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 驚醒
作者:淡墨青衫      更新:2020-03-04 18:18      字數:5563
  金簡再次一抱拳,這才從侯府別院出來。

  到了外間,有幾個從騎一直跟隨等候,金簡並不說話,帶著人策馬趕路,至軍情司的駐地之內,才對人道:“將看著第一軍的人手,悉數撤回來吧。”

  “是,大人。”從吏中有人答道:“那麽跟著秦大人的人呢?這幾天他們跟的比較緊,再耽下去,怕是要暴露了。”

  “派去跟秦大人的,多半是新人吧?”

  “是的,俱是新人。”

  “那暴露出無所謂,叫他們學一課也好。”

  幾個從吏都有些愕然,但軍情司的規則就是想的通執行,想不通也執行,當下各人答應下來,俱是散去,明早按吩咐辦事就好。

  金簡進了屋,脫下靴子,坐在椅子前,將腳架在桌子上。

  他的桌子上有封請柬,那是高時來送來的,戰前高時來就訂了親,原本打算這幾天就結親,戰事一起,當然是耽擱了。

  大戰結束,騎營還得到處搜捕逃亡的群盜,高時來將婚期推遲到八月初二,定下日子後,專門派人到福州買了這種灑金的大紅帖子,書寫喜期之後,廣送親朋好友。

  看到請帖,金簡麵無表情,他眼前的桌上有相當多的公文,檔案,便條,當然還有密件。除了他本人外,任何人不準擅入,違者必被處死。

  這是一間規模相當高的密室,金簡看了看喜帖,順手抽出一張短簡,寥寥幾句,這是吩咐人到福州去,采買一些比較昂貴值錢的物事,到時候他會拿來送給高時來,當成賀禮。

  寫完短簡之後,金簡又給在澎湖的田恒寫了封短劄,無非就是問侯安好,聊了聊戰事經過,誇讚田恒的武功和膽氣,和普通朋友寫的應該沒有什麽不同。

  寫完之後,田恒將兩封信都放在一邊,並不封口,明天一早他會把這兩封信交給仆役,接下來他拿出鑰匙,打開一個小箱子,裏頭卻並不是什麽要緊物事,俱多是一些尋常的物品,金簡把喜帖也放了進去,蓋上箱蓋,上鎖,到這時他臉上終於露出笑容。

  ……

  “恩相?恩相?恩相醒醒,門生有要事稟報。”一個門生出身的幕僚輕輕走近韓鍾的臥房前,輕輕叩門。

  這座宅邸內到處都是風雨斑駁歲月侵淩的痕跡,就算是韓鍾將息之處,木製的窗子和門戶都鏽跡斑斑,漆痕脫落了。

  在連續敲打了十餘下後,先是有婦人隔門詢問,接著離開,又過了一會兒,屋子裏亮起燈,有人舉燈移步走過來,然後打開了房門。

  現在是半夜,韓鍾的精神當然很差,外表看起來也很糟糕。頭發的發髻混亂,露出一頭花白的白發,在白天時,這位宰相戴上襆頭,隻顯露出臉龐,沒有人敢細看,人們總會懾服於韓鍾的威嚴,而忽略了其已經日漸蒼老的事實。

  在此時此刻,出現在門生眼前的就是一個衰老的老朽,沒有刻意或無意間擺出來的威嚴儀態,隻有疲憊,還有一些驚惶。

  “出了甚事?”韓鍾沉聲道:“半夜前來拍門,是緊急軍情吧?”

  “是,是兵部剛接到的,閉城門後信使才到,用筐子拉進來,六百裏加急,兵部不敢耽擱,一份送到宮中,一份送政事堂,因為恩相有話在前,凡六百裏加急的緊急軍情,一律送到相府,不管是何時辰,必須當即稟報,所以門生鬥膽,拍門把恩相叫醒。”

  “這是我的吩咐。”韓鍾感覺心煩,疲憊,還很困頓。老年人的覺很不易睡,早早便困了,但很難入睡,一旦入睡又很容易驚醒,驚醒之後想再睡就困難了。

  今晚是別想睡了!

