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秀木成林      更新:2020-05-18 07:31      字數:9766
  福壽堂。

  守在宮門附近的仆役匆匆回稟,侯爺麵聖後出了宮,正往府裏方向折返,快到了。

  人年紀大了,一夜未眠容易疲乏,張太夫人正在上首一者引枕假寐,聞言她睜開眼睛,坐正身體。

  “侯爺一進府門,就立即讓他到福壽堂來。”

  老太太緩緩說罷,又道:“去吧,把三公子也叫到我這來。”

  她吩咐,三公子身邊的人要回凝暉堂報訊,不需阻攔。

  傅延傅渙父子前後腳到的福壽堂。

  一路舟車勞頓,又剛麵聖述呈公務,傅延風塵仆仆頗有些疲憊,不過一得嫡母傳喚,他就馬不停蹄趕來了。

  “孩兒請母親安。”

  一進門,就見了小兒子,他有些奇怪,現在不是才散學的時辰麽?莫不是先生請了假?

  當然這點疑問他先按下了,端端正正給嫡母叩首請了安,被叫起坐下,他問:“母親近日飲食可安?睡得可好?孩子出京在外,不能晨昏定省,請母親恕罪。”

  他忙一拜。

  張太夫人和傅延這對養母子,雖親近貼心不足,但日常相處依舊還是母慈子孝的。

  在禮法上來說,嫡母比傅延早逝的生母地位還要高,是最高的,他還想在朝堂上混,爵位還想穩穩坐著,就不能有不孝名聲。

  當然,他孝順嫡母也不是這麽功利的,張太夫人於他十數年的養育之恩,這些都是抹殺不去的。

  他仔細詢問嫡母起居飲食,張太夫人頷首:“尚可。”

  老太太一貫都是這個脾性,簡潔又利落,傅延很習慣了,他又奇:“母親喚孩子來,可是有事要吩咐?”

  張太夫人這般急匆匆找他,還是頭一遭,他又看向小兒子,皺眉:“三郎為何在此?即便先生有事,你亦不可懈怠。”

  所謂嚴父慈母,標準的士大夫家庭模式,傅延固然疼愛小兒子,但該嚴厲時,也從不放鬆。

  剛坐回去的小男孩忙又站起,拱手道:“父親容稟,孩兒不敢懈怠,是……”

  “先生並未休假,是我把他喚了來的。”

  張太夫人看著麵露不解的傅延,淡淡道:“老身特地叫你二人來,是要告訴你一事。”

  傅延忙認真聽講,不想老太太雙目一閉:“你稍等。”

  傅延莫名,又不解,他隻好吩咐小兒子坐回去,安靜等著。

  也沒等多久,大約就半盞茶的功夫,又仆婦匆匆而入,附在老太太耳邊說了句話。

  張太夫人睜開眼,又等了等,直到聽見隱隱一陣喧嘩傳來,她才看向手邊一個填漆食盒。

  食盒內有一個如意紋湯盅,她下巴點了點:“三郎,這盅湯就賞你了,你喝了罷。”

  侍立在老太太身邊的,是她陪嫁的張嬤嬤,張嬤嬤捧起湯盅,往左下手的傅渙行來。

  她也不用碗,直接揭湯盅蓋,作勢往傅渙唇邊送。

  傅渙很不解,但祖母賜,不可辭,他忙張嘴,又往前湊了湊,去夠盅沿。

  “三郎!不可!”

  楚姒急步奔進,映入眼簾的就這一幕,一瞬間她心膽俱裂,連奔帶跑撲了進去,一手扯了兒子往後,另一手死命拍開湯盅。

  張嬤嬤早有準備,立即往後推了一步,險險避開,但小幾那個湯盅蓋就沒這麽幸運了,即時“劈啪”一聲,摔了個粉碎。

  “阿姒,你這是幹什麽?”

  這變化來得驟不及防,不等張太夫人說些什麽,傅延已驚愕站起,驚疑不定看向一臉薄汗正把兒子緊緊抱在懷裏的妻子。

  “我……”

  楚姒一顆險些蹦出胸腔的心髒,這才放回肚子裏。她環視一圈,見張太夫人端坐上首,福壽堂一眾仆婦一臉平靜立著,而夫君正擰眉驚異看著她。

  她差點咬碎一口銀牙。

  這個可惡的死老婆子!

