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菩提無樹明鏡無台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8-06 11:05      字數:4481
  每個座位前麵,都有一張矮桌,桌子不大,上麵放著一碟幹果,一杯香茶,等會宴席開始後,近侍們會端著豐富的吃食呈上來,放在矮桌上供大殿裏的人吃喝。

  聶塵就端著那杯茶,慢慢的嚼著幹果,樣子很悠閑,也很輕鬆。

  這個神態落入鬆浦鎮信眼中,那就是有恃無恐了。

  天台院……長海和尚……崇源院……德川秀忠…….德川家光……德川忠長……

  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在他腦子裏閃過,不斷重疊,一些被撕碎,一些被加粗,最後聶塵二字耀眼的碾壓一切。

  “他……莫非參與進了德川家的繼承權之爭?”

  這個念頭最後跳出來時,鬆浦鎮信都被嚇了一大跳,他很奇怪自己怎麽會有了這樣的想法。

  那隻是個明國人呐,剛來日本不到兩年的少年郎,何德何能可以參與全日本最有權勢的一家的內鬥?

  但是把所有的信息都綜合到一起,唯有這個結論符合實際。

  “他一定幫了德川忠長,不知用的什麽法子,總之出了力,不然怎能得到武士的身份。”

  鬆浦鎮信卯定了判斷,他捏緊了拳頭。

  也許,事情是從崇源院在飯館裏把聶塵帶走的那一天開始的。

  不過,長海和尚不是聶塵的後台嗎?為什麽和尚幹掉了德川家光這麽大的事他非但不受牽連反而還有功加賞呢?中間必然有隱秘,隻是鎮信還不知道罷了。

  思考起來太費腦子了,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光靠猜是不行的,鬆浦鎮信捂住了額頭。

  這個年輕人身上又多了一層迷霧,著實令人頭疼。

  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門口傳來“鐺”的一聲鑼響。

  無數的歡呼聲隨著鑼聲高聲附和,大殿內外的人們一起山呼萬歲,興奮的鼓掌、大笑。

  這是標誌著春日祭開始的鑼音,銅鑼架在外殿大門處,大如磨盤,鑼音一響,滿城都聽得到。

  緊接著,城裏的鼓樓、鍾樓交錯敲響,鼓點密密,鍾聲悠揚,從二條城傳向京都城,又從京都城傳向四麵八方。

  整座京都城都隨著鼓聲、鍾聲沸騰起來,萬人空巷,聚集於朱雀大街,踩著高翹的戲子、跳著舞的白麵女人、用木頭紮出的花車,一股腦的湧上街頭,在人群裏跳著蹦著,掀起春日祭的第一波GAO潮,貫穿京都城的朱雀大街成了歡樂的海洋。

  二條城內殿,德川忠長已經來到坐在大殿深處中央的德川秀忠身邊,靜待歡呼的大名們安靜下來後,用肅穆的嗓音,高聲呼喊道:“請諸位大人,向征夷大將軍拜服覲見!”

  所有的大名都不再交頭接耳,紛紛坐定,把目光投向了德川秀忠。

  征夷大將軍今天穿著非常正式,戴著巍峨的冠冕,坐在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的台子上,不可一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威風無人能及。

  覲見是有順序的,要按照跟德川家的親疏關係輪流上前,不能逾越,這個順序大家心知肚明,無須別人來提醒,於是坐在最為靠前的一個大名---尾張家的家主站起了身子,他恭敬的走到木台前麵,向德川秀忠垂下了腦袋,把腰彎折成九十度,深深的鞠躬,口中高喊:“臣尾張家,拜見征夷大將軍,特向大將軍獻上春日份的儀程,以表忠心!”

  他從懷裏摸出一張禮單,雙手奉上,有近侍接過,放到德川秀忠麵前。

  德川秀忠微笑著,掃了一眼,說幾句勉勵的話,尾張家家主再次躬身答謝,然後歸位。

  下一位大名接踵而來,同樣的鞠躬,獻禮。

  一個又一個,流水一樣的拜倒在木台前,這些鎮守各地、羈傲不遜的武將能臣,乖乖的在德川秀忠的腳下稱臣,獻上自己最為值錢的禮物,心甘情願。

  德川忠長站在德川秀忠的身旁,大名們拜德川秀忠,等於也在拜德川忠長。

  忠長的臉有些不自然的潮紅,又有些緊張的抽搐。

  他第一次站在這個位置,以往都是他哥哥站在這裏的。

  往年他都是坐在底下,像那些大名一樣,用羨慕的眼神看著高高在上的父兄。

  這感覺……很美妙啊!

