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贈虞姬
作者:墨斐華傾      更新:2020-05-18 04:13      字數:3896
  一路被小翹推攬著進了‘白梨苑’的門檻,越過鑲嵌著【竹林百鳥圖】的巨大黃梨花屏風,入眼的畫麵真真是稱得上燈光璀璨,頂棚百盞燈籠齊亮,庭燎晣晣。舞台大的出其,能容納百人;樓高四層,從二樓起設雅間,一樓四周皆有雅座,舞台前方亦有散席。桌上茶具一應俱全,各桌都有專門負責的清俊小廝。凡出入者皆是錦衣華服,玉佩釵環,侍從簇擁,非富即貴。

  一群著墨綠衣衫的婢女排著隊整齊劃一的從一樓一側走進來,娉娉嫋嫋,容貌清麗。每人手中端著托盤,上麵有茶盅、各種果品,樣式不一,估計是根據客人的喜好分的。走到各個負責的雅間、散桌前,將果品呈上。

  就單論‘白梨苑’的這番排場,也當得起長安戲劇界的翹楚了。更別說唱功,連去年太後大壽,都是請這裏的名角兒去唱了一出戲。

  “公子,快走呀,咱們訂的二樓雅間,本來是沒有的,可先前定的那位客人不看了,叫咱們給搶到了,今晚不但有《霸王別姬》、還有《穆桂英掛帥》。”小翹興奮地像隻小黃鸝,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進了雅間才發現當真是個好位置,在舞台正前方的右側,舞台全貌盡收眼底。

  “公子,《霸王別姬》這一出戲霸王竟是段一柏唱,《穆桂英掛帥》是樊小箴zhen,郡主咱們今天來對了。”小翹說的都是名角,‘白梨苑’的台柱子。《霸王別姬》演繹的是西楚霸王項羽與愛妃虞姬的曠世愛情,今兒要唱的是《看大王在帳中》這段。

  “要是葉青衣能來上曲《貴妃醉酒》,那就圓滿了。”小翹無限憧憬的做著少女夢。葉青衣十一歲登台,十五歲便因美貌名動京城,曾是‘白梨苑’的當家花旦之一。太後壽宴一曲《貴妃醉酒》驚豔四座,入了大明宮的梨園。如今成了宮中的紅人,再聽他的戲可就一曲難求了。

  雅間內設簡潔,門朝南。一進門北麵掛著層層簾幔,簾幔一角繡著鬱鬱蔥蔥的一片蘭花。一張八仙桌緊挨著簾幔,桌子東、西、南麵擺放著三張黃梨花木椅。雅間西麵牆上掛著兩幀水墨畫,一幅【蓮花】,一幅【翠鳥】,蓮花仿若微風吹過,荷葉翻動,頗有意境;翠鳥或展翅、或低鳴,生動逼真。一瞧旁邊的題字,乃是出自前朝名家之手。

  年輕小廝麵容清秀,身形纖瘦,一雙手生得白皙纖細。小廝從牆邊的夔紋櫃裏取出一鼎雕鐫俊秀的小焚香爐,打開爐頂,從香片盒子裏取一枚茉莉花香片放入香爐點燃,不一會爐體冒出屢屢馨靄青煙,香氣縈繞,一室馨香。

  “客官,再有一刻鍾戲就開場了,可要沏茶。”小廝轉身向樺妤征詢。

  “嗯,上你們的茶,用我的器具。”小廝利落的將原先的茶具一一收起,放入夔紋櫃裏。再接過小綰手中的小茶桌,放於桌子正中央,問道樺妤:“客官點什麽茶?”

