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變味的春日祭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8-05 16:58      字數:4427
  長海是被抬回天台宗的。

  他傷得很重,白白嫩嫩的身子像是被一百頭大象踩過一樣,遍體鱗傷。

  一些地方還在流血,經過一夜的吊掛,整個人都虛脫了,原本俊俏的臉慘白腫脹,與他平日裏豐神俊朗的模樣判若兩人。

  縱然如此,他在被天台宗的和尚們用門板抬走的時候,依然在努力的擺動頭顱,用眼神在四下裏尋找,仿佛在找什麽人。

  一直到出了二條城的門,他都沒有放棄尋找,可惜人群裏似乎沒有他要找的人,唯有冷眼的黑衣武士按刀相隨,長海懨懨的長歎一聲,把頭重重的落下,後腦勺磕在門板上,與城門關閉後落下的門栓同時發出“砰”的一聲。

  “砰!”

  二條城的前門竄起一朵煙火。

  德川時代的日本已經可以製造出絢爛的煙花,搖搖擺擺的焰火扶搖直上,在雲朵下麵炸開,綻放。

  滿城的百姓身著盛裝,聚集在街麵上,婦人們撐著傘,男人們搖著扇,小孩子們滿地亂跑,大家仰著頭,笑笑嘻嘻的看著一朵又一朵的煙火升上天空,白日焰火同樣美麗,給被生活的重壓底下快要喘不過氣的老百姓們帶來難得的輕鬆。

  一年一度的春日祭,來臨了。

  按照慣例,祭祀會持續三天,人們會湧向各地的神社,向神仙敬獻香火,祈求今年的雨水充沛、陽光普照,無災無禍的迎接五穀豐登,並許下在秋日祭的時候再次感謝神靈保佑的承若。

  而京都的百姓們,則會多一些娛樂項目,夾道迎接各地諸侯向征夷大將軍和天皇覲見獻上禮物就是其中之一。

  畢竟在同一條街上同時看到這麽多貴人,是很難得的,有些大名彼此敵對,相互看不順眼,碰巧走到了一起還會發生武士決鬥的鬧劇,那就更有看頭了。

  所以京都通往二條城的必經之路---朱雀大街上,道路兩側擁擠不堪,人們嘻嘻哈哈,用崇敬的眼神伸長了脖子眺望道路中間,對過往的一頂頂轎子、一匹匹馬評頭論足,當然了,評論的主題還是轎子裏的人和馬上的騎士。

  負責京都城治安的京都所司代板倉重宗派出大批足輕,在路上維持秩序,令激動的老百姓不至於衝撞了諸侯們的車駕。

  “看,那是越前家,不愧是德川家的家門大名,掌握幕府東邊大權的世家,那馬多麽高大,聽說是從藩國引進的汗血馬喲。”

  “哇,快看,北邊的豪強鬆前家來了,紅色的鎧甲啊,北邊的武士真的很強!”

  “要說強大,還是南邊的大名強,你看鬆浦家的武士,全是鐵炮隊,那麽多鐵炮要多少銀子才能買到?武士刀能跟鐵炮比嗎?”

  “說得對,鬆浦家家主鬆浦鎮信的衣服是罕見的明國真絲,你看見了嗎?”

  “讚讚,真有錢。”

  嘰嘰喳喳的議論聲裏,鬆浦鎮信一句不落的全聽到了。

  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是虛榮心爆棚的時候。

  巡遊在京都大街上,任憑百姓用畏懼尊崇的眼神拜服羨慕,讓平戶藩鬆浦家的名聲在天皇腳下流傳,高高的賽過其他大名一頭,都是很令人愉悅的。

  特別是走在前麵的是因為和德川家沾親帶故而地位高人一等的越前家家主隊伍,卻在百姓們口中被自己壓了下去,這份榮光,是身為地位低一些的外樣大名最為喜歡的。

  但是今年,鬆浦鎮信卻有些不大痛快。

  不止不痛快,還有些緊張。

  今天天亮的時候,整裝待發的鬆浦鎮信收到消息,昨天夜裏二條城裏發生了不得了的大事,連天台宗都被驚動了。

  細問是什麽大事,報信的人卻又語焉不詳,時間有些緊,沒有打聽清楚,隻知道是跟德川家有關係,征夷大將軍的兩個兒子都牽連其中,好像德川秀忠還打了天台宗擔任本次春日祭祭司的一個高僧。

  這些類似八卦新聞一樣的消息零碎得很,令人聽得雲裏霧裏,不過報信人末了說的一句話,就令鬆浦鎮信汗毛都豎起來了。

  “聽說那位向將軍大人獻上靈藥的聶桑,昨晚也在將軍的大殿裏,將軍大人怒氣衝衝的問了他很多問題,這件事大概跟他也有關係。”

  跟聶塵有關係?