  韓鍾不免會有抱怨,但規則是他自己定的,當然也沒有辦法發脾氣或是抱怨。

  韓鍾最擔心的還是北方,萬一消停了很久的北虜突然集結,然後猛然殺過來,以薄弱的禁軍防線很難抵禦北虜的侵襲,北虜的戰力遠不及東胡,但機動能力還在東胡之上,一旦出現這樣的情形,北伐戰事將變得無比尷尬和困難。

  “南方過來的?”

  緊急軍情是以福建路安撫使的名義送達,還蓋著安撫使司的大印,韓鍾一見之下,略感安心,最少不是北方諸鎮出事,他最擔心的還是雲州等地。

  不過轉念一想,福建路在半個月前就上報過有大股海盜來襲,兩府會議後感覺毫無辦法,隻能嚴令福建路的大員們嚴守各軍州,不使海盜有可乘之機。

  福建路的部署也是相當明顯,不保東藩,半放棄漳州,將主力集中到泉州和福建,順道把興化軍也保護起來。

  這種部署是不能明說的,否則必定引起軒然大波,大魏居然淪落到如此地步,海盜來襲,放棄正在開辟東藩的宗室侯府,放棄漳州這樣的大府,隻保福州等要緊地方,一旦傳揚開來,不要說禦史會集中火力向林鬥耀等人開炮,兩府也肯定難辭其咎。

  林鬥耀最擔心的當然是福州陷落,要是福州這樣的重鎮,大府,一路首府被海盜攻陷,兩府必定將陷入異常狼狽的局麵,禦史台的彈章瞬間就能把韓鍾和諸位樞密使給淹沒。

  大魏開國到中期,海盜做為邊患的

  一種一直是存在,但大魏水師總是能瞬間把海盜殲滅,不給他們坐大的機會。

  公允的說,形成現在的局麵和韓鍾的關係並不大,他上任時海盜已經有五盜王之說,五大盜加在一起的實力遠遠超過大魏水師了。

  但到如今這樣的局麵,韓鍾也是難辭其咎了,大魏水師從海上霸主,到現在的實力不足抵擋任何一路海盜王者,這十來年韓鍾始終未向水師投錢,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當政者無法推卸這個責任。

  想到這陣子很多政事堂的同僚,一些部堂高官,侍中,殿閣學士,侍禦史,這些大員多少表達過對福建路的擔心,韓鍾沒來由的就是一陣心煩。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韓鍾在拆信時,眉頭緊皺,也是情不自禁的抱怨起來。

  詢問或擔心的當然是南方籍貫的官員為主,江南人,浙江人,福建籍貫,廣東籍貫。他們對海盜來襲都或多或少的表達擔心,這也是給了韓鍾不小的壓力。

  韓鍾當然明白這些官員想要什麽,擊退海盜,使東南百姓安心,也使海貿順利,不影響工廠運作,使工商貿易如常繼續。

  韓鍾豈能不想?東南幾路,國家財賦重心所在,精華所在,豈能不慎之再慎?

  但這十幾年下來,韓鍾被東胡人攪的焦頭爛額,對海盜帶來的麻煩還是視為皮毛小患,未曾真的放在心上,就算是現在真的想要振作,也是發覺手上沒有幾張牌,沉苛難治……

  若是此番真的福州被攻克,或是泉州失陷,對大魏朝堂的打擊其實不亞於雲州陷落。北方的軍州陷落是軍事上的問題,南方的泉州和福州,還有明州和廣州,這些地方若被海盜攻陷,將會是大魏朝堂財賦收入上的災難。

  巨大的災難。

  此時幾個韓鍾的心腹幕僚紛紛趕了過來,走在最前頭的當然是最被韓鍾倚重信任的楊師度。

  送信的門生幕僚趕緊迎出來,楊師度雖是半夜聞訊趕來,衣袍還是穿著很嚴實,絲毫不亂,有傳言這個河間幕僚每天都是和衣而臥,想到什麽事就起身記述,相府有什麽要緊的事,這人總是第一時間趕到,不管多大的事也是風度不亂,並且很快就能提出解決的辦法,韓鍾對他的倚重,由來並非無因。

  “出了何事?”楊師度對那個送信的幕僚道:“我光聽人說你送急遞過來,還不知道端底?”

