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會死。

  但唯有直視死亡。

  人類的靈魂才會永生。

  ……

  陰雲凝聚在這座由鋼筋水泥築成的城市森林，像女神遮蔽了她的眼眸，為凡間的種種悲劇與哀傷落下淚滴。

  暴風雨無端降臨在這座城市。

  雨水在狂風的作用下重重拍打在窗戶上，破碎分裂，似魔鬼用它銳利的指甲尖有節奏地敲打。

  真是糟糕的一天。

  雨夜中的房間全無色彩，唯有城市中的淡淡霓虹給予這裏微弱的光亮。

  葉牧呆坐客廳的沙發上，麵無表情地凝視自己手中的相片，他漆黑的眼眸好像一對黑色瑪瑙，深邃空洞，仿佛要將眼前的一切吞噬殆盡。

  在相片上的葉牧笑得很勉強，同他養父母的燦爛笑容形成鮮明對比。

  其實葉牧已經很努力地讓自己笑出來了，盡管是擺出如此僵硬的笑容。

  這和他的童年有關，那兩年的時間裏讓他幾乎喪失了和外界溝通的能力，他變得沉默少言，變得無論遇到什麽事情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

  即便是在今天，在他十八歲的生日的當天，同時也是他養父母去世的這天，葉牧也實在不知道自己該露出什麽表情。

  自己是該開心，還是應該哭泣？

  他實在沒辦法做出判斷。

  葉牧抬起眼，他麵前的桌子上擺著三件物品，一個染滿血的破碎蛋糕，一張死亡通知單，還有一把手槍。

  葉牧養父母的死因是一場車禍，發生在給他買生日蛋糕的回家的路上。醫院來通知的時候葉牧正收拾房間，他很擅長做家務，而且應該沒有多少十八歲的青年比他更擅長了。

  醫院打電話讓葉牧去一趟，來領取遺物。

  葉牧去了，然後拿回了那個破碎的蛋糕和死亡通知單。

  醫院裏的人提議給他再買一個新蛋糕。

  但葉牧麵無表情地拒絕了。

  因為這個蛋糕是他的生日禮物，是他的養父母給他買的……最後一個生日禮物。

  桌上的那把手槍屬於葉牧的養父，為了給葉牧過生日，他的養父在警局請了假。臥室衣櫃裏掛著養父的警服和他的配槍。

  從醫院回到家的葉牧將這把槍從衣櫃裏拿了出來，裝上子彈，然後上了膛。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又是一道閃電落下，光芒照亮了葉牧的身子。當房間重歸寂靜黑暗的時候，葉牧手裏的相片已經換成了他養父的手槍。

  他將這把冰冷的手槍抵在自己頷下，緩緩閉上雙眼。這一刻，他的腦海中泛起一道身影。

  “對不起，我……還是做不到。”葉牧在黑暗中呢喃低語。

  砰！

  槍聲響起。

  房間裏被赤紅色的光芒照亮，空氣中彌漫起濃厚的硝煙味道。在子彈穿透肌膚的瞬間，一朵鮮豔玫瑰綻放在這間溫馨的小屋。

  葉牧死了，但一個問題如永恒般縈繞在他的腦海。

  現在的自己。

  究竟是應該高興？

  還是該感到悲傷？

  ……

  在這個時代，已經沒有多少人會去相信神明真的存在，即便有，大多數也隻是為自己的無能尋找心靈上的慰籍，渴求奇跡的發生。

  科學讓人類逐漸掌握了這個動態的世界，於知識的粉飾下人類越來越相信自己才是世界上的主宰，自己才應該是神明。

  晚上八點，這些神明們從眾神殿出來，各自準備返回自己的寢宮。得到預知的啟示，神明們紛紛從包裏拿出了遮蔽天災的法器——雨傘或是雨衣。

  林逸混跡在眾神的潮流當中。

  三十九歲即將步入四十歲殿堂的他是一名遊戲公司的員工，拿著並不豐厚薪水，卻過著近似壓榨般的生活。

  瘦小的他向來沒有什麽存在感。

  這是個無情的城市，沒有智商和情商，一輩子都會成為城市引擎上光榮的螺絲釘。

  好在，林逸可以在此刻宣告自己作為螺絲釘的生涯圓滿結束了！

  下班前的最後一分鍾，林逸終於聽到老板在全體員工麵前誦讀自己升職的消息，所有的猜測都塵埃落定。

  那一刻，林逸仿佛是站在舞台上最光鮮靚麗的冠軍，享受著台下無數失敗者羨慕的神情。

  和他預料的一樣，平日裏對自己愛答不理的同事們此刻全部都圍聚了過來，像群哈巴狗似的張開嘴討要著吃食。

  林逸拍著他們的肩膀，用親和的笑容答應他們今天下班後的一切娛樂花銷都算在自己頭上。

  畢竟，羊毛出在羊身上。

  “林逸，以後你可就是部門的老大了，我們以後可就的都聽你的了！你可不能欺負我！”