  什麽樣的關係?

  德川秀忠怒衝衝的問了他什麽?

  他又幹了什麽?

  這些問題如一個個問號一直在鬆浦鎮信腦子裏盤旋,他把李旦叫過來,李旦也一問三不知,隻道聶塵進二條城好多天了,從來沒有與自己聯係過,前些日子說是被傳為神仙一樣,神仙又怎麽會被大將軍訓斥呢?

  兩人大眼瞪小眼,不得其解。

  如今走在朱雀大街上,鬆浦鎮信雖然臉上帶著笑,心裏卻懸吊吊的如吊著一塊鐵,聶塵是他帶來的人,如果真的牽涉到大將軍家裏的事,那自己也脫不了關係,萬一影響到鬆浦家德川秀忠心中的地位,就不好了。

  所以出發的時候,鬆浦鎮信咬咬牙,把本就豐厚的禮物再臨時加了碼,悄悄的從送給天皇的禮物中擠出一些來,加進送給德川秀忠的部分裏,多送出一筆錢財,將裝載禮物的馱馬壓得蹄子都邁不動了。

  諸侯大名們的隊伍一步步的往前挪動,在熱鬧喧嘩的海洋中漸漸的靠近二條城城門,煙花不要錢的衝天施放。

  春日祭第一天,諸大名向征夷大將軍輪流覲見,獻上禮物,然後大將軍賜宴,與眾同樂,大家歡聚一堂,吃吃喝喝。

  而一天之後,在春日祭的第二天,再如法炮製的向天皇來這麽一出。

  最後的一天,是大名們相互交好的時間,平日裏因為地域隔閡而不能相見的大名們會互相拜訪,這是幕府同意的開放日,將原本為了防止大名勾連影響幕府統治的禁令放開一道口子。

  鬆浦鎮信也盤算好了和哪幾個大名坐在一起喝點小酒,帖子都遞出去了,此刻卻又患得患失起來,唯恐幕府猜忌。

  這種情緒在他走到二條城城門處的時候達到姐姐,在頭頂爆炸的焰火簡直就是炸在他的心口上,令他心止不住的狂跳。

  “鬆浦大人來了,歡迎歡迎。”

  二條城外殿門口,循例有德川家的祭祀主持人在這裏迎接各方來賓,跟大名們寒暄,以盡地主之誼,一般來講,擔任這份職責的都是德川家的家主候選才有資格,前兩年都是德川家光站在這裏的。

  這時候可不能分心失禮,於是鬆浦鎮信振作精神,鞠躬之後抬頭,笑容可掬的還禮。

  “大納言閣下,鬆…….”

  幾個字剛說出口,鬆浦鎮信就愣住了。

  站在麵前的,不是德川家光,而是德川忠長。

  換人了?

  好在他反應很快,立馬改口:“中納言閣下,鬆浦鎮信覲見,多謝大人在此迎接,鎮信感激不盡。”

  這話是套話,每年都這麽說的。

  德川忠長笑得如一朵花開,親熱的對他說道:“哪裏,該我多謝鬆浦鎮信大人你才對,若不是你帶來了聶桑,我今天還不能站在這裏迎接你呢。”

  “咕?”鬆浦鎮信喉嚨裏發出一聲響。

  德川忠長身後,聶塵閃出身形,衝他拱手:“鬆浦大人,小人在這裏等候很久了。”

  “啥?”鬆浦鎮信嘴裏崩出一個字。

  不止是他,一直跟在鬆浦隊列裏的李旦和顏思齊、鄭芝龍等人,同時睜大了眼。

  聶塵失去音信好幾天了,突然出現在這裏,大家都很驚喜,或者驚奇。

  驚喜的自然是顏思齊和鄭芝龍,驚奇的是李旦和鬆浦鎮信。

  “這……從何說起?”鬆浦鎮信迷茫的看著德川忠長。

  “話說起來就長了,我現在太忙,不能細說,詳細的情況,聶桑,哦,不,聶君等會說與你聽吧。”德川忠長喜慶滿臉的笑著,扭頭道:“聶君,大名獻禮你是重頭戲,父親把你排在鬆浦大人後麵,你不會有意見吧?”