  這也是楊師度的行事風格,先問清楚什麽事,打聽細節,給自己思考的時間,等會和韓鍾談話的時候,有的放矢,不至於一言難發。

  “還不太清楚。”那個幕僚說道:“恩相才剛剛拆開急報。”

  “何處來的?”

  “福建路。”

  “糟糕了。”

  楊師度神色也有些惶恐了,他知道海盜來犯境,也知道林鬥耀他們等於放棄了東藩,對漳州也不會出全力。

  這個決策當然不能明言,泄露出去會引發朝堂震蕩,會有大量的禦史責問兩府,什麽時候大魏連自己的國土也保不住,還是麵對一群烏合之眾的海盜?

  隻有兩府最核心圈子的高位者才明白,東南麵對的海盜已經不是幾十年前的那些烏合之眾了。他們擁眾幾萬,十幾萬,擁有大量的戰艦,各種新奇而有效的武器,擁有窮凶極惡,勇猛善戰的部眾。

  福建路的禁軍最少得加一倍,才能勉強保住海岸線,最少得再加兩到三倍,才能真正禦敵於境外。

  但這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情,大魏禁軍現在每個軍都相當要緊,西北河東諸路都相當空虛了,河南山東諸鎮一個軍都湊不出來。

  如果拿別處的禁軍堵福建的漏洞,那麽海盜襲廣州,明州,又當如何?

  甚至順江而上,襲江口,江陵,平江,這些大魏的最核心的財賦之地,人文之地,真的被海盜一路打進來,大魏最後的遮羞布可就是被扯下來了。

  敗給異族強權,並不算丟臉,最少大魏還沒有和兩漢和盛唐學過和親的辦法來安撫四夷,大魏一直和四夷苦戰不止,二百多年的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可歌可泣的過往。

  但敗給一群海盜,一群打家劫舍的無賴混帳,並且丟掉了東南財賦重地,甚至如果是福州失陷,大量的宗室被迫,天子的血親被殺戮,宗室的女子被掠走,被淩辱,被販賣……一想到這一點,楊師度簡直渾身冰冷,要是這樣的事真的發生了,韓鍾這個左相幾乎是聲名狼藉了,哪怕還能繼續主持北伐大計,但到了年底天寒地凍,雙方隻能暫停戰事的時候,天子會迫不及待的叫韓鍾去職,隨便找個重臣都能取代韓鍾,因為就算是韓派官員在內,也沒有人能公開替韓鍾辯解。

  “相公,”楊師度進屋後一揖手,便立刻道:“局麵有多糟糕?”

  “糟糕?”韓鍾一直在垂頭看信,幾縷白發垂到信上,他都沒有發覺。

  四周有幾個侍女已經高舉明燭照亮,她們的衣著都很單薄,畢竟是夏天,姣好的軀體若隱若現,但也並沒有人注意,一群男子隻是把目光專注到韓鍾手裏的急遞文書上。

  韓鍾終於將臉抬起來,楊師度在內的所有人發覺這位向來威儀

  深重宰相神色間居然滿是迷茫。

  韓鍾對任何事都保持鎮定,哪怕是誅滅劉知遠的那一晚,韓鍾也是始終談笑自若,並無慌亂。任何事情,都似乎逃不過韓鍾的法眼,難逃他的洞鑒。

  這不奇怪,韓鍾從小官做起,從地方到中樞,再從中樞到地方,一直到為相國,可謂經曆頗豐,不管是中樞還是地方,或是異族的動向,韓鍾都了若指掌。

  這是大魏帝國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以說是在個個精英的官僚集團中再拚殺出來,成為代表人物,沒有真材實學,怎麽可能坐的穩這個位置?

  而這位權相,在此時此刻,兩眼居然呈現茫然之色,他拿著急遞,呆若木雞,半響都沒有言語。

  “相公?”

  “恩相?”

  “相國?”

  眾人等了一會兒,韓鍾還是在呆滯的狀態之下,幾個幕僚隻得小聲的提醒起來。

  韓鍾一下子驚醒了似的,苦笑著抖了抖手中的急遞,說道:“我不知道是林鬥耀喝多了,還是老夫眼花了,又或是老夫得了風疾……你們拿去看看罷。”

  說著韓鍾將手中急遞轉給眾人,楊師度第一個接過來,展開一看,頓時也是呆滯了起來。

  其餘諸人傳閱一遍之後,反應也都是類似。

  半響過後,一個幕僚終於說道:“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學生萬難相信!”