  其實樺妤對茶沒有太多的講究,什麽都喝。在王府中有專門的下人修研茶道,她父王是個在這方麵頗為講究的人。記得父王幼年時,皇祖母對姨姥姥閑聊時說過:“吾兒將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不務正業’上。他別的弟兄從小便知道如何討得父皇歡心,攥足勁兒然荻讀書。吾兒總是與眾人不同,別人讀書他作畫,別人騎射他品茗。你說不好吧,他也沒幹出讓本宮與他父皇蒙羞的事,畫的畫,亦是能入眼的。泡的茶,連杜太傅那麽個嚴格的人都誇讚過他。就是功課念的不好。唉,罷了罷了。”

  姨姥姥寬慰道:“娘娘,太子睿智果敢,將來繼承大統,必能成為一代明君。六皇子天真率性,做個閑散王爺,平淡一生,未嚐不是福。俗話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娘娘何必徒增煩憂。”。。。

  樺妤不曾遺傳到端王爺對茶藝的天賦,但是‘不務正業’倒是學了個十成十。

  在府中,侍女每日前來問她飲什麽茶,不勝其煩,就直接下令輪著來,有幾樣就排個順序,今兒毛尖,明兒西湖龍井,後日。。。十天不重樣。

  “那就六安瓜片吧。”隨口說了個,六安瓜片,茶中極品;形同瓜子,大小均勻,香氣清鮮,味道回甘。

  樺妤走到八仙桌前,撩袍坐在主位上,說道:“小翹,小綰,你們要吃些什麽,自己點吧。”樺妤瞧著小廝潔具、投茶、洗茶、泡茶、奉茶一整套做下來從容有序,不疾不徐,纖長的手指做起每個步驟,竟是一種視覺享受。

  “謝公子,我去瞧瞧都有什麽。”小翹興奮地走到綠衣婢女旁邊,從托盤上拿起竹簡,打開上麵刻著各式果品、茗茶,樣式繁多,琳良滿目。看的小翹眼花繚亂,竟犯起選擇困難。

  樺妤好笑的看著小翹,再這麽瞧下去,戲怕要開始了。連竹簡也沒看,對綠衣婢女直接說道:“水果各式來些,上大托盤,果脯糕點來一碟,再來盤瓜子。”

  “公子要黑瓜子還是白瓜子,口味如何?”綠衣婢女燕語鶯聲,聽著悅耳。

  沏完茶,小廝雙手將茶杯放置樺妤麵前,“都來些吧。”樺妤抿了口茶,不自覺地挑眉,的確是好茶,茶香泗溢,入口留香。

  “是。”得令下去。

  這時小廝將簾幔收起,舞台一覽無餘,映入眼底。

  “果真,銀子沒有白花的。”小綰在另一邊幫著收著簾子,不盡感歎到。

  一陣鼓聲響起,“開始了,開始了。”小翹興奮地喊道。

  “主子?小公子怎麽還沒到?”小綰朝門外望了望,轉身問道樺妤。

  “嶸啟?可能一會就到了吧!”嶸啟說要來嗎?她怎麽不記得?不過從小到大,她的胞弟就是她的小尾巴,走到哪就跟到哪?甩都甩不掉。

  台上胡琴鑼聲起,一列侍女入台站定;虞姬身披魚鱗甲,頭戴如意冠,一身曳地青衣長裾緩緩步入舞台中央。身段纖柔,體態風流。麵上濃彩重墨,眉眼深化,好一副傾城國色貌。

  虞姬唱:“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複年年。恨隻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隻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一開嗓,驚豔全場,聲音清亮,字正腔圓,娓娓動聽。憂心之情從聲音到神情,演繹的十分到位。

  “好——”四周喝彩聲,掌聲起。

  ——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裏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像潺潺流水般淺吟低唱,淒美憂愁的神情,令人憐惜。

  “雲斂清空,冰輪乍湧,好一派清秋光景。”一段末餘音繞梁,不絕於耳。

  當霸王唱出“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慷慨悲歌時,蒼涼悲壯,情思繾綣悱惻。樺妤竟忍不住潸然淚落。項羽年少英俊、勇武蓋世,卻剛愎自用、英雄末路,不得不和愛人在此訣別。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淚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憂如何?”虞姬淒然起舞,一招一式、一字一腔都極為精準入微的塑造出一個活靈活現的傾城佳人;唱腔悅耳動聽,清麗舒暢,引人入勝,虞姬當如此。

  ——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幹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刹那,寬心飲酒寶帳坐。”