  德川忠長舔了舔嘴唇,竭力讓自己冷靜,他腦子裏有點眩暈,這是熱血急速向大腦衝刺的征兆,不得不短暫的閉了閉眼睛來緩解。

  重新睜開眼時,獻禮程序已經進入了中段,滿座的大名們正一齊低低的發出聲聲驚歎,對獻禮的大名投去嫉妒的眼神。

  “臣鬆浦鎮信,向大將軍獻上春日賀禮,計有荷蘭鐵炮三百門,藥材五百斤,各類瓷器一百擔,絲綢棉布一百擔,請將軍笑納!”

  鬆浦鎮信匍匐在地板上,高聲報上了禮物單子。

  這份禮物果然豐厚,壓倒了前麵的所有大名,在鬆浦鎮信麵前,排在他前頭的大名都像窮逼。

  德川秀忠勉勵的話都多說了兩句,大有褒獎之詞,鬆浦鎮信得意洋洋,心情頓時輕鬆了許多,他悠然的起身拜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周圍的大名眼睛紅通通的盯著他,恨不得從他身上刮下二兩油來,特別是北麵北海道一帶貧瘠的大名們,目光更是凶狠。

  “嗬嗬。”鬆浦鎮信無所謂的笑著回應這些要吃了自己的眼神,老子就是有錢,你們怎樣?

  接下來的獻禮就有些索然無味了,有平戶藩肥前國這個闊佬在前,後麵的大名們都有些畏手畏腳起來,個別禮物寒酸的甚至臉紅頸漲,逃也似的上去,逃也似的下來。

  鬆浦鎮信看得津津有味,有錢真是太好了,可以為所欲為啊。

  大名獻禮結束之後,就是鄉老百姓獻禮了,這些鄉老大多是地方上有名望的人,也比較有錢,但再也有錢也抵不過最窮的大名,獻出來的東西自然不是貴重之物,一般都是字畫、手工藝品或者特殊的物品。

  他們的獻禮排序就得唱名了,按慣例,這得德川忠長來幹。

  隻見他清清嗓子,抽出一卷卷軸,拉開,念出了第一個名字。

  “下麵,由平戶藩庶人聶塵上前獻禮!”

  大殿上立刻有一片波浪般的騷動,不少人低聲細語,隱隱有“就是那個聶神仙嗎?”的話語冒出來。

  這是鬆浦鎮信獻禮之後,被沉重財富攻勢壓得無精打采的大名們第一次興奮,大家翹首以望,目露好奇。

  聶塵捧著那個盒子,站起來,緩緩的走出去,眾人盯著他的步履,亦步亦趨。

  來到木台,聶塵雙手把木盒高舉過頭。

  全場的目光聚焦到木盒上,木盒通體赤紅,四角鑲嵌了金銀,表麵塗了明漆,流光溢彩。

  “小人聶塵,奉德川忠長大人之命,於平戶島熬製靈藥,以治療大將軍頭痛頑疾,經多年采集古方、煎煮熬製,於日前終於試製成功,此藥有通奇經八脈、鎮痛安神的功效,吸食之可忘卻煩惱,緩解憂愁,臣為之取名---福壽膏,按忠長大人的指示,特在今日向大將軍敬獻,以表忠長大人的拳拳孝心!”

  聶塵高聲說著,聲如洪鍾。

  “嘩”

  大殿裏一陣驚歎,所有的大名一齊把意外的目光投向了德川忠長。

  德川忠長適時的轉身,向老爹納頭跪下,用極度哽咽的聲音說道:“父親,兒臣見父親常年受頭疾所困,又為國事操勞,心中難忍,卻無力為父親解憂,心痛難忍,年前恰好得知聶君從大明國來,精通醫道,有家傳古方可以治療頭痛病症,於是特地拜托聶君,星夜趕製,今日終於得償所願,實在是天照大神的恩德,兒臣……兒臣高興啊!”

  他說得涕淚俱下,說到最後,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了,隻是抱著德川秀忠的大腿,嚎啕大哭。

  德川秀忠慈祥的看著他,伸手撫摩忠長的頭發,無比愛惜的道:“忠長辛苦了,天皇大人最重有德之人,你孝心可嘉,孝德可歎,我甚為欣慰啊。”

  他站起身來,令近侍將聶塵手中的木盒接過,捧在手裏,微笑著對滿堂賓客道:“諸位,托天皇洪福,本將軍自從服食福壽膏之後,頭痛頑疾已然痊愈,如今似乎年輕了十來歲,大家都跟我十幾年了,都看看,本將軍是不是比戰爭年代更加的有精神呐?”