  另一個幕僚也相當激動的道:“學生是明州人,海盜之害相當清楚,若是說福建路擊退海盜,學生尚可相信,又或說步卒在地麵上打敗了海盜,亦有可能。說是陸上陣斬兩萬多首級,海上還毀了海盜大量艦船,學生不敢信,絕不可能!”

  陣斬兩萬多海盜,俘虜幾十艘戰艦,海戰獲勝,呂宋二盜率殘部逃竄……怎麽看,都象是天方人的一千零一夜裏的故事,玄妙不經,完全的胡編亂造。

  楊師度這時已經冷靜下來,說道:“急遞文告經兵部送政事堂,這等大事,林鬥耀怎麽敢胡鬧?況且還有安撫使司的印信,兩位副使都有簽名和用印,假是肯定不會假的。”

  韓鍾沉吟道:“會不會假冒軍功,以博封賞?”

  楊師度搖頭道:“若是假冒軍功,何必吹這麽大的牛皮?說陣斬兩千人,海盜無功而返,這已經是大軍功,朝廷北伐之時,林鬥耀儼然國家東南柱石,趙王也有大功,調度廂軍得力。現在你們看看這急遞公文,趙王壓根不見蹤影,前前後後都是東藩島上的南安侯府在打仗,別人都看熱鬧,林鬥耀努力遮掩,想替自己塗脂抹粉,明眼人還是看的出來,這一次的大軍功,南安侯當屬第一。林鬥耀,最多說是布置得當,使海盜在泉,漳,福諸州府無隙可乘,無奈之下攻擊東藩,被南安侯所敗。”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韓鍾也是想明白了,他這樣的政治人物,手中的急遞看一遍也大致理解了,隻是要幕僚幫著理順一下,就便確定其中的意思,當下韓鍾道:“林鬥耀這一次算是無功無過,先替我擬私信給他,要他和東藩的南安侯府不要急什麽爭執,有一些東西,該放就放罷。”

  林鬥耀與趙王,南安侯三方勢力的爭鬥,身為兩府執政第一人的宰相,韓鍾當然對此心知肚明,事實上他也給了林鬥耀不少的資源,以助其成事。

  “相公是要放棄福建路了?”

  “談不上放棄。”韓鍾自嘲道:“我扶持的人,能用的反而不多。比如李國瑞,嶽峙,是劉知遠線上的人,現在我不得不倚重他們去,放我的人去,我反而更不放心了。林鬥耀,是跟了我十來年的老人,但看起來能力著實不成,他在福州,當條守門狗罷了,叫他凡事配合,將來和南安侯留點香火情,不給我抹黑,添亂,這就足夠了。”

  眾人都是醒悟過來,原本相公和徐子先就有合力鏟除劉知遠的合作在前,合作過後,雙方互不相欠,後來徐子先回福州,韓鍾對林鬥耀繼續扶持,好在並沒有和南安侯撕破臉皮。

  現在既然還有舊日情麵在,事情反而好辦的多,林鬥耀收縮力量,專心在福州盯著趙王,對徐子先則是萬事合作,這樣反而更容易些。

  “就這麽算了?”明州幕僚心有不甘的道:“相國在東南也是布局多年……”

  “還打算怎樣?”韓鍾笑著瞟了這個幕僚一眼,說道:“你以為南安侯是何等人?”

  楊師度搶著道:“漢之朱虛侯那樣的英才,不,比朱虛侯更知進退,更能隱忍,更能趁時而動。一時有機會,便會更暴烈,果決,這是宗室裏最頂尖的人物。”

  “說的很是。”韓鍾道:“若在此前,老夫還可以幫著天子壓一壓他,畢竟宗室裏出個大人物對我們這一類人並不是好事。比如林鬥耀早前和故齊王,趙王爭權,我們都要幫一手。哪怕他不是我的夾袋裏的私人,兩府也是幫文官士紳,不願偏幫宗室。但現在是什麽局麵?海盜過來,我們居然無計可施,傳揚開來,天下嘩然,天子的臉沒處擺,老夫這個執國十來年的宰相,臉又往何處放去?況且北伐才是最要緊的大事,福建路,交給南安侯去坐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