  她此刻想想,未嚐不知道張太夫人很可能是在誆她,但她敢賭敢拚嗎?

  什麽她都敢賭敢拚,唯獨兒子她不敢,剛才驟見的一刹那,來不及想任何東西,人已經撲出去了。

  然經了這麽一遭,她立即陷入極其窘迫的境地。

  不但傅延,就連她懷裏的兒子,也仰頭一臉驚愕看她,喃喃:“阿娘,您……”

  楚姒恨極,一垂眸,她快速思索應對良策。

  “夫君,我……”

  “子平,我來告訴你為什麽。”

  不等楚姒想到有效的應對之策,張太夫人已開口打斷了她,直接了當說:“昨天,府裏發生了一件大事,老身險些就折了一個孫子。”

  “什麽?!”

  傅延大驚失色:“誰?現如何了?”

  他“騰”一聲站起,在場的傅渙明顯安好,他急道:“是承淵還是二郎?怎麽回事?!”

  張太夫人掠過楚姒,後者瞳仁猛地一縮,她提高聲音:“你聽我說!”

  老太太很鎮定,又說是“險些”,傅延定了定神,凝神聽著。

  “昨日申時,我院內管灑掃的陳嬤嬤背人出了福壽堂,悄悄追上了剛請安回去的孫媳婦。何曾想,她竟提了一盅羹湯,說是奉我之名給承淵送去。”

  “我從未命人給承淵送過羹湯!”

  傅延瞳仁一縮,久浸官場的他,已立即明白其中關鍵,捏了捏拳,他勉力按捺住繼續細聽。

  “昨日至今,我細查了查,這賤婢是七八年就背了主的。”

  七八年前,她正跟著老侯爺在封地頤養天年,張太夫人淡淡陳述一句,聲音陡然一厲:“竟有人在你父親的眼皮子底下就敢弄了鬼!”

  其實老侯爺日常哪能關注個把庶民?但到底養了多年,張太夫人對養子還是頗了解的,傅延極敬崇其父。

  果然,他眸中立即閃過慍憤之色。

  “那賤婢鑽了孫媳婦新進門的空子,竟順利將羹湯送入了承淵書房內!”

  老太太麵露悲憤:“二郎去東書房等他長兄歸家,隻差一點,就一點點,他就喝下了那盅湯了!”

  “哐當”一聲,重錘落地!

  雖差點中招的是傅茂,但往東書房送的湯,目標顯而易見是傅縉,鎮北侯府世子。

  張太夫人目光如電,倏地瞥向一直摟著兒子垂首不語的楚姒,“此事關竅,老身未曾透露分毫,除去身邊寥寥數人,府內一概不知。”

  既滿府不知關竅,那方才楚姒的突如其來的行為,正正此地無銀三百兩。

  “咱們這府裏,人心隻怕是不幹淨的。”

  傅延喉結滾動一下,緩緩轉身。

  他表情都是僵的,在此刻之前,他都以為家裏是上下和睦的。

  震驚疑慮,不敢置信。

  楚姒一看,就知大事不好,她立即哭道:“這是汙蔑,胡言亂語!”

  “母親,我進門十年有餘,自問恭恭敬敬,晨昏定省從不敢懈怠,您這是為何?!”

  “這無憑無據的,你是要逼著兒媳去死呀!”

  她跌坐在冰冷水磨石磚麵上,哀哀哭著看向傅延:“三郎從小身子骨就不壯,我從不敢叫他亂用吃食,這你不是不知道。”

  “近日天寒,我請大夫進府給他切了脈,開溫養藥羹正用著,這藥性相衝可大可小,這母親不知,但我又怎敢讓他亂吃?”

  “你若不信,即便遣人去查,看我早幾日是否喚了大夫進府?”

  楚姒淚如雨下,信誓旦旦,所說的也勉強能圓過得去,最重要的是無憑無據,傅延聽了,神色果然稍稍緩和了一些。

  楚姒乘勝追擊。

  “人說後母難為,果然不假。父親當年要把承淵兄弟接了去,怕也是防備我。可,可我又能如何啊?”

