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莊子與惠子·下
作者:羽輕寒      更新:2020-06-02 08:16      字數:3328
  春天的北京,風是和煦的。

  但就在這個春天,南方發生了一些事情。

  無雨,幹旱,讓那裏的河流幹涸,農業遭到了嚴重的打擊,一些地方,甚至出現了嚴重的旱災。

  而這場話劇,就是因為這一場旱災,臨時寫就的。

  此時的會場內,因為喬逸的臨時加入,再加上話劇的票也不貴,而且宣傳上也說出了,演出收益,全部捐獻到南方受災的城市,所有最多容納一萬餘人的觀眾席上,一個空位都沒有。

  舞台上,巨大的死魚眼球前,喬逸目光迷離地看著前方。

  茫然,悲傷。

  好像在回憶什麽,又好像身在此處,思想卻在另一個時空裏。

  半分鍾的沉默後,伴著低沉的音樂聲,喬逸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這是我所聽到的一隻魚的靈魂的夢囈;或者,是我對著一隻魚的靈魂的夢囈:”

  “今夜,在北方,我從一個夢中醒來,一腳踏進另一個夢中,我看到一隻躺在涸轍裏的魚,奄奄一息!它對我說它其實隻要一杯水就可以,它說一個男子卻說要去東海裏引水,我於是想到人在昨晚的夢中和另一個男子的爭論,知魚之樂,不知魚之樂……”

  喬逸的聲音依然低沉,伴隨著的,是緩緩的音樂,像靜靜的河水。

  看著那些掙紮著的,表演著魚的演員,喬逸聲音開始起了波瀾:“可是有誰知道魚的憂傷?可是有誰知道魚的焦慮?可是有誰知道魚的憤怒?”

  “今夜,在北方。我在一個斷斷續續的夢話裏,從故宮的一片碎裂瓦片的蟄居裏,一路顛簸到了千裏外的南方,某個小鎮的枯井裏,我在夢話的最後一個字的滴落裏,突然撞到了,一隻寫滿了死亡的故事的魚的眼球!那死亡的掙紮讓我震撼,於是我在夢中驚醒,看著夢匆匆北去……”

  “看著夢匆匆北去,沒有片刻停留,而我則被留在了南方。我此刻正站在南方的土地上,愕然——尋夢的嘴唇想要穿透土地的桎梏,生生堵在途中的尷尬,你裸露著死亡、羞愧和悲憤,看到了承載著水和自己的大地,親近之後,原來早已千瘡百孔,卻為何還要保持著飛翔的姿態?”

  “為何還要怒吼著張大的嘴唇?”

  “還要詛咒生存、榮譽和感激嗎?”

  喬逸幾乎是在嘶吼了,朝著無盡的絕望在嘶吼。

  台下觀眾,大都沉浸在了喬逸用語言營造的氣氛中了。

  隻有兩個偷偷來的觀眾,戴著口罩的顧若白和章子楓,一臉驚愕地看著台上的喬逸,說不出的不可思議。

  不可能吧?

  二人又一次對視,狐疑不已。

  這就是僅僅三天彩排,以前沒有什麽話劇經驗的人,交出來的成績?

  台上,喬逸的表演還在繼續。

  嘶吼之後,聲音平靜下來,但臉上的悲傷卻不減半分:“慢慢地,我潛入這條魚的屍體。在與泥土糾纏的迅速枯朽的骨頭裏,尋找它因貧窮而孱弱的靈魂,或者還會寓居一角的骨髓裏,我要問問它,為什麽還要殘存著失望的歎息的餘音?為什麽還要在第三個角色的目光裏,繼續著死亡的震懾,和無心的嘲弄?”

  “然而我沒有能找到它,殘破的屍體原不能是靈魂的避難所。在這一個魚的破碎的日子裏,我進入又一個無法縫補的夢裏,要遇到什麽,或是要尋找什麽……然而不知為何,我就化成了這隻魚的逃逸的靈魂,逃逸不出的宿命,要尋找一個它沒有找到的答案……”

  “可是誰要告訴我,這個答案所應該對應的問題?”

  音樂突然停止,喬逸的目光,仿佛越過了什麽一樣,看得更遠了,聲音裏的悲傷,似乎全然不見了。

  “今夜,在南方,我從一隻魚的屍體裏逃逸,一路北上,一路北上,我看到那些渴望如此熟悉,我聞到有些泥土的腥臭味如此親切,我聽到詩歌輕浮的憂傷,我看到人們同時脫掉衣服,同時入睡,同時醒來。”

  “誰來嘲笑他們被語言和生存禁錮的身體,還有一樣的會迅速枯朽的骨頭,打著漂亮的蝴蝶結,尷尬的糾纏在禮盒上?”

  “還要拯救什麽?魚的靈魂掠過的地方,春天剛剛來到的訊息讓我想流出大滴的眼淚,在所有返青的柳條間纏綿,在所有的墳塚間遊蕩……搭乘路過的鐵軌,看著沒有墓碑的荒涼,我突然想大笑不止,原來他們和我一樣沒有名字!”

