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麵子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6-11 18:15      字數:2440
  “賺得比旁人多一點又怎樣?吃飯的嘴多啊。”李旦不動聲色的夾起一塊肉,扔進嘴裏:“跟著我求活的人那麽多,總得吃飯吧。”

  “你養的人再多,也多不過鬆浦家肥前國。”平戶勘定鬆浦誠之助冷言說道,他身材短粗,一嘴濃密的絡腮胡子藏著濃濃的殺氣,一看就是個上層武士:“讓你出錢就出錢,那兒那麽多廢話!”

  李旦嚼著嘴裏的肉,瞅了鬆浦誠之助一眼。

  鬆浦鎮定低頭飲酒,仿佛什麽都沒聽見。

  “勘定這話說的,出錢事小,萬一激起民變事大,真有什麽事,你勘定所那幾百千把足輕也抵不了什麽用。”李旦輕描淡寫的說著,臉上還帶著笑。

  “納尼?!”鬆浦誠之助惱怒的一摔筷子,按著桌子作勢要起身。

  “坐下!對李佬怎可這般無禮!”鬆浦鎮信將酒杯一頓,嗬斥道:“李佬縱橫海洋,又在我國住了這麽久,難道不知道輕重嗎?還用你教!”

  鬆浦誠之助悻悻的坐下,哼著鼻音,一口喝幹了麵前的酒杯,拍著桌子叫侍者倒酒。

  “國守言重了,勘定性情中人,說話大聲一點沒有關係。”李旦皮笑肉不笑的道。

  鬆浦鎮信也隨之一笑,道:“李佬用錢的地方多,本人能理解,但是幕府用錢的地方更多啊,就拿我肥前國來說,前一陣剛從荷蘭人手裏買了一千杆鐵炮,加上火藥鉛子,花費不菲,這筆錢幕府不管,我如之奈何?李佬是本地大佬,不替我想想辦法,不符你的身份呐。”

  他低下頭,端起茶杯,不鹹不淡的道:“勘定所的足輕不濟事,肥前國的武士可能幹得很咯。”

  李旦也笑著把頭低下,仿佛慢慢咀嚼嘴裏的那塊肉,但那張低垂的臉上,卻顏色聚變,眼神仿佛要噴火,要焚燒腳下的土地。

  坐在他身邊的兒子李國助看出不對,神色尷尬的趕緊起身朝三個倭人敬酒,緩解緊張的氣氛。

  倭人們沒人理睬,各自吃著自己的菜,把李國助晾在桌子上。

  半息之後,李旦把肉咽下去抬起頭來時,已是滿麵春風。

  “國守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國守看得起我李旦,方才推心置腹的找我,李某義不容辭啊!”李旦咧嘴笑著,似乎讓他出錢心甘情願,不讓我出錢就跟你急一樣,把胸脯一拍:“沒有問題,一切聽憑國守吩咐!”

  “嗦嘎!”鬆浦鎮信也笑起來,比剛才要真誠得多:“我就知道,李佬是最明事理的,來,我們喝酒!”

  幾人把酒言歡,仿佛剛才的話裏機鋒都是幻覺,親善友好才是大家的本質。

  但聽到這一切的聶塵知道,剛才離掀桌子火並,不過一念之間。

  隻要剛才李旦抬頭的那一刻沒有服軟,今晚上的夜宴怕是要變成夜戰。

  李旦是明人領袖啊,居然就這樣被倭人拿捏得死死的,連轉身都做不到,實在……

  聶塵都不知道該怎麽評價了,他用餘光看著主桌上觥籌交錯的熱絡場麵,仿佛看到笑容背後,藏的都是刀子。

  “嗚嗚嗚嗚,求李大官人給我們做主啊,嗚嗚嗚!”

  正當聶塵發怔時,大廳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嚎哭聲,似乎有婦女就在大門外邊朝裏邊喊冤。

  聲音悲戚無助,一下就把滿屋的酒肉氣衝散大半。

  酒桌上的人紛紛側頭去看,有人大聲喊道:“我們在這裏吃飯,什麽人在哭喪?好晦氣!”