  她哀哀哭道:“這些年往沐陽送的物事,無一不精無一不好。待父親百年,承淵兄弟歸京,我更是誠惶誠恐,日夜關懷,又不敢過分親近,就是唯恐有一點落了不好,被人詬病。”

  “夫君,這麽多年了,你都是看在眼裏的!妾身不敢居功,隻求今兒勿要按上這莫須有的罪名罷了……”

  不得不說,楚姒這麽多年來,是做得無可挑剔的。她儼然一個嘔心瀝血的慈母,導致傅縉歸京後,也不得不配合著上演這一場冗長的母慈子孝大戲。

  她蹙眉痛苦,淚流滿麵,傅渙受驚嚇,惶惶摟住母親,淚水也“吧嗒吧嗒”地落下。

  母子抱頭痛哭,此情此景,傅延也不禁露出一絲動容。

  楚姒一步緊接一步,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眼看逐漸扭轉下風。但誰知,這時候,突然殺出一個程咬金。

  楚月和傅縉前後腳來了。

  楚月才接的訊,而傅縉是剛下值趕回的府,父親出遠門歸家,二人自然要第一時趕來問安。

  這正正趕上的,就是楚姒這一番母慈子孝的肺腑之言。

  楚月還好,輩分小不當事,閉緊嘴巴縮在一邊旁觀。而傅縉的表現,就精彩多了。

  “昨日,阿茂差點就喝下了那盅湯,都已就唇,幸我及時趕回。”

  傅縉聲音很啞,低低道來。

  他仿佛一夜未眠又飽受煎熬,麵容有幾分掩不住的憔悴,看了眼楚姒,喉結滾動幾下,卻沒說出話來。

  他未質詢繼母半句,他是內斂的,目中掠過一抹悲色,“母親臨終前,命我要好生照顧阿茂,我……”

  “阿茂今年,才十五……”

  溫良卻單薄的少年隨兄嫂進了門,就立在一邊,沉默低下頭。

  傅延立即看了次子一眼,見一切安好,才鬆了口氣。

  楚月則瞄了眼仍一臉黯傷的傅縉,這位也是高手啊。

  這麽一打岔,楚姒醞釀的所有悲情氣氛已消失殆盡,傅延動容收斂,目光已見清明。

  楚姒暗恨。

  她不等傅縉再說什麽,毅然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抬頭看向張太夫人:“母親說的什麽毒湯,可是這盅?”

  她手一指,眾人齊齊看向張嬤嬤手上的湯盅,楚姒悲憤:“既是毒湯,何不驗一驗毒?”

  她篤定驗不出來,既驗不出毒,今日的一切,既不成立也十分可笑。

  就不能是張太夫人看她不順眼,指使仆婦誣陷於她嗎?

  誰知張太夫人卻一口答應,“好,請大夫來!”

  府裏聘有大夫常駐,很快將人叫來,另老太太還讓傅延親自打發人,去回春堂叫了兩個口風緊密的相熟大夫來。

  三名大夫圍著那盅羹湯又聞又嗅,各種手段,最後得出結論,眼觀鼻鼻觀心拱手:“稟諸位,此湯無異。”

  三人對高門陰私避之大吉,一確定,立即告退走人。

  楚姒心中早生了警惕,老太婆太過幹脆,幹脆得她直覺不妥。

  果然,大夫一退下,不待她開口,張太夫人已搶先道:“老身曾聽聞,有些厲害秘毒,無色無味,沒法驗出,卻能教人逐漸衰弱,數月後就死去。”

  “老婆子也不知傳聞是真是假,隻我賞了孫子湯羹,你大驚失色得連禮數都不顧,衝進來又拉又推的。”

  再次點明楚姒一開始的大異舉止後,“你說三郎正服藥羹,唯恐藥性相衝,姑且就算是吧。”

  “既如此,那就你喝了罷!”

  楚姒一窒倏地抬眼,張太夫人居高臨下,正冷冷盯著她,一字一句。

  “老婆子以項上頭顱擔保,這就是昨日送到東書房那一盅,你把這羹湯喝下去,老婆子就信此事與你全無幹係。”

  “你總沒有服用藥羹調養,唯恐衝了藥性吧?”

