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離別的酒
作者:參差的青春      更新:2020-06-22 08:50      字數:3864
  轉眼已是初秋,彌城雖四時無冬,可秋天該有的涼意還是在不經意間來了,帶來涼意的是一場連綿的秋雨,連綿的如離人的愁思、如思念的眼波、如波動的漣漪,剪不斷,理還亂。有些事人生總要經曆,有春風桃李花開日的歡愉,亦有秋雨梧桐葉落時的蕭索,在蕭索中別離,是不是恰如其景其情呢?

  雖恰逢中元節,可原本應有的一輪明月卻被陰雨遮住。明天,向陽和喬巧就要結束為期一年的誌願服務西部生活,一起返回北京。楚娟裏裏外外地忙活著,林岩和葉紫也來到學校,參加歡送晚宴。說是歡送,大家的神情都有一絲落寞。倒是喬巧,仿佛解了禁一般,著一身圍裙在廚房幫著忙裏忙外,不時端過一勺子湯吱喳叫著跑出來讓向陽嚐嚐滋味鹹淡,如一隻歡快的鬆鼠。

  嫌屋裏憋悶,在院外空地支起一張遮陽大傘,向陽和林岩在傘下對坐,卻也隻是悶悶地坐著。林岩實在受不了向陽不說話的樣子,主動搭訕道:“向陽,回北京有什麽打算?”

  向陽搖搖頭。

  “要我說,還是得在喬巧家公司上班。”

  向陽點點頭。

  “你和喬巧這麽多年,年齡也不小了,該商量談婚論嫁的事兒了,連我和葉紫的事兒都被他爸他媽提上議程了。”

  向陽搖搖頭。

  “也是,等兩年也行,咱們無論誰先結婚,可是得告訴一下啊,有了孩子互認幹爹幹媽。”

  向陽點點頭。

  林岩氣得把手裏的一把瓜子扔到向陽臉上道:“你倒是放個屁啊,你是回北京享福去了,又不是上前線送命,瞅你那德行。”

  向陽抬起頭來,臉上少有的嚴肅:“林岩,我不想走。”

  林岩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回頭看了看喬巧沒有出來,才小聲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這要讓喬巧聽見了,不跟你翻臉才怪。向陽,我知道你的心思,要是沒有喬巧,你留下哥們舉雙手讚成。可你別忘了,當初咱們來的時候,你和喬巧有言在先,喬巧陪你來這窮山僻壤受一年罪,到時候你得乖乖跟人家回去。說實話,喬巧是千金大小姐,在這天天端茶倒水打零雜看臉子,那是她那個脾氣能忍得了的嗎?還不都是為了你!還有啊向陽,做人得專一,你看人家白粵川對陸曉雨、看看我對葉紫,就算李晚成曾經犯過錯誤,可後來對楚娟也算是一心一意。反倒是你——我認為最不可能在感情上犯錯誤的你,現在怎麽有點兒移情別戀的味道啊?我告訴你,你這樣做既對不起喬巧,也對不起李晚成……”

  “哎你等等,”向陽揮手打斷了林岩的話,“你把我整糊塗了,按你那意思是我跟楚娟我們倆怎麽著了是吧?”

  “不是嗎?向陽,上次你打了成子,我心裏就有點兒犯嘀咕,我和喬巧的想法一樣,如果這裏頭沒事兒,你犯不上反應不會那麽激烈下那麽重的手。現在你又猶豫著不想走,還有別的原因嗎?你再看看楚娟,蔫頭耷拉腦跟你一個德行,唉,你啊你!”

  向陽“啪”地一拍桌子,嚇得往桌上端水果的葉紫一下子把果籃扔到地上,瞪著眼睛問發生了什麽事。

  林岩趕緊把葉紫推走,說沒事沒事,我跟向陽探討狂犬病發病表現呢,他可能被肉肉給舔了。葉紫滿腹狐疑,瞧了瞧兩人咕噥了一句“有毛病”又回屋了。

  向陽頹然坐下,雙手交叉往後腦一放,看了看林岩道:“林岩,咱們是兄弟,我以為你懂我。可今天我發現你也是俗人一個,你竟然也會認為我跟楚娟我們倆之間不清不楚的。算了,這些事我犯不上跟你解釋了,濁者自濁,清者自清,喝完了今天這頓酒,明天的此刻,大家已隔千裏之遙,我是個什麽樣的人由你由別人隨便怎麽想吧。連自己兄弟都信不過,我又能指望誰來信我?唉,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罷了罷了!”

