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夜宴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6-11 18:15      字數:2668
  帶著五個人不人鬼不鬼的雇工回到市集上的鋪子時,天已經到了傍晚。

  夕陽西沉,霞光漫天。

  平戶藩不少商鋪開始關門歇業,街道上行人逐漸稀少,但是在城鎮的另一邊,卻掛起了無數燈籠,在暮色沉沉裏映紅了半邊天。

  “那邊是歌舞伎町。”洪升告訴聶塵:“每逢夜晚,就是她們開門迎客的時候,有空時,可以去坐坐消遣消遣,倭人的表演有漢唐之風,別有滋味。”

  聶塵此刻沒有心情去體驗趣味,他肩上還扛著兩個傷痕累累的人。

  鋪子裏家具物什倒是齊全,生活用具一應具備,看來這處白糖鋪子關門時間並不長,很多東西都沒有搬走。

  甚至還有鋪蓋碗筷,這省去了聶塵三人很多麻煩。

  把五個人放在倉庫裏,為防萬一,用繩子捆住了他們的手腳,他們都默不作聲,任憑聶塵擺布,隻是當觸及傷口的時候短暫的呻吟,目光裏沒有神采。

  “你們先住在這裏,等下給你們找點藥來。”聶塵臨走時鎖了倉庫的門,對五個人道:“吃食飲水隨後就到,不必害怕,我們也是大明的人。”

  五人低著頭,一言不發,不知道聽沒聽清聶塵的話。

  洪升看看天色,催促聶塵和鄭芝龍快回到李旦的府邸去,今晚李旦擺宴,要慶祝本月第二艘船平安抵達平戶島,順便為施大喧洗塵,聶塵等人也在邀請之列。

  夜晚的平戶島漆黑沉靜,海港傳來陣陣浪花拍岸的聲音,海風輕柔,宛如美人香風拂麵,自在愜意。走在路上,月光灑滿泥土道,聽著耳畔蟲蟻夜鳴,別有一番趣味。

  但聶塵和鄭芝龍心中,卻沉甸甸的如墜鉛球,牙行一行讓他們體會到寄人籬下的苦悶,究竟不是大明土地上,被關在黑窩棚中的人影一直在兩人眼前回來晃動,那痛苦呻吟跟遠處歌舞伎町的尋歡聲夾在一處,分外諷刺。

  順著來路回到李府,門口已經掛了紅燈籠,墨寫的“李”字在燭光裏隨風搖曳。

  鄭芝豹已經把十五擔白絲全扛到了李家倉房裏存著,這個莽漢,一個人就幹了要五個人才能幹完的活計,力量真是異於常人。

  洪升把三人引入廳堂,這裏已經擺開了十來張方桌,坐了不少人,外麵還有絡繹不絕的各色人等不斷進來,李旦捧著大肚子笑吟吟的站在門口與客人們拱手招呼,皮順光滑的臉上一點沒有歲月的痕跡,看來保養得極好。

  “聶老弟,這邊這邊,坐這邊來。”施大喧在靠近主桌的一張方桌邊大呼小叫,衝踏進門口的聶塵揮手,這個漢子嗓門巨大,聲音幾乎把全場都壓了下去。

  聶塵三人聞聲而至,看到桌上坐的都是熟人,全是以汪承祖為首的同福號水手,大家熟人相見,分外眼熱,立刻咋咋呼呼的叫喚起來,稱兄道弟不亦樂乎。

  不一會,李旦回到主桌邊,笑著說了幾句,無非是媽祖庇護、神靈護佑,讓本該一月能跑一個船次的海上風浪這個月放他的同福號過了兩次,實在令人高興,為此值得慶賀雲雲。然後在一片歡呼聲中下令開席,跟他一桌的,隻有四個人,一個年輕明人,三個華服倭人。

  聶塵看著好奇,低聲向施大喧詢問是什麽人,施大喧大咧咧的道:“那個年輕的,是李旦的兒子李國助,也就是李氏商行的少東家。至於那三個倭人,年長的就是鬆浦家家主鬆浦鎮信,有胡子的,是鬆浦誠之助,鬆浦家常住平戶島的勘定,留光頭的,是鬆浦健,鬆浦家的平戶代官。”

