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章 攤派
作者:淡墨青衫      更新:2020-03-04 18:18      字數:5760
  在徐子先看文書的時候,已經進屋的金簡就在對麵的椅子上坐著,他將上半身縮在暗影裏,呼吸調勻,盡可能的使徐子先忽視自己的存在。

  徐子先看了很久,金簡始終一動不動,兩人都顯得極有耐心。

  良久之後,徐子先放下文書,逐一簽字,最後他敲了敲桌子。

  一個青袍吏員走進來,徐子先道:“連夜發樞機房那邊,不要耽擱了。”

  吏員徐斌是司從曹的人,一臉的精明幹練,當下點頭道:“那邊的人其實一直在等著。”

  徐子先笑了笑,說道:“要收獲了,所有人都有些著急。”

  徐斌家是個大家族,父母,兄弟,子侄,二十一人未分家,在南安侯府的官戶算做一戶,他們家開辟了三百多畝地,其中有百多畝棉田,要說著急,怕是沒有幾個人比徐斌更著急。

  不過徐斌沒有在接話,他看到金簡在等著,當下隻是一抱拳,將所有的文書抱攏之後,便即轉身離去。

  徐子先這時才將目光看向金簡,說道:“等急了吧?”

  金簡笑道:“君侯的事都是要緊大事,職下再等也是應該的。”

  徐子先點點頭,沒有說話,最近軍情司的效率有所提升,對倭國的情報,還有海盜的情報每天都有船送過來。

  其實這就是時間問題,軍情司成立已經超過一年,收買的各處的官員,吏員,駐軍將領,普通士兵,還有商人,普通的小業主,或是夥計,跑腿的,甚至江湖人士,包括驛站的驛卒之類,隻要是消息靈通的人,都可以納入軍情司的收買利用範圍。

  在早期,這種辦法低效,而且提供的情報相當駁雜,軍情司得用大量的人員來分析歸納這些情報,然後一百條裏未必有什麽有用的東西。

  後來金簡開始定向收集,不再模糊,比如有專人收集京師的政要情報,包括兩府要員的動向,三司六部等各部門的施政主官和政策走向。

  駐軍的人數,調動的規模和動向,糧草調撥供給,戰馬數字,兵甲庫藏等各種情報。

  當然也包括官吏的政聲,地方情形,流寇,強盜,土匪,旱澇災害等都在收集範圍之內。

  這一下收集歸納的情報要有用的多,甚至包括對倭國和康天祈的情報工作,也是相當的順利。此次海盜來襲,在陳道堅確定之前,軍情司已經早一天稟報到南安侯府,這說明軍情工作已經有了初步的成效,這使得孔和等人的質疑火力也是減輕了不少,軍情司開銷巨大,在很多地方設立分司,如果再沒有拿的出手的成績,孔和等人的質疑聲當然會越來越大。

  軍情部門相當神秘,在很多人眼裏是恐怖和強大的,島內有很多關於這個部門的流言,不過並不屬實。

  事實上這個部門設立之初,完全毫無頭緒,徐子先是走在時代前列的人,很多戰爭,包括後世的重要的決定性的大規模的戰役,情報工作始終是處於相當重要的一環。

  中國兵法也向來強調知已知彼,但化為實際的工作,這種含糊的兵法要決就無人遵守,甚至毫無頭緒了。

  軍情司從建立到壯大,徐子先一直很有耐心,並不著急,他知道這個部門必定會有大放異彩的一天,甚至這一天會很快到來。

  在這個時代,並沒有用間的勢力和高手,情報收集其實相當簡單,找到合適的人,做一些合適的事,走到正確的道路上來,回饋就會相當豐厚。

  現在軍情司還派了相當多的人手在各路匯製地圖,將重要的山巒,穀道,城池,平原,林地,河流,穀道,詳細的匯製一遍。

  金簡向著徐子先說道:“我們在趙王府的人已經確定了,前天晚上趙王,徐子威,徐子文,還有李穀幾人密議,直到入夜乃散。我們的人進不去密室,不知道說什麽,隻能繼續跟下一步的蹤跡。第二天一大早,李穀起身往蒲壽高府邸,傍晚時,派了一輛馬車往蒲家,拉了整車的錢回來。這一點我們的細作能確定,搬錢的時候他就在場。接下來,也就是昨天下午,李穀離開趙王府,帶著錢和馬車,離開福州走了。下一步的去向,現在尚不明確,要等我們城門口的軍情人員確定下來。”

