。

  “想啊,想啊,有了團練,今後在平戶就可以橫著走了,代官所、勘定所都要給我們幾分臉色,誰不聽我們的就滅了誰。”李國助興奮得眼放紅光,攛掇道:“這個位置爹可不能讓給別人。”

  “我自有分寸,你不用多說。”李旦沉吟一陣,緩聲道:“這事重大,不能輕易定下,等過幾天再說。”

  “嘻嘻,爹,這回我們可揚眉吐氣了,之前一直被鬆浦家欺負,要給錢就給錢,如今可好,他們也有任我們家擺布的一天。”李國助哈哈笑著,手腳都舞蹈起來:“爹實在太厲害了,連倭人都不是你的對手。”

  “嗬嗬。”李旦幹笑兩聲,腳步放慢,兩眼漠然的盯著前路,並沒有對兒子的奉承有積極的回應。

  他心頭卻在思量著,想著心事,目光漸漸變得混沌茫然,若有所思的盯著遠方,視線所及的地平線上,卻幻化出另一個人的輪廓。

  “若是我的計劃,那就好了。”李旦想著,苦笑起來,雙手籠在袖子裏,慢慢的走:“我兒子如這人一半能幹,那就更好了,今後的家業,後繼有人了。”

  想了半天,他歎口氣,稍稍恢複神智,這才發現李國助還在耳邊喋喋不休的說著團練的事,一直在叨叨著要當團練首領,聽起來就煩。

  “俗話講富不過三代,莫非我李家連二代都延續不下去?”李旦笑容裏麵的苦澀愈發的濃烈,濃得猶如最澀的茶、最苦的藥,用最好的山泉也化不開。

  “盡人事、聽天命吧,”看著兒子,想起比李國助年紀還小,卻境界完全不同的聶塵,李旦就忍不住的搖頭,腳下的步履愈發沉重,好似穿了千斤的鞋,幾乎抬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