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滄海笑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5-18 22:17      字數:4016
  “嗬嗬,今日良辰美景,高朋滿座,實在令人愉悅。”紀鬆飲了幾杯酒,麵色發紅,老眼昏昏,大概覺得冷落了翁掌櫃等人略有不好,掂著胡子朝這邊笑道:“翁掌櫃是靖海商行於此間的主人,也是我香山縣地主財神,每年城裏修繕出錢,靖海商行也是慷慨解囊,本官著實感激。”

  翁掌櫃勉強裝出笑臉來,正欲說些這是本商行應該做的之類的話,就聽老縣令話鋒一轉,變了味道。

  “但比起廣盛商行,卻是遜色許多,有道是達則兼濟天下,黃老板這邊與佛郎機人行商熱絡,每年向縣衙捐的兼善銀子,卻是跟體量不符啊。”

  “你看看,廣盛商行在每月從香山往澳門的通關貨物數量,不到你們靖海商行的三成,卻每年繳納高出你們一倍的善銀,這能比麽?不能比呀。”

  “所以。”紀鬆眯著眼把一根手指伸出來搖來搖去:“翁掌櫃回去可要跟黃老板好好說道說道,長此以往,可不行的。本縣公而忘私,一切著眼於百姓福祉和朝廷賦稅,此刻正值戶部用銀之時,山海關外戰事急迫,遼餉催的一年比一年緊,我們香山縣靠海吃海,這餉銀捐派,黃老板要更加的上心才是。”

  羅囉嗦搜說了這一通,翁掌櫃算是聽明白了,這是要借著這飯桌上的話頭,即公開為廣盛商行站台,又敲打靖海商行捐送的銀子要漲一漲,還隱隱約約的點明黃程在澳門吃進的貨物太多了,得吐出來一些。

  知道紀鬆跟陳家有所鉤掛,但沒想到現在這麽直白了。

  翁掌櫃朝縣丞秦政看了一眼,見他也是一臉無奈,板著臉喝悶酒。

  官大一級壓死人。

  翁掌櫃於是隻能點頭稱是,道:“小人回去,立即就告知本行東家,將縣尊的意思一一傳達,必然按照縣尊的意思辦理。”

  紀鬆打了個酒嗝,滿意的又開始擼白胡子,眼睛笑眯眯的成了一條縫。

  響鼓不用重錘,敲打幾句,想必黃程明白自己話裏的意思。

  一樣滿意的,還有仿佛置身事外的陳子軒。

  對於家裏派他過來香山小縣處理商務,他其實並不是很熱心,也沒有多少動力,甚至有些抗拒,作為國子監裏最為出色的年輕人,陳子軒的目標是一年後的登科,而不是染身俗務。

  翰林院裏的進士哪個不是清風道骨的人上之人?將來自己也要跟他們濟濟一堂,若是被人知曉曾經有過經商運營的經曆,會被人背後笑話的。

  但家裏長輩跟他說了一席話之後,他還是來了,畢竟在大明為官成名,背靠大樹要快捷許多,陳家那幾位老人精就在朝堂上盯著後進晚輩,若是不聽話一意孤行沒有好果子吃。

  不過在秦淮河剛勾搭上的頭牌馬湘雲是不能放棄的,為了一親芳澤,陳子軒往萬花樓裏砸了幾萬兩銀子,那個老鴇巴不得陳子軒遠行不歸,好挪出空位讓另一個願意砸銀子的金主上位。

  陳子軒就帶著馬湘雲南下了,即排除旅途寂寞,又能朝夕相處,雖然自然又要砸出大筆銀子買東買西討美人歡心,但這都是值得的,日後文會,在那幫土豪殺才跟前起碼有了一件吹噓的本錢。

  好了,正事說完了。

  陳子軒覺得,該報一報剛才在裁縫鋪子裏的仇了。

  他眼神清澈,仿佛心無塵埃,但唯有他自己清楚,在心底無人染指的深處,睚眥必報才是做人的宗旨。

  看著對麵那幾個低頭吃菜的家夥,他就忍不住有無名火竄起,在頭頂燃燒。

  但是表麵上還是雲淡風輕的。

  陳子軒瀟灑的展開折扇,在扇麵的掩飾下,用一方白淨手巾擦擦嘴,清了清嗓子。

  在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後,他施施然的朝紀鬆笑道:“紀大人,此間有酒有月,又有美人在側,馬姑娘詩畫雙絕,在撫琴的造詣上也深刻無比。不如請馬姑娘據琴,在座的主客賦詩填詞,現場由馬姑娘作曲吟唱,一邊一首,一圖為樂,可好?”