  林岩被氣樂了,歎口氣道:“向陽,我也不聽你解釋,你也不是跟人掰扯道理的人。不過,不管你是清是濁,咱們永遠都是哥們兒,就是有一天你下了大獄,我也給你送窩頭去。”

  向陽笑道:“這話還算中聽,不過我可不是作奸犯科那種人,要送窩頭你也給成子送去。”說到李晚成,向陽忽然又想起那天在藝術節現場遇到的那個背影,想跟林岩說一下又不確定,作罷。

  離別的酒容易醉。在這孤寂的深山夜雨裏,一盞昏黃的燈光下,幾人推杯換盞,拿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勁頭,喝得姑娘不像姑娘,小夥不像小夥,吟詩作賦的、深情傾訴的、扶牆嘔吐的……喬巧嚷嚷得最歡,酒量卻是最小,第一個被向陽扛回楚娟屋裏睡覺。葉紫如此端莊的人兒,也粉麵如春、杏眼含媚,拉著林岩的手直叫頭暈,與林岩相扶著進了屋,兩人再也沒有出來。

  沒有風,沒有月,隻有秋雨細密如針,打在遮陽傘上沙沙作響。或許,有些事情真的不關風月隻關情。桌上的酒精爐終於燃盡,湯鍋裏的水不再沸騰,漸漸平息冷卻。小狗肉肉蜷縮在楚娟懷裏,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了看,還伸舌頭舔了兩下。向陽和楚娟不約而同夾起一塊肉要喂到它嘴邊,見對方伸筷子,又都撤回來。肉肉嘴巴都已經伸了出來,見兩人都把美食移走,委屈地哼哼了兩聲表示不滿。兩人都笑了,把肉扔在地上的狗盤裏,肉肉跳下地吧嗒吧嗒吃起來。

  楚娟倒滿了酒,舉起來道:“向陽,我再陪你喝一會兒,以後想在一起喝酒隻怕機會不多了。”說罷,一飲而盡。

  向陽端起杯子,端詳著楚娟,半晌道:“娟兒,有酒也沒必要一天喝了吧。雖說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但隻要人還在,長棚還會搭起來,我又不是壯烈去了,別搞那麽傷感。”

  楚娟又倒上酒,托腮凝望著酒杯道:“我這輩子估計就是沒家的命,剛跟你們在一起找到點兒家的感覺,又剩我一人兒了,也好,眼不見心不煩,落得個清淨。”說完,眼裏湧起一層淚花。

  向陽笑道:“我還不是跟你一樣?一年前我還有個老家,雖然父母不在了,但好歹有個去處。現在父母安頓了,家也沒了。原本想能找到我妹妹,可現在都要走了,也沒有她的消息。楚娟,不嫌棄的話,認我當個哥哥吧,即便找不到我的親妹妹,我就拿你當親的了,好歹咱們西南邊陲也算有親人了。來,為了咱們兩個沒家的人,幹杯!”

  楚娟抹了把臉上的淚水,露出一絲笑意:“好,那我以後就叫你哥了,與兄共進一杯酒,天涯之處有故人,幹杯!”