  滿堂的大名叫了起來,很多人起身高喊,人多嘴雜,一時間聽不清,不過“恭喜大將軍”、“忠長大人一片孝心,感動了天地神靈”之類的褒獎之詞,不絕於耳。

  德川秀忠笑著雙手虛按,讓眾人靜下來,然後換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可惜福禍相依,忠長如此孝順,家光卻敗壞如此,各位,家光昨夜犯禁,與天台宗的僧人在禁中胡搞,羞恥之處本將軍都不好意思說,各位知道就行,具體的事情,會寫在發往各地的公文中,到時候各地鎮守大名看後回寫一封信來,表達各自的看法。”

  此言一出,滿座靜默。

  大名們震驚的表情如刀刻一般,揮之不去。

  太突然了,就這麽廢除了一個太子?

  要大名們回信的意思,就是要公開表態了。

  德川秀忠這是要用盡全部力量推德川忠長上台啊。

  “餘下的獻禮,可以直接呈上禮單,送入府庫,過程就免了,各位遠來辛苦,讓我們趁著這春日祭的吉日,盡情享受吧。”德川秀忠的臉仿佛是一張張的臉譜組成,剛剛把滿座的大名震得外酥裏嫩,立馬又換上一張笑臉來,樂嗬嗬的吩咐開始上菜。

  “今日,不醉不歸!”

  他拍打著裝滿福壽膏的盒子,眯著眼笑吟吟的端起杯子。

  鼓樂聲起,魚貫而入的仆役送來流水般的吃食,倭女盈盈而至,跳起羞答答的倭舞。

  靜默的大殿裏很快熱鬧起來,大名們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每個人都在假裝著興奮,都在用酒液掩飾心中的震蕩。

  鬆浦鎮信和前後左右的大名賓客相互敬酒,彼此大笑,但他的眼睛,總是時不時的落在遠處的聶塵身上。

  聶塵靜靜的獨坐,慢條斯理的吃東西,沒人去打擾他,他所處的位置仿佛是汪洋大浪裏的一處淨地,波瀾不起。

  米酒很醇,雖然不及德川秀忠壓箱底的上等貨,卻也是倭國極為難得的佳釀。

  聶塵飲盡一杯,朝高台上瞄了一眼。

  德川秀忠正和兩個敬酒的大名對斟,德川忠長陪在身邊,滿臉紅光。

  聶塵微微一笑,收回眼神。

  他的手裏,揣著一根煙杆,銅製的,發著暗紅色的光。

  天海國師的手裏,揣著一串銅製的佛珠,同樣散發著暗紅的光澤。

  與喧嘩熱鬧的二條城外殿不同,修築在京都城另一側的天台宗本院被一片樹林包裹,又建在一座小山的山巔,周圍刻意的不準俗人雜居,顯得幽深僻靜,在百年大城京都城中,獨具一格。

  山雖不高,卻勝在幽雅,廟雖不大,但古老滄桑。

  清晨傍晚,從附近鴨川江上泛起的水霧繚繞山邊,雲起霧生,一條山道蜿蜒直上,神秘而莊嚴。山腳下,那塊立在山門旁石碑上用蒼勁有力的筆法書寫的“天台宗”三字為這座山增添了無窮魔力,無論豪富大家還是貧窮低賤,到了石碑處都會本能低下頭顱,不敢大聲,唯恐驚動了山上的神佛。

  山巔寺廟,簡樸陳舊,黑瓦青苔,階痕綠意。

  廟宇深處,一處尋常和室內,門扉半開,正對著小山懸崖,從這裏可以遙望遠處城郭如棋盤密布。

  二條城的方向,一朵又一朵的煙花直刺藍天,隔得這麽遙遠,依然能聽到城中鬧哄哄的聲響。

  天海國師對門獨坐,門外的陽光從雲峰間投下來,將他的黑色袈裟鍍上了一層金芒,天海雙目微閉,仿佛在凝視空中炸開的花火。

  室內飄著一股藥味,火塘上,一個小小鍋子正在咕咕的冒著泡,兩個小沙彌忙裏忙外,熬製著藥湯。

  長海全身包著繃帶,絲絲血跡從一些地方透出來,人如同一具木乃伊。

  小沙彌熬好一碗藥,服侍長海吞下,收拾好藥罐鍋碗,然後躬身退下,留下天海師徒兩人。

  空氣中的藥味濃鬱,這劑藥用了極好的藥材。

  長海已經在這間屋裏躺了小半天,經過天台宗的全力醫治,他可以勉強撐起身子坐起來。

  眼見師父坐在門前,長海想說點什麽,卻又羞愧的不知道怎麽開口。

  大概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天海國師的身子動了一動。

  沒有回頭,隻是飄來一句話。

  “菩提無樹,明鏡無台,長海,你哪裏惹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