繭中蝶 季笙
作者:素陌      更新:2020-05-15 21:07      字數:3602
  青石鎮,小學塾。

  “笙哥哥,笙哥哥,今天你帶我們去河裏捉螃蟹吧,虎子說螃蟹就八個爪,沒有他十個手指頭厲害,今天能抓八個,”窗邊上一個聲音興高采烈地說,“我說他吹牛他不服,也不知道是誰上次被螃蟹夾得哇哇大哭呢。”

  “我、我才沒有呢。”旁邊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跟著響起。

  坐在學塾裏麵的少年聞聲看過去,兩個剃得鋥光瓦亮的小光頭並排摞在窗邊上,四隻小手使勁扒著窗欞才能不掉下去,正開心地往學塾裏麵望著。

  屋裏正在上課,雖然隻有一位先生一名學生,但是兩個孩子絲毫不客氣,一個勁兒大聲嚷嚷。

  少年心裏一動,腳下開始不安分起來,聽到堂上的先生冷冷咳了一聲,於是趕緊端正態度,眼角一瞥,遞給兩個頑皮小子一個“你們先走我稍後便來”的眼神。

  兩個孩子正是七八歲最調皮地時候,留下一句“笙哥哥你早點來啊”飄在空中,便嘻嘻哈哈跑遠了。

  屋外萬裏晴空天氣正好,湛藍地像是要透過眼睛進到人心裏去似的,最適合上樹下河捉鳥逮蝦。

  被兩個小家夥挑逗一番,少年心思早就飛到了天外,手裏的書看在眼裏,卻進不到心裏半個字。

  “開卷讀書,要心如止水,就你這般浮浮躁躁的,還怎麽能看進半個字去?”堂上先生訓斥。

  少年臉一紅,清了清嗓子,目光重新落回到擺放在桌子中央的書上,手腳都放好,似乎是相當害怕先生似的,一副老老實實的樣子。

  先生歎了口氣,“罷了,背誦一遍《蟲界起源》。”

  少年與先生相處十年,早已摸透了先生的脾氣,知道先生此時這般說辭,便是準備放自己一馬,早課也就算要結束了。

  而這蟲界起源,是有關這個世界由來的神話故事,少年從小到大不知背了幾千幾百遍,早已爛熟於胸,雖不知先生反反複複教自己背誦這一段不知是真是假的故事有何意義,但少年還是將當中的每一個字深深烙印在了心上。

  蟲界起源。

  相傳天地之初一片混沌,唯一的生命是一隻沉睡的蟲,蟄眠其中。

  混沌之中沒有光明和黑暗,沒有時間的概念,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這隻蟲子終於從深深的睡眠中醒轉過來,覺得腹中饑餓,便開始啃食周圍的一切,一點一點,不知不覺,就將混沌整個吞入了腹中。

  這隻吃飽了的蟲,就是人們口中孕育出世界萬物的蟲母。

  蟲母看到了被自己吃空的一片虛空,決定做點什麽。

  於是它開始產卵。

  混沌的力量在它體內慢慢消化,最終被蟲母完全吸收,重新以卵的形勢來到這世界上。

  蟲母一共孕育了八枚卵,計劃通過它們的幫助來改變這片虛空。

  它首先產下金,木,水,火,土五枚卵,這五隻蟲子瞬間孵化而出,領會了蟲母的意願,便開始構造天地。

  土蟲凝聚,於漫漫虛空之中突然凝聚出了大地,高山,裂穀。

  水蟲噴吐,大地上就湧現了河流湖泊,匯聚而成廣闊的大海。

  木蟲扶植,原本光禿禿的大地上便生出了鬱鬱蔥蔥的植被,欣欣向榮。

  金蟲斂藏,地層中就凝結而出各色的金石礦藏,光彩奪目。

  火蟲焚燃,溫暖的熊熊

  烈焰落入大地,帶給了這個蟲世界生命的火種。

  這五隻蟲子奠定了世界的基礎,在合力完成世界的整個構造之後就各自沉睡而去。

  這時世界仍是漆黑一片,蟲母又產下日,月兩枚卵。

  自此世界便多了白晝與黑夜。

  日月高懸大地之外,日複一日地交替工作著。

  這便是如今萬物生存的世界,因為蟲母的恩惠,也有一個特殊的稱呼,後世稱之為,蟲界。

  從那以後,世界上漸漸衍化出生命,精魅鬼靈,人獸花鳥,繁榮興盛。

  各族爭鬥之中,人類漸漸突顯而出,如今成為了世界的主宰。

  ……

  漫長的曆史長河當中,主宰的種族換了一次又一次,卻一直都有一種不怎麽起眼但是無可替代的種族參與其中,那便是——寄生蟲。

  蟲母在孕育八枚卵的時候,那些來自混沌的多餘出來的旺盛生命力,隨著蟲母的產卵噴湧而出,四散在大地上。

  因為它們並不像那七隻孵化而出的蟲子一樣擁有完整的生命結構,並非蟲母精心孕育而是零碎的生命力,所以隻能借用“寄生”這個手段生存下去。

  蟲母孵化七隻卵,耗費了大量的生命力,沒能將第八隻蟲卵成功孵化便枯竭而死。

  而那第八隻蟲卵,也隨著蟲母的逝去而消失。

  少年緩緩說完最後一個字,唯有兩個人的學塾裏一片寂靜。

  過了許久,先生扭過頭說道:“這是世上的人代代相傳的故事,為的就是讓人們感恩蟲母賜予我們生存的世界,接下來默寫。”