  徐子先聽的連連點頭,笑著道:“相較去年,軍情司的能耐大的多了。”

  金簡笑道:“還是君侯說過的,就是時間問題。咱們在趙王府試了一個,不成再下一個,反正要謹慎小心。趙王府一直也沒甚察覺……找他們通門路,買消息的人太多了,他們把咱們也當成某個想上進的廂軍將領,或是打聽消息的地方官員派過去的人手。蒲家不好進去,咱們就滲透他的周邊,他那裏有什麽動靜,咱們總能知道。城門的駐守廂軍,不是城守營就是捕盜營的人,買通個都頭都稀鬆,花不了幾個錢。”

  “你是得竅了。”徐子先讚一句,心知自己選對了人。

  “京師動向,封樁庫已經空了,外庫也空了。兩府會議向天子建言,也沒有別的辦法,決定在各路攤派。”

  徐子先神色一凝,這事他很清楚的記得,曆史上的北伐規模更大,敗的更慘,用錢更是如流水一般。

  天子的內庫和兩府的外庫,積儲在兩千到三千萬貫之間,這當然是一筆巨款,不過北伐動員已經好幾個月

  ,近三十萬禁軍,五六萬匹戰馬,幾十萬匹的挽馬,騾子,毛驢,還有牛。三四十萬人的廂軍,加上百萬民夫,每天的消耗和戰爭資源的準備動員是天文數字,魏軍的做戰模式極為依靠後勤,動員的車馬民夫超百萬就是證明。

  大量的糧食,布匹,藥材,還有兵器,鎧甲,弓,弩,箭矢,每天都是有海量的資源支出,大軍主力已經聚集在永平,哨騎已經過關門,在關外的平原區域推進哨探,已經與東胡的哨騎多次交戰,互有折損。

  按魏軍的打算,應該是在永平建立一個大型的補給基地,推出關門後,會在大淩河一帶建立第二個基地,由王直的水師和民夫從水陸共同運送補給。

  到這裏為止,仍然是遼西狹窄的地形,大淩河畔的防禦基地建成後,再北上至舊錦州一帶築城,大淩河城,錦州,關門,直到永平,海上則是平島的王直,水陸並進,將大魏對東胡的戰線推進三四百裏左右。

  不要小瞧這三四百裏,從關門到舊錦州就是這段距離,而錦州一旦重建成功,大魏可以借助大小淩河,還有北方綿延不絕的山地和從林,將東胡人壓縮在舊營州和北方的從林之內,東胡人的戰略態勢會變得相當惡劣,他們不可能突破層層疊疊的城池防禦,如果要攻擊大魏本土,他們得從北方的草原繞道,多走三四千裏路程才能抵達大魏的北方防線之外。

  東胡人已經不是純粹的漁獵和遊牧民族的打法,他們也需要強力的後勤,如果戰略態勢惡化到如此地步,他們就被限製住了,不要說攻伐大魏內境,搶掠財富人丁,削弱大魏的國力,他們就是想自保都會困難,因為魏軍還有相當強的戰鬥力,可以從錦州北上偷襲,也可以渡過大淩河小淩河,將戰線繼續前推,到那時候,營州外的遼河渾河就是戰線,東胡人的國力反而會被大魏持續的削弱了。

  不得不說,韓鍾主持的兩府主導的北伐戰事,目標相對明確,進展也很持重,已經幾個月下來了,隻是哨騎才出關門而已。

  如果按這樣持重的打法,主力建造營寨慢慢前推,東胡人的主力有二十萬騎,而他們麵對防備森嚴的三十萬禁軍和配合防禦的二十多萬的廂軍,會有無處下口的尷尬。

  如果硬突,正麵血戰,正好也是朝廷樂意做的事。

  禁軍持重弩,著厚甲,長矟,橫刀,正麵與敵騎交戰絕不會吃虧。

  “天子和兩府是故意的。”徐子先道:“你們能確定麽?”