  張太夫人嘴角挑起一個諷刺的弧道,和傅縉隱晦對視了一眼。

  二人當然知道,楚姒不可能喝下毒湯。

  楚姒這尾巴掃得太幹淨,無憑無據的,也無法將這罪名給她落實。

  那就蛇打七寸,扒下她一層皮。

  楚姒之所以如魚得水,縱橫鎮北侯府無往而不利,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依仗,那就是當家人傅延的信任有加。

  一旦打碎了這份信任,如惡狼去牙,如何作勢凶狠,也再有心無力。

  張太夫人一步接著一步,將這盅毒湯擺在楚姒的麵前。

  堂內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看向楚姒,包括傅延。

  楚姒微微垂頭,寬袖遮掩下的雙手緊攢成拳,微微顫抖著。

  死老太婆!

  這湯她當然是不可能喝的。

  眼下這困局,該如何破?!

  她悲憤抬頭看向湯盅,心念急閃,思索對策,耳畔張太夫人冷道:“你且小心些,莫要手滑打碎了。”

  楚姒恨得幾乎咬碎一口牙,她能清晰感受側邊傅延的視線。幾個呼吸過去了,再緩慢也必須給出反應了,偏偏她無計可施。

  手心汗津津的,數九寒冬,一滴汗水沿著鬢角落在她的衣襟上,楚姒陷入了此生最狼狽的境地。

  前無去路,也後退不得,心焦如焚,餘光且見傅延眉心緩緩收攏,她心頭“咯噔”一下。

  不好!

  “夫人!”

  就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刻,有一人衝了出來,“噗通”一聲在楚姒身前重重跪下,“太夫人侯爺,容稟啊!”

  “夫人乃堂堂鎮北侯府主母,上進出皇宮拜謁貴妃,下應酬見客與各家夫人交往,怎可如此受辱?!”

  此人正是楚姒乳母梁嬤嬤,梁嬤嬤悲哭:“這湯固然無礙,隻是夫人若為洗脫嫌疑就喝下了,那她還有甚體麵可言啊?”

  “她還要如何進宮赴宴,賞罰下仆?”

  “且夫人千金貴體,如何好喝這來曆不明的湯羹?婢子孤陋寡聞,也知外頭黨爭甚劇,萬一真如太夫人所言,卻是外人的圈套,這……”

  她轉向傅延,連連磕頭:“侯爺明鑒,夫人操持家務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啊!”

  重重幾下,梁嬤嬤額頭已見了紅,她倏地直起身,看向那盅羹湯,“若要驗證是否有毒,何須夫人?”

  她一咬牙,竟直接搶上前,捧起那盅冷湯,連續幾大口吞咽,竟是一仰而盡,幹幹淨淨,不留分毫。

  “砰”一聲瓷盅落地,楚姒瞪大眼睛,“嬤嬤,你!”

  她撲了過來,梁嬤嬤順勢捉住她的手,緊緊捏著,主仆二人對視,梁嬤嬤目中閃過決然之光。

  方才那場麵,是絕不能善了的,就讓她來,為主子解開這困局!

  她重重一叩首,昂然道:“若我三五個月不死,還望太夫人還我家主子一個公道!”

  梁嬤嬤頗清楚這毒性,與劑量有很大關係,她過後扣喉盡力吐出一些,至少能拖延三月半載。

  一斷定“無毒”之後,她立即自裁身亡,表示以命為主子鳴冤,此事即可順利了結。

  楚姒轉瞬已明白,她痛憤乳母犧牲,更知機不可失,強自壓下顫栗,立即對傅延哭道:“我竟是做錯了什麽,竟讓母親這般疑我?若傅家容我不下,我回鄧州就是!”

  傅延一擰眉:“你胡說些什麽?”

  ……

  這件事,高潮迭起,最終以梁嬤嬤的毅然犧牲拉下帷幕。

  看傅延楚姒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福壽堂的院門後,傅縉麵上黯傷已悉數收斂,神色冷冷:“想不到,這賤婢居然還有個忠仆。”

  張太夫人卻道:“無妨,你父親的疑慮是未曾徹底消去的。”

  到底養了這麽多年,養子的微表情小動作,她一看就知。

  這種疑心一旦起來,要消弭就難,且會隨著時間推移日益根深蒂固。

  她的目的已達到,還卸去了楚姒一臂膀。

  ……

  張太夫人判斷並未失誤。

  不管梁嬤嬤是多麽的悲壯不忿,楚姒多麽情真委屈,傅延不是三歲小兒了,根子上的疑慮卻是未曾消去的。

  回去的路上,他很沉默。

  “莫非,夫君尚在疑我?”