  主桌上的李旦臉色愈加不好看起來,他本就心中膈應,此刻逮著了出氣筒,不禁拍桌喝道:“來人,發生了什麽事?不知道我有貴客嗎?”

  門外有人匆匆進來,朝他拱手道:“老爺,是下午在市集上被倭人打死的酒鋪老板家屬,不服勘定所的判定,要求老爺替她孤兒寡母做主。”

  “下午的事啊……”李旦朝正滿不在乎吃肉的鬆浦誠之助瞄了一眼:“鬧事的人不是扭送勘定所了嗎?她還要我幫她做什麽主?”

  “那婦人說,打人的倭人不消半個時辰就從勘定所放走了,所以才來喊冤。”

  “放走了?”李旦臉色陰沉下來,撫著下顎處的胡須盯著鬆浦幾人不語。

  鬆浦鎮信沒有說話,平戶勘定鬆浦誠之助大刺刺的把嘴抹一抹,輕飄飄的說道:“胡說八道,腿長在人身上,那人是自己跑的。”

  李旦沉聲道:“勘定所是平戶刑名之地,勘定大人那麽多手下,怎麽會讓人跑了?”

  鬆浦誠之助雙手抱臂:“的確很難相信,但真的跑了,回去我就好好罵罵那幫懶漢,看個人都看不住,不過不要緊,抓回來就是了。”

  “關起來的人都能跑掉,還抓得回來嗎?”李旦語氣淡然的回了一句。

  鬆浦誠之助嘻嘻一笑:“那就沒辦法了,說起來,怪就怪那個老板不曉事,明明隻是賒一點酒,又沒說不給錢,就死拉著那個浪人不放,被打死,也是難免。”

  鬆浦健也哈哈附和著道:“太蠢了,為一點酒就丟了性命,太蠢了!”

  兩個倭人麵帶譏諷,哈哈大笑,還碰了一下杯,吞了一口酒。

  滿屋的人都看著他倆,無人說話,有股火一樣的味道在眾人之間蔓延。

  “既然跑了,就請勘定大人責成手下追捕。”李旦打破沉默,高聲道:“派人送那婦人回去,拿撫恤銀子給她,先好好過日子,等勘定大人的消息!”

  “是。”門外進來的人朝幾個倭人看了一眼,躬身退下,少歇,門外嚎哭的聲音沒了,想必人被勸走。

  “好了,今晚酒足飯飽,就不叨擾了,告辭!”鬆浦鎮定笑吟吟的起身,朝站起來的李旦道:“過兩天我讓人把文書送來,關於提稅的事,先多謝李佬了。”

  “國守慢走,我身體有恙,就不遠送了。”李旦拱拱手,對李國助道:“兒子,送國守出門。”

  鬆浦鎮信哈哈笑著,帶著兩個倭人從桌子之間穿過,在眾目睽睽之下,揚長而去,李國助殷勤的陪在他身邊,點頭哈腰。

  聶塵一直旁觀著,目送倭人們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宴席上一片竊竊私語,所有的人都在議論,有人憤懣有人不平,但李旦不說話,沒人出頭。

  而當聶塵回頭時,看到麵如沉水的李旦已經把長袖一甩,自顧自的進了後堂,再不出來。

  “唉,東家也是為難呐。”身邊的施大喧搖著頭說了一句:“在倭人的地頭上,誰能真的跟他們硬拚?大明朝倭亂官兵都鎮不住,東家總不能連家業都不要了吧。”

  無人附和,滿桌的人都沒說話,沉默得空氣都凝固了一樣。

  鄭芝龍和鄭芝豹拳頭都捏出了水,幾乎扭斷了筷子。

  聶塵目如秋葉,輕輕的歎口氣,想拍一下桌子,但最後落在桌麵上時,變成輕輕一撫。

  夜宴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