  “根據此前的調查,有一些戶部的官吏都爭著搶著拿咱們的賄賂,要得到外庫的統計很容易。內庫得找一些膽大的宦官,也不是不可以。”金簡道:“兩庫相加,總還有一千五百萬貫左右的儲錢。”

  徐子先冷哼一聲,說道:“這還差不多。”

  這幾個月用錢當然是很厲害,事實上天子和兩府已經慌了。

  仗還沒有打起來,隻是遊騎接戰,用錢已經超過千萬貫,底下還會大戰,僵持,戰爭時間最少還得持續半年,並且有相當時候花錢要比現在多的多。

  也就是說,朝廷和天子打算的用三千到四千萬貫打完這一仗的想法,完全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徐子先也知道這錢必定不夠,大魏是外貿型主導的經濟,自耕農形成的產業和國民生產總值是大而無當,比如一戶普通的大魏自耕農家庭,一年的創造的產業是二百貫,但收益隻有二十貫不到,去掉生活必須的開銷,能夠提供給朝廷的錢財就相當有限了。

  這和清末時相似,清末時,第二次鴉、片戰爭時,美國的經濟總額超過了英國,是世界第一,而同時期的中國排第二,英國第三,其次是德法和印度諸國,中國的總額是兩千多億美金,是印度一千多億的兩倍左右,但印度殖民地的財政收入,大體上和清政府能收到的賦稅相當。而同時期的英政府的財政收入是清政府的好幾十倍,兩者財政收入的差異在於,清政府能收取賦稅的對象就是大批量的掙紮在溫飽線上的自耕農,而英國則是通過早期的海洋貿易和工業化,已經有了相當發達的工商業,英政府能征收到的工商稅和關稅遠遠超過清政府,兩者的差距極大,甚至可以這麽說,清政府的幾次慘敗導致的戰爭賠款,加在一起沒有拿破侖三世敗給普魯士人的戰爭賠款來的多,但法國的銀行界大佬們開了個會,一個下午就把幾十億法郎的戰爭賠款給湊齊了。

  這就是工商業發達給國家,社會帶來的好處和福利,而清政府的財政收入劇增時期,也是英國人赫德主持清國海關的時期,到那時,清政府才隱約明白對外貿易和關稅收入的重要性,但似乎已經太晚了。

  至於大魏,徐子先感覺大魏既仰賴於海外貿易和工商收入,但又局限於先秦兩漢時以農為本,農業穩固才邦固的學說,限入一種矛盾的狀態之中。

  一方麵大魏鼓勵工商,並不限製海外貿易,並借此獲得海量的收入,但大魏對律法保護工商貿易毫無概念,對海外貿易的扶持和保護也毫無章法,大魏七成的收入來自工商貿易,但左右國策走向的,還是隻占三成賦稅不到的海量的自耕農。

  特別是西北,北方和中原的大量的近億人口的自耕農,穩定這些百姓,保護他們,這才是大魏朝堂的主導方向。

  這使得南方和北

  方的利益需求被割裂了,工商貿易的發展陷入停滯甚至倒退,而大魏朝廷的做法就是征收更高額度的賦稅,除此之外,並沒有任何其它的辦法。

  大魏是銀貴錢賤的狀態,到現在隻用了兩千多萬貫,徐子先感覺已經是相當儉省,說明韓鍾這個當家人已經把事情做到極致了。

  往下去,如果以年前停戰為打算,軍費最少還得五六千萬貫,這個數字怕是令天子徹夜難眠,韓鍾怕是恨不得死了算了……這筆錢,算上朝廷在年前正常的歲入節餘,加上內外庫的錢,赤字最少還有三千萬。

  天子的內庫到時候幹淨的能跑老鼠,總不能叫天子將曆朝列帝收藏的字畫,古董,銅器拿出來變賣?

  就算天子舍得賣字畫古董,一時半會哪有那麽多人購買,三千萬的缺口,得賣多少才能夠?