  熒熒燭火閃爍,楚姒目中有淚,她怔怔問道:“你不信我了麽?”

  傅延側頭,定定看著這個他愛了二十餘年的女子。

  他年少初遇楚姒,一見鍾情之,可惜彼時他已有了未婚妻,最後隻能飲恨分離。然緣分自有定數,她喪夫,他新鰥,得以再續前緣。

  他澀聲:“你知道,我一直都是很信任你的。”

  是的,信任她,愛她,甚至為了她,做過一些錯事,也首次隱瞞了父親。

  楚姒和張氏是好友,常常登門來往,他怕情難自控,每每總避了出去。後來她守寡,他終是壓抑不住,舊情複熾。

  事後他問她,你既不舍我,又與張氏情同姐妹,可願進我家門?

  貴妾也是妾,他知道委屈了她,但他發誓此情不移。

  她卻驚慌失措,卻對不起張姐姐,請君抹去此事,日後休要再提。

  她匆匆回襄城伯府,再沒來過,直到張氏舊疾複發,她這才再次登門探看。

  她確實很重視張氏這個摯友的,因張氏頑疾難除,她多年來一直打發人幫著訪尋名醫。

  可再是名醫,也偶有失手的時候,這回她拜訪來的一個醫士,斷錯了脈象,用藥又大膽,直接導致張氏隱疾轉明,臥倒在床。

  張氏沒有怪她,反而安慰她,楚姒卻愧疚極了,常常衣不解帶,親煎湯藥,照顧在病床前。

  可惜張氏卻時運不濟,病剛養得大見起色,又逢皇太後薨,數九寒冬的冗長哭靈後,她再次倒臥病榻,竟一命嗚呼。

  這怪不得楚姒,但此事若為父母知曉,卻怕未必會讓楚姒進門的。

  傅延想娶楚姒。

  他親自處理了這件事,張氏身邊的陪嫁給足銀錢,給妥善安置出去,在父母返前掩下這消息。

  一年後,他續弦楚姒。

  這麽些年來,他暗幸過上蒼垂憐,萬分珍惜得來不易的鶼鰈情深日子。

  夫妻美滿,她也與繼子相睦,闔家和樂。

  傅延此刻卻有些怔忪,他思緒很混亂,一時想起方才的事,無緣無故陳嬤嬤的主子從何來?害他嫡長子有何目的?最大受益者已呼之欲出。

  他很清楚,次子單純良善,不是個能挑大梁的。

  但他一時又告訴自己,妻子不是這樣的,梁嬤嬤有一句話說對了,外頭黨爭真的很劇烈,他這個貴妃太子的最大支持者之一,正在風口浪尖。

  真真不排除,府裏被人伸進手來,興風作浪,欲讓鎮北侯府從內裏分崩瓦解。

  楚姒與傅延夫妻多年,也是極其了解,雖他不言不語,神色也未見多大變化,但她知道是糟了。

  情況往最惡劣的方向奔去。

  她深知,這個懷疑的種子今日一旦種下,後果不堪設想。

  心念急轉,餘光卻見多寶閣上一柄鑲嵌紅寶石的赤金短匕,她牙關一咬,把心一橫。

  “我與夫君,坎坷多年,才得以結為夫妻,若你不信我了,我……”

  她淒然落淚,蹌蹌踉踉,以手掩麵,雙眸中有揮之不去的悲色。

  她對傅延,其實並非沒有真情實愛的。

  雋秀世子,風度翩翩,少年男女,一見傾心。可惜,很快她就發現自己無法嫁入鎮北侯府。她苦心入京城,可不來做妾的,於是忍痛惜別,嫁了另一傾慕者襄城伯府彭公子。

  歲月漫長,兜兜轉轉,當初那份少女心已飽經風霜,但她由此至終,都隻愛過眼前一個男人。

  她細細回憶起當年惜別,心下一擰,目露痛楚。

  “阿姒!”

  這情真意切的痛,無半分摻假,傅延心口一疼,“騰”地站起,“阿姒,我沒有……”

  “你不必說!”