  紀鬆醉眼一亮,擊掌大笑:“妙極、妙極,載歌而歡,夫複何求!不過怎麽個分主客法呢?”

  “這個簡單。”陳子軒吟吟微笑,把手在桌上虛劃一下:“此間翁掌櫃代表靖海商行為主,我等都是客,涇渭分明。”

  翁掌櫃正在沉思想事,猛然間聽到這話,大驚失色,雙手亂搖,苦笑道:“這個不行,這個不行,我等粗鄙行商,哪裏懂得作詞吟詩?不可不可!”

  見他窘迫,紀鬆哈哈大笑,陳子軒微笑著把酒壺端起:“無妨,無非借詩詞下酒而已,翁掌櫃這邊不肯賜教,那就喝一壺酒即可。”

  鄭一官兄弟對視一眼,一齊起身道:“我們來喝!”

  “這可不行。”陳子軒瞄他們一眼:“翁掌櫃是主人,你們不算,可以幫著作詩,幫喝酒不行。”

  秦政看不下去,道:“這個,翁掌櫃年老體衰,大概喝不下這一壺酒,酒桌上也有替喝的規矩。”

  紀鬆拍一下桌子,睜著醉眼樂道:“也罷,念他年老,可以替喝,不過替喝可不能喝這個,要喝就要喝一壇,年輕人嘛,就得有朝氣!”

  一壇?

  鄭莽和鄭一官不屑一顧:一壇也不怕,五六壇我倆都能一口喝完!

  “嗬嗬,就按縣尊說的辦。”陳子軒笑道,把手一揮:“上酒!”

  他的兩個壯漢長隨立馬抬了幾壇子酒上來,一看那所謂的酒壇子,鄭氏兄弟就更樂了。

  那就是幾個琉璃瓶子啊,大小比慣常看到的陶土壇子不知小了多少倍,一壇酒連瓶子不過幾斤重,這樣的酒鄭氏兄弟很想說:我要喝十壇。

  “一首詩詞,一壇酒。”陳子軒把扇子嘩的展開:“一言為定。”

  聶塵無聲的看著,瞧出對方是在有意為難,不過這種報複方式好像無關痛癢啊,鄭氏兄弟喝酒他是見過的,堪稱牛飲,這點酒他倆連潤舌頭都不夠。

  明朝的酒與後世不一樣,釀造工藝淳樸簡練,酒液酒精濃度不高,酒量好的人千杯不醉並不是神話。

  琉璃瓶子裏的酒看上去好像歐洲葡萄酒,那就更淡了,十來度的酒精就跟喝水一樣,鄭氏兄弟可以把陳子軒一口氣喝窮。

  “那,我就先獻醜了。”陳子軒略一思量,抬頭輕輕啟口:“誰肯栽培木一章?黃泥亭子白茅堂,新蒲練就十年材,便與朝堂作棟梁。”

  “好!”

  紀鬆頭一個鼓掌叫好,拍著手叫道:“好詩、好詩!好個十年得一材、作朝廷棟梁,子軒呐,你這是借物喻人,誌存高遠啊!”

  旋即滿座喝彩,就連不通詩文的鄭一官等人都覺得這首詩做得不錯,陳子軒果然有兩把刷子。

  “獻醜、獻醜。”陳子軒抱拳四方作揖,矜持的笑。

  紀鬆把胡子都笑得翹起來了,然後扭過頭來問:“翁掌櫃,你們呢?”

  “呃?”

  “我們喝酒。”鄭莽站起,一把抓起一隻琉璃瓶,毫不遲疑的咕嘟咕嘟一頓灌。

  但是沒灌幾口,鄭莽的臉膛就變得通紅,繼而紫黑,剛看出不對的鄭一官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鄭莽噗嗤一口,把滿嘴酒液噴了個滿天星,人直接一倒,癱在了地上。

  聶塵等人大驚,一瓶酒都沒喝完怎麽就這樣了?