  “京師的人已經確定。”金簡道:“下個月開始,按各種人丁和收入來攤派。三千多萬的缺額,由地方官員加征催繳,我福建路還不知道定下來多少,有了消息,我就立刻稟報君侯知道。”

  徐子先冷冷一笑,他當然知道福建路的份額,除了攤派六百萬貫的江陵府和江南東路外,就是以福建路為多。

  這個時期,原本也是福建最輝煌的時期,以科舉來說,江南第一,兩浙第二,江南西路和福建路並列第三。

  這還是朝廷壓製的結果,似乎魏初有家法,福建進士不宜入三司,也不入政事堂,甚至取中的份額都有限製。

  若不是有意壓製,福建路應該不在兩浙之下,文教僅次於江南。

  江南,江西,兩浙,福建,這四路的進士額度相加,怕是能占到大魏三百年來進士總數的一半以上。

  天下文教之盛,就在這四路了。

  而四路的財賦之力相加就更加恐怖了,可以說,大魏七成到八成的財賦收入都來自這四路加一個廣南東路,其餘地方,從西北到中原,西南,十八路並京師相加,才能提供三到四成的財賦收入。

  福建路攤派的額度是四百萬貫,為此福建安撫使司,地方官吏派出大量衙差官兵在地方上催繳加賦,各州縣都爆發了大規模的民變,幾乎使全路皆反,後來還是各處廂軍和禁軍強力彈壓,足足亂了半年左右,這股風潮才平息下去。

  到崇德十六年,十七年,朝廷又數次攤派,這一下地方官吏俱不用心,所有人都看的出來,中樞已經毫無辦法,而且那時東胡已經再次攻入魏境,而且禁軍主力被滅,無力反抗,天子在京師令天下兵馬勤王,亦無多少反應,全天下都隻不過是在等著大魏亡國而已。

  “做的不錯,除京師,北伐戰場也要多多關注,此外廣南東,西,荊湖南,北,俱要注意,多加派人手。”徐子先想了想,又道:“李穀此行很是詭秘,多派人手跟著,行動組的人,也派一隊人手跟隨。”

  金簡一凜,知道李穀此行多半沒那麽簡單,已經使君侯相當注意。畢竟以福建路的現狀來說,各府,州,軍,縣,都有昌文侯府的人脈脈落,徐子先的實力,聲望都足夠掌控。

  而福州城中,大府楊世偉合作不難,鄭裏奇已經早就算南安侯府這邊的人。林鬥耀不會硬抗,他沒必要拿身家性命來冒險,了不起辭官,掛冠離去,不沾麻煩就好。

  隻有趙王,蒲家才是南安侯府生死大敵,這兩家自己也是明白這一點,以趙王父子對南安侯府的打壓已經使兩家積怨頗深,徐子先本人就算無所謂,他知道岐州之敗是趙王的設計之後,又豈能不為父報仇?

  一旦徐子先得勢,趙王一家最好的結果也是被趕出福建。

  至於蒲家,徐子先更是誌在必得,這個天方商人家族根本不是純粹的海商世家,就是過河的小卒,過來傳教,買通大魏官吏,為天方人的入侵打前站。

  如果不是考慮到影響不好,徐子先早就派人刺殺蒲壽高,順道將蒲家滅族。

  一旦徐子先掌握大權,清查蒲家,獲得實際證據之後,鏟除這顆寄生在福建路的毒瘤就是他必然要做的事。

  李穀牽扯到趙王府和蒲家兩條線,由不得徐子先不重視。

  “屬下會派出最好的人手跟。”金簡道:“行動人員,也挑最膽大心細,身手最好的人跟著。”

  “嗯,”徐子先點頭道:“對此我很放心。”

  金簡站起身來,說道:“按君侯的指示,我們放在秦大人和第一軍等人身邊的人,可以撤走了?”

  “第一軍的一些人,逐漸調離就好,不必跟了。”徐子先看了看金簡,說道:“主危國疑,當時的情形他們有些想法,也是為了大局好,不必太過介懷。”

  金簡正色聽著,沒有接話,果然徐子先又接著道:“秦東陽這一次做的極好,我就是要這樣有擔當的大將。我設諸司,靖安,軍情,主要是對外和對外的間諜,細作,不軌之徒,而不是針對自己的心腹。我不是說完全對諸將,諸官不做防備。但亦不必上綱上線,防患過重。軍情還是以對外為主,你要把我的話吃透了,懂不懂?”

  金簡抱拳道:“職下聽懂了,也一定按君侯的意思去做。”

  “甚好,”徐子先滿意的一點頭,說道:“也太晚了,你可以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