  楚姒搖頭打斷,朦朧淚目,傷心了然,她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她淒然一笑:“這世間,若你不信了我,我,我……”

  她已蹌踉退至多寶閣旁,手臂碰到那柄華麗匕首,她茫然側頭。

  “我怕是活不下去了!”

  楚姒“刷”一聲拔出匕首,竟是狠狠劃向自己的腕脈!

  燭光下寒光閃動,這匕首是開過刃的,十分鋒利,乃昔年傅延送給她防身用的。

  傅延大驚失色,“阿姒!”

  他距離太遠了,遠夠不到,電光火石間,傅延抄起幾上香爐,猛擲向她持匕手腕。

  他心提到了嗓子眼。

  萬幸他隨父親學過些武藝,多年下來也未曾全荒廢,一擲之下,正中目標。

  楚姒“啊”一聲,持匕的手一偏。

  一蓬鮮血噴濺。

  她劃得又快又恨,是真往自己腕子用力割下去,要是中了,必定當場血盡而亡。

  這種力道決心,饒是傅延香爐擊中了她的手,匕刃也隻稍偏了偏,寒芒入肉,登時血流如注。

  這種流血速度,稍一延誤,也是必死無疑的。傅延大駭,幾大步衝上去,扯下腰帶大力紮緊她的上臂,又撕下衣襟緊緊捂住。

  “來人!快來人!”

  “請大夫,快!傷藥!”

  血迅速浸透了那塊布料,滴滴答答往下淌,楚姒麵色慘白,怔怔看著傅延,“夫君,我沒有……”

  “我知道!”

  傅延緊緊抱住她,也落了淚:“是我不好,你勿說話,大夫很快來了!”

  楚姒露出一絲笑,苦澀欣慰的笑意戛然而止,她閉上眼。

  “阿姒!”

  ……

  整個侯府瞬間大亂。

  楚月接訊趕來時,屋內仍有大片大片的血跡,濃重的血腥味充斥著鼻端。

  大夫侍女匆匆進出,她聽見老大夫長籲一口氣,對緊守床前的傅延道:“極險,再斜半分,或老夫等晚到片刻,恐怕……”

  恐怕人就救不回來了。

  楚月看了楚姒一眼,對方麵容慘白,奄奄一息,呼吸幾近於無。

  這位真真是狠人啊!

  楚月了解前因後果,也猜到張太夫人此舉目的為何。就在片刻前,她還嘀咕著,這位姑母恐怕大勢已去,不知道還能不能打個漂亮翻身仗?

  沒想到,人家當機立斷,馬上就打了。

  這麽狠,這麽慘烈,這麽毫不猶豫手起刀落。

  要知道這中間若是出現了什麽偏差,或者不可抗力因素,她就直接自殺成功了。

  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難怪多年來所向披靡,也就遇上一個了不得如傅縉般的人物,這才折戟沉沙。

  楚月有些牙疼,萬幸自己當初及時把對方應付過去了。

  病榻前,傅延緊緊抓住楚姒另一手不放,眉心緊蹙,雙目泛紅。

  翁舅在此,做兒媳的自然不好久留,看一眼後,楚月就躡手躡腳退出去。

  血腥味嗅久了真不舒服,她重重喘了兩口氣,瞥一眼剛才傅縉傅茂兄弟攙扶老太太離開的方向,又回頭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凝暉堂。

  這一場戰役,現在算徹底落幕了。

  楚姒雖然及時挽回了傅延的信任,但不得不說,她是大敗方。

  先是折了梁嬤嬤這麽一個得力的忠心爪牙。

  又差點把自己的命也賠上去了。

  好不容易搶救回來,但這麽重的傷,要養好耗時日久,調養如初更是不是什麽時候了。

  就算傷愈了,鑒於這事,她也不得不安分守己一段長時間,以免再觸動傅延某根神經。

  而傅縉並不是停下來等她。

  第一個,經了這麽一回,東路和福壽堂必得再次反複排查的,把有可能的漏洞全部堵死。等風頭過後,楚姒再想打算什麽,隻怕更千難萬難。

  傅縉方大獲全勝。

  ……

  不過作為大勝方的傅縉,也沒表現得多高興。

  福壽堂。

  傅延剛剛離開。

  說來也是楚姒的運氣,她重傷臥榻這幾日,傅延開始徹查陳嬤嬤之事。

  他打消了疑慮,但陳嬤嬤總有個出處吧?他立即就往外敵方向想了,畢竟黨爭多年,他本人也是想方設法往敵方埋過各種大小釘子的。

  這麽一挖,還真機緣巧合挖出三皇子一個釘子,順藤摸瓜扒出了一條深入的線,其中影影綽綽指向,釘子早前才接過一令。

  就這麽恰巧對上了。

  傅延徹徹底底鬆了一口氣,他忙來了福壽堂,緊著先給母親稟報了這件事。

  張太夫人淡淡“嗯”了一聲,就把傅延打發回去了。

  “這女人的心夠狠。”