  眾人趕緊扶起鄭莽,掐他人中,大個子哼哼幾聲,貌似沒死,但人事不省,聶塵亂扇他耳光也沒反應。

  鄭一官嗅嗅弟弟嘴裏的氣味,又拿過酒瓶聞了聞,麵色大變,低聲道:“這酒不對!“

  聶塵接過瓶子一聞,一股濃烈的酒精味兒幾乎熏了他一個跟頭,這哪裏是葡萄酒,怕是工業酒精吧!

  翁掌櫃驚訝的問道:“這是什麽酒?”

  陳子軒微笑著看著倒地的鄭莽,不以為然的道:“琉璃瓶裝的,自然是佛郎機酒了,貴行常年做蕃貨生意,怎麽連佛郎機波特酒都不認識?這酒是海上水手飲用的乏寒之物,少酌強身,大口猛喝,就不知功效了。”

  波特酒?

  聶塵皺眉緊擰,深深的看了陳子軒一眼,他竟然還在和身旁女子調笑取樂,難道不知道這麽幹會死人嗎?

  葡萄牙波特酒,原液是用來隨遠洋船航行時,添加到白蘭地、威士忌之類的烈酒中勾兌的,極為霸道,不能直接飲用,抿一口堪比最強勁的伏特加,喝一瓶就算是頭牛都能放倒在地。

  鄭莽不是牛,自然會醉倒。

  “快!抬出去灌茶水,按肚子催吐!”聶塵吩咐鄭一官,又招來兩個酒樓小二幫忙:“盯著他,防他窒息,不要離人。”

  翁掌櫃急得冒汗,本想帶著鄭莽離開,卻聽陳子軒悠悠然的又開口了:“且慢,翁掌櫃,我們還沒散席呢。”

  翁掌櫃連連拱手:“公子爺,縣尊,這酒太烈,實在難以入肚,小人不敢作陪。”

  “不喝也行,那就作詩賦詞吧。”陳子軒依舊麵帶笑容,搖著折扇仰著頭:“剛才說了的話,可不能賴賬。我守信在先,當場吟詩,如若靖海商行的各位不能按照約定或賦詩,或喝酒,那可是不信不義了。”

  他側頭向縣令紀鬆:“不信不義,大人如何看?”

  “哼!不信不義,何以言商?”紀鬆拂袖,瞪著小眼睛作氣惱狀:“我香山縣商行以信義行於天下,有公推的行規刻於縣衙之前,亂了行規者,可群而討之,逐出香山商界!”

  翁掌櫃背上汗如雨下,心中又氣又急,他怎麽也想不到,為何好端端的請客吃飯,就突然戴了個不信不義的帽子?還要被莫名其妙的逐出商界,有這麽欺負人的嗎?

  他額頭青筋直冒,一時間想不出辦法,血性脾氣緩緩升起,雙手捏成拳頭咯咯作響,偏偏又不能發作,當著縣令的麵砸了場子,怕是要惹來橫禍。

  馬湘蘭坐在陳子軒身側,美眸將一切都盡收眼底,麵帶微笑靜靜看著,喜怒無形,好像在看一場無關的戲。

  “掌櫃,我能來作一首詞嗎?”

  窘迫之間,聶塵坐回座位,向翁掌櫃緩聲道:“我讀過兩天書,偶有所得,願獻出來與眾位貴人共享。”

  “你?”

  “你?!”

  翁掌櫃和陳子軒同時用不同的音調說出了這個字眼,目光聚到聶塵身上。

  陳子軒擊掌而笑:“沒想到靖海商行藏龍臥虎,甚好,不然光喝酒太過無聊,不過詩詞好與壞,可要縣尊和馬姑娘來作評價,他們說好,可算過關。”

  他猜想對方輸急了,要胡亂說個打油詩來蒙混,預先把紀鬆抬出來把關。

  看著小子年紀輕輕的模樣,估計也就是大夥計,這類人也許上過幾天私齋,識得點字,但若要在自己前作上吟詩作對,可就太為難了。

  紀鬆興致盎然的一口答應:“好,本官也當得這個評判,小兄弟,你可以吟來。”

  幾個人麵帶笑容,抱著胳膊,瞅著慢慢站起來的聶塵,或等著看笑話,或盤算著這小子能喝幾口酒。

  聶塵拿起一根筷子,輕輕敲擊麵前的瓷碗,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他深吸一口氣,伴著節奏,洪亮的歌聲噴薄而出。

  “滄海一聲笑,淘淘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