  “然而或許還可以說些什麽,使生者安息,使死者偷生……”

  “今夜,在北方。我,或者這魚的靈魂,暫時離開了活著的或已經死了的身體,離開散發各種味道的房間,離開電腦的輻射和誘惑,離開酒精和蒼白的詩歌,離開講座和會議和無盡的聯歡,離開一切,像海子那樣,賣掉一切,隻留下火種和眼睛,到南方去!去親吻不再有濕度的外祖母的衰老的臉。”

  “外祖母,還可以給我以安慰。然而衰老的布滿褶皺的臉給我驚愕,母親的曾經多麽青春的容顏,此刻給我以悲傷,我看到歲月拿著強盜的刀子,切割完外祖父的身體後,又殘忍的奪走他們的糧食和水,奪走他們的土地、水源和希望,你裸露著死亡、羞愧和悲憤,卻沒有力氣再去詛咒,生存、榮譽和感激!”

  喬逸的聲音突然在平靜的壓抑中,槍林彈雨般地,吐出一連串的文字。

  這樣的密集下,整個報告廳內的氣氛,又顯得格外壓抑。

  秦龍能夠看到,觀眾席上,已經有人眼眶微微濕潤。

  但更多的,秦龍在想,他們應該是頭皮發麻吧?

  是的,秦龍每一次排練這一幕時,都會感到頭皮發麻。

  “我是一條魚,外祖母不是。她看不到我潛入魚的骨髓裏的輕浮的靈魂,遊弋在給過母親生命的身體上,是憂傷嗎?是焦慮嗎?是憤怒嗎?”

  “父親,你醒一醒吧!好好舒展一下僵硬的倔強的骨頭,你去看看伸著雙臂的你的父親,你去看看瞪大了雙眸的老牛,你去看看天真的純潔的笑,無助的心,明知上帝早已死去,還要寄希望於無淚的天空麽?”

  “而死亡,魚知,恰恰是無夢的睡眠。我青春的骨頭苟且在魚的靈魂的隙縫裏,做著魚的想要飛翔的夢,我自己還活著,我知。在夢中,我像魚一樣,或者魚像我一樣,遊走在沒有淚腺的鼓起的眼球上,連試想過的悲憫都不曾敢有……”

  “你說你曾親眼看到太陽喝飽了墨汁,不由分說地塗黑黃種人驕傲的皮膚,還是回到北方去吧,你說。待在阻住風沙和太陽的教學樓裏,待在書脊和椅子的背後,待在試管和培養皿的故事裏,聽著流行的情歌和元素,遠離死亡、羞愧和悲憤……”

  “然而為何,我離去的遠方裏,再也聽不到詛咒?”

  “我看到生存、榮譽和感激,我看到悲憫的皮膚下的笑容……我在夢中,魚知。你在夢中,我知。”

  “可是我還能去詛咒生存、榮譽和感激嗎?”

  喬逸的聲音已經在顫抖了。

  嘶吼和質問,讓喬逸的情緒也達到了一個極高點。

  喬逸甚至能夠感覺到,自己身體內的兩個魚化成的靈魂,已經悄然地,融合在了一起,好像,今天以前的日子,像是做了一個長久的夢,醒了一樣。

  臉上漲熱,喬逸目光收回。

  一顆淚滴驀然而出,滑過他青春的臉龐,在抖動的下巴上停頓一下,隨之落在舞台上。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結束了……

  不過,結束不也是另一種開始嗎?

  喬逸心底對自己喃喃一句,隨後,用兩句低沉的台詞,在漸漸消失的音樂中,正式結束了表演。

  “今夜,我在北方。我從一個夢中醒來,一腳跨進另一個夢中。”

  “今夜,你在南方,你從一個屍體裏逃逸,一頭紮進另一個屍體!”

  ……

  嘩嘩嘩!

  謝幕時,台下,掌聲如雷鳴。

  那些話劇愛好者,為欣賞了一場精彩的話劇而鼓掌。

  那些喬逸的粉絲群體,為自己的偶像能夠表現的這麽出色,而鼓掌。

  這場公益大劇,意料之中的成功。

  作為初次涉足話劇圈的喬逸,他的表現,自然得到了整個劇組的的一致好評。

  尤其是最後一幕,在眾人心中,留下了常常的震撼。

  謝幕之後,喬逸癱坐在後台,臉上掛著淡淡的笑,身體的疲憊,讓他一句話都不想說。

  沒有人找喬逸要簽名,盡管他是真正的明星。

  但在導演的示意下,沒有人去打擾此時的喬逸。而導演也是在謝幕後連說了三次感謝之後,帶著其他演員,忙著收拾舞台。

  畢竟不能留下一片混亂不是。

  “小逸,表現的很不錯!”黃雷這時進來了,先是抱了他一下。

  然後導演也匆匆地回來一趟,又和喬逸重重地抱了一下,而後說讓他和黃雷都先別走,完事後去慶功宴。

  喬逸笑了笑,見黃雷沒有說什麽,也就沒說什麽。

  慶功宴,自無不可。

  八點開始的話劇,二個半小時謝幕,等都收拾好,已經近十二點了。話劇組的人,加上喬逸和黃雷,以及不知道怎麽回來過來的顧若白和章子楓,一群足足三十來人,出了場館,直奔吃飯的地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