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翁昱皇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8-10 09:48      字數:3844
  “聶君,這一杯酒,你一定要喝,來,我們幹了它!”

  德川忠長麵色紅得發亮,就跟他現在的仕途一樣,充滿著希望。

  他端著一杯酒,一口悶下,然後摟著聶塵的肩,勾勾搭搭:“要不是你設下陷害家光的計謀,我哪裏有今日的榮光,哈哈哈,我多謝你啊。”

  聶塵已經連喝了三四杯,卻一點沒有醉意,這類沒有勾兌的米酒度數不高,喝起來跟後世的烈酒差得很遠。

  聶塵不醉,忠長卻酩酊大醉。

  聽了忠長的醉話,聶塵立馬糾正道:“忠長大人,我們可沒有設計,一切都是家光大人咎由自取。”

  “哈哈哈,是極是極,正是他咎由自取,跟我等無關,哈哈哈。”德川忠長仰天大笑,笑完又神神秘秘的低語:“話說回來,聶君你的演技真的比京都日光閣裏的演員還厲害哦,讚讚讚,要不是你徹底與我說明,我根本看不出來家光是你刻意留在你的居所,你又早就看穿長海的歹意,故意讓兩人在黑暗中做出齷齪的事,嘻嘻嘻,這真是天才才能想出的計謀啊!”

  德川忠長說著,又是拍手大笑,醉態畢露,忘乎所以的手舞足蹈。

  聶塵被他摟著肩膀,無可奈何,把求助的眼神瞄向坐在旁邊的田川昱皇。

  田川昱皇也是緊皺眉頭,德川忠長這些話若是落入他人耳中,傳了出去,就於大事不妙。

  好在此刻三人獨處,蔽退了左右,這間屋子之外無人能靠近,倒不是很擔心有人聽到這些話語。

  “忠長大人,此刻已近亥時,按照二條城的規矩,不可大聲喧嘩,況且明日還有覲見天皇的重要事宜,大人應該早點就寢,以免誤了明天的大事。”

  田川昱皇扶起東歪西倒的德川忠長,擦了擦他嘴角的口水,沉聲提醒。

  這話比醒酒湯還管用,德川忠長立馬警醒,猛拍額頭:“啊,田川君說的是,明日可是覲見天皇的大日子,父親還要我早些起來趕到皇宮候著呢,不可耽誤!”

  他心急火燎的站起來,長長的衣服下擺差點絆了他一跟頭,聶塵手疾眼快的拉住了,德川忠長撩起衣袍就朝後麵跑,邊跑邊喊:“田川君,聶君,你們自去,自去,我不送了啊!”

  聲在人去,眨眼間德川忠長就跑沒了影,隻不過喊聲未停,就聽後麵走廊上一聲重物著地的沉悶聲響,有人“哎喲哎喲”的叫著,又是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遠去。

  “忠長大人……一向穩重,今日卻有些興奮過頭了。”聶塵搖搖頭,笑了笑。

  “被壓製了那麽久,難得翻身,這也是人之常情,就讓他高興一下吧。”田川昱皇也隨之一笑,站起身來:“我送聶君回去吧。”

  “啊,這哪裏好意思。”聶塵急忙推辭,不過見田川昱皇堅持,也就順水推舟了。

  兩人離開德川忠長在二條城的居所,沿著曲折的長廊,向聶塵的住處走去。

  夜漸深邃,蒼穹如罩,黑沉沉的蓋著大地,繁星似明珠高掛,星星點點。

  明月懸於中天,下玄月,勾起無限離愁。

  田川昱皇慢慢的走在前麵,聶塵無言的墜後一步。

  兩人走了一段,田川昱皇突然笑道:“聶君,你知道我在倭國多久了?”