  樺妤仿佛見到了姿容傾城,才藝雙馨,舞姿絕豔的虞美人。那個陪項羽征戰沙場,舞得一手“鴛鴦劍”,巾幗不讓須眉的奇女子;縱使深愛之人身陷囹圄、四麵楚歌也不離不棄。最後為不讓項羽為她分神擔憂,自刎賬下。用生命詮釋了對愛情忠貞不渝,生死相隨。

  “好——”小翹的喝彩聲令樺妤回神,不想剛剛入了戲,眼裏竟隻瞧得見虞姬。

  樺妤小指拭了眼角的淚珠,黑眸一轉,對小綰說:“取紙筆。”

  紙硯鋪開,運筆用鋒在紙張正中央寫下幾個字,樺妤雖年少,卻寫得一手漂亮的行楷,這幾乎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優勢。下筆收放有度、直曲方圓、剛勁逸麗。寫完後,拾紙晃了晃,吹幹濃墨。將半張小紙折疊,放在鋪了紅巾的托盤中正央,小廝方轉身離開。

  小翹激動地趴在看台邊上,小半張身子快探出去了一瞬不瞬的瞅著戲台,連小綰都忍不住側首瞧著。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意猶未盡。

  “好——好——”喝彩聲連綿不絕,掌聲如雷。

  “虞姬是誰?演繹得太好了。”

  “霸王是段一白,虞姬保不齊是哪個名伶。”

  “名伶?瞧著麵生嫩得很,不像呀!是不是初登台,要不以前怎麽沒瞧見。”

  “畫著彩墨,你瞧的明白嗎?不可能,初次能唱的這般好。”聽著隔壁一群世胄家的公子哥們為‘虞姬是誰’而爭論不休。

  演員謝場之時,‘霸王’段一白麵前早已有一幹小廝托盤等候,‘白梨苑’有規矩,客官除了支付各個雅間席位、聽戲的銀兩之外,若是想打賞優伶,便給‘白梨苑’專門負責的小廝呈上,客官及家奴不得私自上前。之前有兩富家子弟為博名伶一笑,一拋千金,相互攀比,最後大打出手,被人抬著出門的局麵,畫麵實在太難看。崖公便定了這麽個規矩,聽戲,成一個‘雅’字,為妙。

  瞧著小廝在虞姬準備下台時將托盤呈上,頃長倩影停住,一頓。四周一下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在瞧著虞姬。本有些人躍躍欲試,想打賞,因著段一白才是名伶,虞姬麵生年輕,也不知是誰,怕同行之人揶揄取笑,便在舉棋不定間猶豫,不想有人已經付諸於行動。

  也不知道小廝與虞姬說了什麽,隻見纖長玉指拾起紅綢上的紙條,兩指一撚打開紙條,‘贈虞姬’三個大字躍然紙上,字體風流瀟灑。小廝此時掀開紅綢,四周一片嘩然,八枚金晃晃的大金錠子張揚的躺在托盤上。

  虞姬眼眸一沉,抬眼生生瞧過來,畫著重墨的雙眼,眼尾上揚飛翹,眼眸深邃無底,彩粉敷麵,鼻梁高挺,神情清冷。再加上那一身魚鱗甲,竟有一番英氣之美。

  樺妤托著腮,一對杏眼,一眨不眨的盯著那道身影。瞧著她打開紙條,抬眸,直直的向她看來,麵上無怒亦無喜。那一眼,該怎麽形容,攝了心魂當是如此吧!樺妤覺得胸口像是被攥起,一下子忘了呼吸。四周吵雜消失,好像隻餘留她二人。爾後又像是懷裏揣著隻小鹿,蹦躂蹦躂歡快的像是要跳出胸口。

  虞姬斂了眼眸一垂首,玉頸秀頎,再朝她看了一眼,便轉身下了台。裙裾像是浪濤翻湧,好似在人心中蕩了漣漪。

  這是李樺妤第一次對戲曲癡迷上了癮,也是第一次打賞伶人。

  曲終了,一段鏗鏘堅毅的愛情絕唱落下帷幕。可是一場戲的結束,何嚐不是另一場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