  少年點點頭,從旁邊的桌子上取出一張白紙在麵前鋪平,提起筆來,在上麵一字一字寫下先生教授的蟲界起源不為世人所知的最後一章。

  “……蟲母與虛空之中,用盡所有的力氣,產下了第八隻卵,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母親那樣,以自己近乎無盡長眠的代價,讓自己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

  少年寫完最後一個字,放下筆,抬頭看著先生,先生微微點頭,少年便收攏起紙卷,取出火石將其點燃。

  學塾藏書豐富,原本不小的院子幾乎有四分之三的屋子擺滿了書籍,天文地理,工耕文醫,無所不含無奇不有。

  唯有關於蟲界以及寄生蟲的書籍,在汗牛充棟的書海裏也僅僅隻有一本,就是不含最後一章的蟲界起源,獨立成冊。

  少年多次懷疑這最後一章其實是自己的先生瞎編的,因為書上根本沒有記載,年少無知的時候開口相問,因此挨了手板,吃疼長記性,少年學會了閉嘴。

  可另一件事又讓少年覺得好奇。

  從知道這蟲界起源的最後一章那天起,先生便立下了這樣一個奇怪的規矩——每日背誦一遍蟲界起源,而後默寫一遍最後一章,寫完便要燒掉不能讓第三人看到,而且決不能向第三人談及此事。

  少年好奇心旺盛忍不住相問,於是又是一頓手板。

  看著紙卷燃燒完的灰燼隨風飄走,少年想著兩個頑皮孩童,問道:“先生,今日便不用去崔師傅那邊了吧?”

  “怎麽不去,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和讀書學習是一樣的道理,沒有堅持不懈的積累和練習哪來的破後而立?便是到生命的最後一日,也要去。”

  說完後先生便有些後悔,看著少年略微低落卻強撐著

  的臉,先生心中一個地方突然塌下去,語氣突然溫和起來,緩緩說道:“去吧,今日早課便到此為止,崔師傅那邊結束後,可以去找虎子他們,但是記得晚上回來做晚課。”

  少年聽後眼睛突然煥發出光彩,正是十六歲的男孩子應當有的蓬勃朝氣,耐著性子將桌上的物件一樣一樣收拾好,朝先生作了一揖,奪門而去。

  學塾建在山腰上,先生隨著少年出門,看著少年雀躍的背影,大喊了一聲“慢著點兒不要跑”,少年歡快答了一聲“知道了”,身影一下子消失在了茂密的樹林裏。

  先生若有所思,歎了口氣。

  少年名叫季笙,是先生故人之子,從小患有一種從母係一族傳下的奇怪遺傳病,心髒先天缺陷,每一代活不過十六歲,而季笙的母親得益於季笙父親尋來的一隻作用奇妙的蟲,得以延續生命,卻也隻有七年好時光,七年之後便一睡不醒,半生不死。

  季笙父親在季笙六歲那年,也就是季笙母親開始昏睡的那年,將季笙托付給了學塾先生,然後便帶著季笙母親流浪天涯,誓要尋找能夠治愈這種症狀的蟲。

  一晃便是十年。

  如今季笙也十六歲了,長成了一個樂觀陽光的大男孩。這些年跟著小鎮上的崔師傅學了些簡單功夫強身健體,效果很好,卻唯獨心髒這裏一日日衰竭下去。

  每逢先生給他把脈的時候,幾乎微不可查的脈搏跳動每次都讓先生的一顆心仿佛落入了冰窖,可少年卻反過來微笑著衝先生搖頭,似乎是在說“先生不必如此介懷”。

  “生如夏花,縱是十六年平淡歲月也不枉我走這一遭,跟隨先生從書上認識大千世界,徜徉文海,快然自足,得之多矣。隻是不能再次見到父母,還是有些遺憾的。”

  一次月明之夜,二人在院子裏觀賞月色,先生多喝了點,聽到季笙的這番話,驀然渾身震顫,驚訝與欣慰之餘,也覺得虧欠少年良多。

  不知不覺,季笙十六周歲的日子便近在眼前。

  “又過了十年啊。”先生喃喃道。

  “嗯,十年了。”從先生身後的小學塾慢慢走出一人。

  對於這個突然而來的訪客,先生絲毫沒有感到驚訝。

  小鎮神秘,十年一開門,期間任何外人不得方法入內,小鎮上的人也無法出去。

  “找沒找到辦法,能讓孩子過這一劫,算我時蒼欠你一次。”先生鄭重道。

  麵對十年不見的老朋友,先生也不客氣,上來直切主題,來人沒有說話,隻是半低著頭左右搖了搖。

  一襲青袍的先生無奈地搖頭,大笑。

  “你我兩個九足蟲師,花費十年,竟然救不了一個孩子的性命,說出去豈不是讓人笑掉了大牙。”

  說罷先生大袖一揮,大笑著回到學塾裏。

  不知是笑這弄人的天意,還是笑無能的自己。

  來人望著山下遠去的那個少年身影,眉宇間淨是落寞與無奈,跟著先生回去屋裏。

  命不久矣的少年此時滿心歡快,滿腦子都是兩個小光頭,清澈微涼的河水還有肥美的螃蟹。

  青山綠水,微風和煦,明媚陽光,生機盎然。

  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的空中,有一星忽明忽暗的光亮追逐著風中的灰燼,像一個頑皮的孩子開心地與母親玩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