  “上次聽田川大人說過,有十來年了吧。”

  “十來年?我算算啊,不止不止,加上今年,已經整二十年了。”田川昱皇仰頭看著月亮:“二十年了,嗬嗬,彈指一揮間呐。”

  他扭過頭,目光炯炯的看向聶塵:“說起來,我剛來倭國的時候,就跟你現在一般大。”

  端詳一下聶塵在月光下的臉,他連連點頭:“沒錯,就像你現在一樣年輕。”

  聶塵微笑:“田川大人現在也沒老,還是少年心態。”

  “哈哈,你是在恭維我了,頭發都白了,還什麽少年心態。”田川昱皇嘴上不認,臉上卻帶著笑意:“倒是聶君你,少年成名,前途無量啊。”

  “這得多虧忠長大人提攜。”

  “這話謙虛了,聶君,其實應該反過來說才對。”

  “哦?”

  “要不是你熬製出福壽膏靈藥,又大方的把功勞安在德川忠長身上,忠長大人就算有大將軍的刻意培養,也找不到足以服眾的功勞。”田川昱皇意味深長的重新看向月亮:“而你暗算德川家光、一手促使大將軍最為忌憚的天台宗勢力抬不起頭來,更是大手筆的手段,老實說,我是想不出這等妙策的,英雄出少年呐。”

  聶塵心中跳了跳,臉不紅氣不喘的保持著陰謀者慣有的城府,不說話隻是沉默。

  田川昱皇用餘光觀察了一下聶塵,越發心驚:“莫非這計策真的是他一手策劃的?我還道有平戶藩和李旦勢力在後麵藏著,沒想到真的是這少年一人所為,年紀輕輕就有這等縝密心思,實在令人吃驚。”

  頓了頓,朝前走了兩步,老田川繼續說道:“聶君,我來倭國已久,對大明國的現狀知之甚少,長夜漫長,不如你給我說說大明的事,我也好對家鄉有些知曉。”

  “大明啊……”聶塵心想,老子也不知道啊,穿越過來就在海上,澳門廝混了一陣也局限於當地,大明國勢我哪裏清楚,但自然不能就用真話敷衍,於是想了想後世看的一些明朝影視劇,張口說了一些影視橋段。

  田川昱皇聽得仔細,一點不打岔,這令聶塵更加緊張,生怕說錯了,但說了一陣覺得說錯了這老頭也不知道,幹脆扯開了高談闊論。

  好一陣之後,都快要走到地方了,聶塵才住了嘴,一看田川昱皇,正在不住唏噓感傷。

  “原來大明朝,已然敗壞如斯。”他搖著頭,開始冷笑:“些許草寇流賊,竟然就可以縱橫數省,官軍都是幹什麽吃的?還有關外野豬皮,都是野人,怎麽會讓他占去我許多城池土地?戚大帥在的時候,豈容這些宵小囂張!”

  “戚大帥?田川先生是說戚繼光嗎?”

  “正是!戚大帥練兵如神,麾下如狼似虎,當年我在戚家軍裏,掌火器軍械,跟著戚家軍走南闖北,從無敵手,無論倭寇還是流賊,沒有不怕戚家軍三個字的!大旗一亮,無不望風而逃。”

  田川昱皇說到往事,本有些佝僂的身子陡然挺直,身形變得高大了幾分,他手掌在腰間虛按著,仿佛那裏有把無形的刀;右手前端,食指在空中稍稍彎曲,嘴裏輕輕的“啪”了一聲,手腕輕抬。

  這是在打短銃,聶塵慣於這個動作,一看就知道。

  “田川先生擅長火器?”聶塵想起德川忠長曾經提到過這檔子事。

  “現在不行了,好久都沒用過了。”田川昱皇把手放下,自嘲般的努努嘴:“當年在戚家軍,倒是常常搬用火器,也曾在兵仗局做過監丞,現在回想起來,恍如隔世啊。”

  他把自己的鼻子指了指:“我這鼻子,就是在兵仗局製火藥的時候熬出來的,無論是什麽火藥,隻要我的鼻子一嗅,就知道配料多少、是否合格,比秤還靈驗,吳惟忠吳大帥笑我這鼻子比狗還靈,叫我翁狗兒,這外號還記憶猶新呐。”

  聶塵佩服的看著他的鼻子,心想要練成這樣的嗅覺,可真的比狗還厲害,在火藥房裏倒是個難得的人才。

  “可是,田川先生為什麽來倭國了呢?”聶塵想到這個問題,戚家軍天下聞名,不懂曆史的人都知道這隻軍隊的名聲,既然田川昱皇如此得上官賞識,還給了個不怎麽雅觀的外號,應該在大明軍中廝混才對,怎麽來了日本?