  “不會,我本是鬆浦大人帶來的,能獨自獻禮就已經很感激了,哪裏還會有意見。”聶塵謙遜的答道,很自然的排到鬆浦家的隊伍中去。

  “嗯?”鬆浦鎮信被雷到了,忙道:“聶塵是平戶藩的商賈,按規矩,應當隨我獻禮才對,怎麽……”

  “鬆浦大人,聶君如今是我的家臣,你應該用尊稱才對!”德川忠長皺皺眉頭,加重了語氣說道:“這是大將軍的意思,給他的武士身份不久之後就會用書麵的形式下達,你不要失禮。”

  “啥?!!!”

  “武士身份!!??”

  鬆浦鎮信等人頓時傻眼了,震驚的反問。

  “是的,聶君會跟你們細說,你記得便是了。”德川忠長嚴肅的說道,這種表情以往很少出現在他的臉上。

  “是……”鬆浦鎮信不可思議的看著聶塵,嚅囁著嘴想再問問,但看到德川忠長的表情,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昨晚上二條城裏一定發生了了不得的事情。

  他判斷道,一定非同尋常。

  “好了,鬆浦大人請進去吧,獻禮在午時開始,聶君,你可要準備妥當啊。”德川忠長伸手示意,這句話是對鬆浦鎮信說的,他的眼睛卻看著聶塵。

  鬆浦鎮信的隊伍通過門口,進入大殿。

  寬敞的大殿裏,已經聚集了熙熙攘攘的各地大名,能進入大殿的,隻有受到天皇春日祭請帖的人,多餘的人會等在大殿之外,在空地上吃飯。

  大殿中分左右兩側擺著許多蒲團坐墊,如同方陣,按照身份高低確定了坐次,有二條城的近侍引導人們進入自己的座位落座,次序井然。

  鬆浦鎮信帶著兩個家老,以及李旦走進大殿,在右側的幾個位置上跪坐下來,鬆浦鎮信是大名,自然坐在第一排。

  他回頭瞧了瞧,看到李旦等人被安排在身後稍遠的位置上,而應該坐在最後麵的聶塵,卻被單獨引到右邊靠近末尾的一個座位上,但座次卻在第二排,非常靠前。

  這又令他驚奇不已,一個商賈無論如何都沒有資格這麽靠前的,究竟是怎麽回事?

  “水野大人,今天好像跟往年不大一樣啊,站在門口的居然是忠長大人,不同尋常呐,發生了什麽事嗎?”

  坐了一陣,鬆浦鎮信終究按耐不住了,他悄聲想身旁的水野家家主詢問,水野家是德川幕府的外樣大名,消息要靈通一些。

  水野家家主譏笑般的看著鬆浦鎮信,這個土財主一向不大被地位高一等的外樣大名待見,不過水野家家主性格隨和,隨口說道:“鬆浦大人消息不甚靈通啊,難道還不知道昨晚二條城裏發生了什麽事嗎?”

  “什麽事啊?”鬆浦鎮信咽了一口唾沫。

  “昨晚上,天台宗的長海大師,趁德川家光睡覺的時候,下了猛藥那個了他。”

  “那個?那個是什麽?”

  “那個就是那個啊。”

  水野家家主左手圈個圈,右手伸出手指頭從圈裏捅進去。

  “那個?!”

  “就是那個了。”

  “這……怎麽可能!”

  鬆浦鎮信差點叫了出了,引來周圍一片矚目,水野趕緊豎起指頭做了個禁聲的手勢:“這事都已經傳開了,京都城裏的大名都知道了,你還蒙在鼓裏。”

  “可是……天台宗…….天海國師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水野撇撇嘴:“這麽大的事,誰能保得住?”

  “天台宗的大師們有男風的愛好,天台院裏不知圈養了多少俊美少年,這是公開的秘密。隻是沒想到,長海居然口味這麽重,看上了德川家光,還膽子這麽大,跟家光來了一手。”

  水野惡趣味的摸著下巴,直甩腦袋:“家光是德川家康當年欽點的繼承人,前途無量,可是出了這檔子事,今後可……唉,德川家家門蒙羞啊。”

  “畢竟跟和尚一起搞那種事,於法於理都是不可容忍的,家光大人怎麽會鬧出這麽亂的事情,真是想不通。”

  “不過。”水野咂咂嘴,目光朝還站在門口迎接大名的德川忠長掃過去,意味深長的道:“得了實惠的,卻是忠長,這麽大一個天上落下的福分,任誰都會幹勁十足的。”

  “.…..”鬆浦鎮信大張了嘴,瞪圓了眼,手把折扇揉成了團都不自知。

  恍惚了一陣,他又猛然扭頭,看向了蒲團方陣的末尾。

  聶塵正坐在那裏,懷裏抱著一個方盒,施施然的喝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