  這時候聶塵已經明白,日本德川幕府的政府機構裏,代官所掌賦稅民政,相當於一地衙門。而勘定所,則是掌刑名司法,也就是等於大明的按察提刑司。若論權勢地位,勘定所要高於代官所,勘定也就比代官要大一點。

  而三人都在,也就是倭國肥前國鬆浦藩的當家人全都來了,李旦的麵子看來真的夠大。

  酒菜流水一樣的上來,菜品豐富,比起聶塵印象裏簡單的日式菜肴不同,上的菜都是大明朝的菜式,蒸燉煎炸煮一樣不落,葷素結合,花樣百出。

  酒則是上好的江南黃酒,上等女兒紅,酒壇一開,滿屋飄香。

  席上基本都是粗人,李旦話音一落,瞬間就沸騰起來,端碗喝酒,大塊吃肉,個個都祭起五髒廟,手抓嘴啃,滿口流油。

  施大喧和汪承祖自然也不例外,兩人和鄭芝龍鄭芝豹拍著肩膀喊兄弟,推杯換盞大快朵頤,都是過命的交情,一起砍人的哥們,酒入胃腸,肉過咽喉,越聊越投機,當場就恨不得插香拜把子。

  聶塵雖然也一起劃拳行令,但畢竟在後世受過高等教育,始終保有一分矜持,跟粗漢們打成一片,卻又留有清明在腦間。

  他的屁股後麵,就是主桌,大廳裏雖然人聲嘈雜,但李旦和另外幾個人的對話,卻依然能一字不漏的傳入耳中。

  令人意外的是,這幾個倭人,居然都能說一口標準的大明官話,發音清晰,抑揚頓挫。

  和滿座酒酣腦熱的吃相比起來,主桌上顯得文質彬彬得多。

  幾人都是舉筷品菜,擱筷品酒。

  東拉西扯一陣沒營養的話之後,隻聽鬆浦家家主鬆浦鎮信開口了。

  “李佬。”倭人習慣,管一方人物稱呼為大佬,李旦是明人領袖,所以被稱作李佬:“貴行生意越做越大,船也越來越多,算起來,李佬名下的船隻已經過二十了吧?在我們平戶,可是首屈一指的了,再沒有別家比你多了。”

  “全靠天老爺賞飯吃、鬆浦國守賜福,一點小生意而已,算不得什麽。”李旦嗬嗬笑著,舉杯和鬆浦鎮信喝了一杯酒:“跟貴國豪商比起來,我還差得遠呢。”

  “李佬謙虛了。”鬆浦鎮信嗬嗬一笑,舉頭四望:“就拿這宅子來講,就比我鬆浦家的宅子都大,陳設擺件都很漂亮。”

  李旦手一揮:“國守看中什麽,我立馬令人送到府上去,都是普通貨色,哪裏及得上國守家的寶物珍貴。”

  “哎,李佬見外了。”鬆浦鎮信朝身邊的鬆浦健眨眨眼:“東西是次要的,主要是李佬生意做大了,京都的德川大人都知道李佬的名聲,要我肥前國把賦稅提一提,為幕府多做貢獻。”

  平戶代官鬆浦健心領神會立馬背書一樣說道:“今年這幾個月,李佬名下的船隊一共過海三十九次,下貨上萬擔,獲利豐厚,上繳賦稅八萬兩,另有實物稅八百擔,在我平戶藩諸多海商中數第一。”

  李旦聞弦知意,笑容瞬間凝固,不過立刻又恢複如常,一邊端起酒壺斟酒,一邊笑著擺手:“哪裏哪裏,貨物運的多,成本也高。海上又不太平,風大浪急的,加上海盜滋擾,船隻折損,其實利潤很薄,還請國守在將軍麵前美言幾句,這提稅的事且緩一緩,不然我可承受不起。”

  鬆浦鎮信雙手按膝,沉聲道:“李佬不必過謙,我也知道你的底細,提稅的事,是幕府的意思,我也愛莫能助,待今晚過後,我們再好好商議商議,提多少合適,否則德川大人那裏沒法交代。”

  “這……”李旦麵露不悅,道:“平戶港裏還有荷蘭船隊,國守何不給他們提提稅?”

  “外藩的船自然也有提升,李佬不必多慮。”鬆浦鎮信笑起來,露出一口黃牙:“你們明人的船最多,賺得也最多,多拿一點出來,想必沒有什麽的吧?李佬,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