  “還不是那幫混球害的!”田川昱皇立刻氣不打一處來,恨恨的朝空中舞了一下手臂,像要把不愉快的記憶揮走:“我翁某人跟著吳惟忠吳大帥走南闖北,在大明從東打到西,從沒怕過死,沒喊過一聲累,沒想到了到了朝鮮國,流血流汗打跑了倭寇,卻被那幫遼東軍門嫉賢妒能,暗地裏說我私放了倭寇,要拿我問斬,要不是吳大帥憐我,放我逃走,我早就冤死在了朝鮮國!”

  “.…..嫉賢妒能?”聶塵皺眉,他知道軍隊中派係林立,各地軍隊各自為政,隻認山頭不認道理,大明後期沒有強悍的督師約束,一支軍隊就是一個軍閥,朝廷根本無法控製,就像後來的左良玉,其凶橫程度比張獻忠還厲害。

  “翁先生,難道那時就沒人能幫你澄清嗎?大明可是有登聞鼓的。”

  聶塵不知不覺的使用了田川昱皇的本姓,兩人都沒有察覺。

  “登聞鼓?那東西有個屁用!”翁昱皇不屑一顧的道:“大軍在外,文臣都是躲在後頭,知道個屁!入朝參戰的提督主帥是遼東軍門李如鬆,他自然照顧他的遼東兵,有功勞他的人占,送死的就讓吳大帥去。吳大帥那時隻是他麾下的一個參將,明知我委屈冤枉,也奈何不得,能將我偷偷私放,也是擔待了極大的風險。”

  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都是小人!若是戚大帥多活幾年,這些小輩,哪裏敢如此猖狂!”

  “著實可恨!翁先生受委屈了,這是大明用人不淑,浪費了翁先生這樣的人才,可惜可歎!”聶塵感歎著,送上馬屁。

  馬屁拍得無形,卻很舒服,翁昱皇如遇知音,愈發的覺得懷才不遇了,於是仰天長嘯:“想我在朝鮮殺倭寇,轉身卻又投靠倭寇,這輩子顛沛流離,最後落得如此可笑,唉,練了一輩子的手藝,便宜了倭人,聶兄弟,你說值不值?”

  “值不值,要看翁先生心裏怎麽想了。”聶塵笑了笑,滴水不漏的答道。

  翁昱皇低下頭,連連擺手:“我這輩子,也就這樣子了,今後老死倭國,連骨頭恐怕都沒機會葬在祖墳裏,心裏還能怎麽想?老死罷了。”

  “翁先生不想找機會回家去看看嗎?”聶塵道:“忠長大人曾說過你家在泉州,隔海相望,隻要願意,可以回去看看的。”

  “回去?怕是要被殺頭。”翁昱皇把頭搖得如撥浪鼓:“戰場軍紀如山,當初連吳大帥都救不了我,現在回去還不是自找死路。”

  他搖著頭,抬眼一看,聶塵住的院子已經近在咫尺,護衛的武士看到兩人,正在躬身行禮,於是回頭道:“喲,不知不覺就到了地方,聶老弟快休息吧,明日德川忠長大人朝見天皇,指不定還要用你,你也須保持精神,我就不打擾了,這就回去。”

  聶塵拱手還禮,道了謝,翁昱皇甩著袖子大步而去,身板挺得筆直,仿佛跟聶塵說了一路的話,他又重新活成了平壤城下射擊鳥銃的士兵。

  聶塵看著他的背影,佇立了許久,等到翁昱皇的身子完全淹沒在黑暗裏,他依然久久沒有挪動腳步,眼睛忽閃忽閃的,似乎在考慮著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