  雨漸漸停了,雲層也算是給了中元夜一點麵子,吝嗇地扯開一條縫隙,一輪明月終於掛上中天,清輝凜冽,樹影婆娑。

  楚娟終於醉了,嘴裏噥噥著不知說著什麽,向陽把她扶回房間。床上的喬巧一塌糊塗,被子被踹在地上,或是兩人進屋的動靜驚了她,囈語幾句翻了個身又睡了。向陽安頓好楚娟,又給喬巧掖好被子,輕輕帶上門出來。

  向陽拿起早已準備好的一捆紙錢,踏著月色來到學校後邊的墓地。給兩大一小三座墳塋都燒上紙錢,跪在前麵道:“爸,媽,梁叔叔,曉栓,明天一早我就走了,有時間一定回來看你們。說實話,真的不想走,可我答應了喬巧,我必須得回去。爸,媽,我對不住你們,沒有找到我妹妹,可又有了一個妹妹,有楚娟守著你們,我也就放心了。我一定好好的,不再讓你們操心……”

  忽然,一陣窸窸窣窣聲音從身後傳來,嚇了向陽一跳。回頭一看,是小狗肉肉跟了過來。向陽把肉肉抱起來放在懷裏,嗔笑道:“還說我腳臭呢,女人喝多了是不是也不是什麽好氣味兒?肉肉,我明天就走了,以後你可要幫著楚娟照看好這裏,有什麽兔子啊、老鼠啊敢來掏洞禍害人,你得狗拿耗子管閑事兒啊。”肉肉把頭在向陽下巴上蹭來蹭去,哼哼叫著,仿佛聽懂了一般。

  天光大亮,陰霾散去,旭日東升,一夜未睡的向陽敲響晨鍾,把睡眼惺忪幾人從房間裏驚動出來。

  喝了許多的酒,早飯大家都沒有胃口,索性收拾好東西準備啟程。原本楚娟因為明天新學期開學需要在校準備,不去車站送行,可早晨起來就變了卦,非要去送不可,弄得喬巧林岩和葉紫都有些奇怪,也隻有她和向陽心照不宣。

  臨行前,向陽又走遍了學校了每一個角落,看一看房屋是否漏雨、桌椅是否牢靠、旗杆是否堅固、電路是否安全,撫摸著一應物品,想自己一年來走過的曆程,眼中與心下俱是滿滿的不舍,即便破敗,也總牽懷。

  終於要離開了,可當幾人打開學校大門的時候,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全校67名學生整整齊齊地站在門外,學生的後麵是一群村民,連老金支書和葉傳文都在其中,他們的身上都濕漉漉的,有的還帶著泥濘,不知道夜行山路多麽的難,也不知道在這門外站了多久,卻是一絲聲音也沒有,讓裏邊的幾人毫無察覺。

  葉紫忙上前扶住爺爺,葉傳文走上前來道:“向老師,聽說你要走了,我們領著孩子們來送送你們。”

  向陽喉頭梗住,抓住葉傳文的手:“爺爺,這麽大的雨,您這麽大的年紀了,萬一磕著碰著我怎麽擔待得起啊。”

  葉傳文攥緊向陽的手動情道:“向陽,你叫我一聲爺爺,我拿你當孩子看待。咱們亞溪河村的鄉親們心裏有數,你們幾個年輕娃是好樣的,是我們這裏最好的老師。那十幾個孩子個頂個考試考得好,明天就要去縣上的初中上學了,這都多虧了你們幾個。鄉親們舍不得你們,可咱們這窮山溝你們也不能呆一輩子。但哪怕一年,就是孩子們一輩子的福氣。我替鄉親們謝謝你們了!”說完,深深的一躬鞠了下去。

  向陽連忙扶住,孩子們圍上來,一張張的小臉滿含不舍,一雙雙的眼睛含著淚花,七嘴八舌地說著“老師不要走了、老師我不調皮了、老師你等我家梨熟了再走吧……”

  向陽縱是心思再重,感情隱藏得再深,此刻也無法控製,眼淚湧了出來,一一擁抱了孩子們,與葉傳文和村民們依依惜別。大家一直把幾人送到亞溪河邊的枯樹橋,方才止住腳步。向陽扛著行囊已然不敢回頭,他怕止不住會再次落淚。

  轉過一片樹叢,身後送別的人群終於看不見了,可又傳來孩子們一陣稚嫩的歌聲:“哎,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哎,月亮出來照半坡照半坡,望見月亮想起我阿哥。一陣清風吹上坡吹上坡,你可聽見阿妹叫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