  老太太如是道。

  對方能豁出去性命對自己下了這麽狠手,她最後挽回一城,老婆子服她,無話可說。

  傅縉眸光沉沉,神色卻淡,不得不說,事情發展到現在,他反而有一種意料中事的感覺。

  這賤婢渾身解數,手段層出不窮,隻要還有一絲空隙,她都能重新鑽出頭來。

  經過數日時間緩衝,傅縉早已平靜下來了,不見怒憤也不見情緒起伏。

  這樣也罷,他從不打算讓對方輕易就痛快倒下或死去,太便宜了她。

  即使豁出去性命奄奄一息挽回傅延又如何?還不是照樣得蟄伏看著他一步步向上?

  以這賤婢的誌向,這種痛苦應該和殺了她相差無幾。

  到了最後,他還會親手割下她的頭顱,至他母親墳前煆骨揚灰,方能告慰他母親在天之靈。

  祖孫低語幾句,張太夫人欣慰,她的孫子終究是長大成人了,不再如少年時怒憤易衝動,心緒收斂,沉著穩重,已經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拍了拍他的手,張太夫人問:“我孫媳婦兒呢?”

  這問的是楚月。

  近幾天事情一件緊接一件,張太夫人都沒能騰出手來問一問她。

  傅縉眼前,即刻浮起那張被驚得泛白的小臉,他道:“她無礙,大夫說隻是略受了驚嚇,喝幾劑湯藥就無事了,您莫擔心。”

  張太夫人點了點頭,卻道:“承淵,你知道祖母問的不是這個。”

  她人老不管事,可眼神還行,她其實很清楚,大孫子對新聘進門的孫媳婦是什麽態度。

  她第一眼見到楚月時,其實是生出一絲惋惜的,這女孩眼神很清正,可惜了,是楚家女兒。

  雖對楚月觀感還行,但也沒有強迫自己孫子接受的道理,裏外親疏,況且誰敢說自己沒有看走眼的時候?

  可事實證明,她並沒有看走眼。

  她雖也姓楚,但和楚姒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次傅茂避過一劫,楚月功不可沒。

  她證明了她自己,若是往後還繼續受排斥,老太太就覺得不該了。

  “沒想到,楚家也有重信守諾之人。”

  一片狼藉的外書房中,少女正背光而立,昂首與他對視,道:“我雖是女子,但也知言而有信,與世子爺當日承諾之事,從未有一刻有遺忘。況且!”

  “生而為人,當有所為有所不為!否則,又與禽獸有何異?!”

  她那雙往日總是水盈盈的眼眸,在那一刻仿佛帶了火花,倔強,傲然。

  傅縉默了片刻,頷首:“她確與楚家其餘人不同。”

  既如此,他也不是容不下她。

  張太夫人露出一絲笑,“你那日很是驚嚇了你媳婦,可勿忘了好生安撫一番。”

  老太太又囑咐:“女兒家總是嬌弱一些,你勿再欺負了她,可曉得了?”

  傅縉擰眉,他何時就欺負了她?

  不過他總不能反駁祖母,於是便“嗯”了一聲。

  “好了,回去吧,都酉末了,這幾日府裏亂哄哄,怕你倆都沒睡個囫圇覺。”

  ……

  於是,傅縉告退折返。

  寒風呼嘯,夜色漸沉,禧和居早安靜下來了,沿著廊道一轉,遠遠便見正房燈火昏暗,唯內室窗欞子上映了些微燭光。

  楚月早睡下了。

  這幾日,府內府外折騰,早出晚歸,傅縉並未和她單獨處過。

  掃了眼那扇微微泛黃的隔扇窗,傅縉隨手叫起廊下的守夜侍女。

  頓了頓,他推門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