  嬌媚的聲音傳來，讓林逸從思緒中回過神來。他注意到自己臂彎處柔軟溫潤的觸感，從傲人的雙峰向上挑看，一張被化學品厚厚覆蓋著的美麗臉龐出現在視線中。

  林逸對這個女人記憶深刻，就在前不久，他無意間聽到這個女人在打電話，電話裏對方用高傲的語氣譏諷著全部門的人。

  林逸現在還記得那句話：憑我和部長的關係，這次他被提拔到總公司，部長的位子不就是我的了嗎，部門裏那些鄉巴佬憑什麽和我搶！放心，這次工資下來之後，你要什麽我就給你買什麽。愛你！

  這個碧池！

  林逸在心裏罵了一句，可臉上浮現出和藹的笑容，回答道：“怎麽會呢？”

  他停下腳步，然後猛地轉身，傘上的雨滴因為離心力濺了他們身後人一身。不過那些人沒有一個露出不悅的神色。

  林逸身後跟著的都是他的同事。

  林逸笑笑道，“雖然我現在成了部長，但這和之前沒什麽不同，我會像過去一樣對你們，而你們也隻需要繼續把我當作朋友看待。”

  “是，是，是……”

  他身後的同事們頻頻點頭。

  其實在場所有人都明白，彼此之間像過去一樣接觸是不可能的，因為那時的林逸隻是一個小角色，沒有人將他放在眼裏。

  在這個時代，空有能力又能怎樣，隻不過是一匹健碩的耕牛罷了。

  林逸一行人繼續向離公司不遠處的酒店走去，從空中俯視，隊列像是把鋒利的錐子。

  ……

  愈是向高空攀爬，寒風越是凜冽。

  梅裏斯大廈是這座城市中曆史最悠久的高樓，高度約有四百五十米。自建成的七十餘年時間裏，梅裏斯大廈一直都是城市中的標誌性建築，即便在它之後又有太多大廈的高度超過了它，但梅裏斯大廈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一直沒有變過。

  今年，它七十歲了，如果換算成人類的年紀已經有百餘歲。風燭殘年的它，漸漸露出老人家的姿態。

  高空的玻璃幕牆，那是梅裏斯大廈的肌膚，鬆弛、暗淡，狂風吹過，瑟瑟顫抖！

  此次史無前例的暴風雨注定是一場劫難。

  厲閃從衝破雲層，直直撞擊在大廈鬆弛的皮膚之上，一塊塊玻璃幕牆離開主體，衝出火光和煙幕向地麵墜落。

  穿越數百米，在無數霓虹的照耀下，玻璃幕牆的陰影逐漸在地麵上變得清晰可見，它衝向地麵上的一把錐子，一把黑白相間的鋒利錐子。

  而那把錐子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停止前進，看向頭頂無數的高空墜物。

  砰！

  ……

  “啊，啊啊！”

  林逸回過神後便看到了眼前的一幕，慘叫聲不止地從他的咽喉鑽出口腔，擴散在空氣當中。他癱軟在地上，驚恐令他的大腦陷入混亂，身體顫抖，冷汗遍布他的肌膚。

  拍在地上的玻璃幕牆沒有炸裂，仍處於一個整體的狀態，但它顯然覆蓋著什麽，龜裂的慘白紋絡之下有鮮紅液體涔涔地流淌。

  這些鮮紅的液體從陰影中流出，途經一隻從幕牆下延伸出來的纖細修長的手臂，為她染上顏色。

  林逸認出了那隻手臂，就在剛才，那個女人還緊緊環繞著自己的臂彎，用江南微風般的聲音挑逗著自己。

  “不，這不可能！”

  一切發生的太快了，當黑影籠罩在自己頭頂的時候，林逸知道已經太晚了。刹那間，他沒辦法做出抉擇，生命對於任何人來說都隻有一次！

  他嘶吼著，用盡全身氣力掙紮著從地上起來。恐懼占據了他的大腦，他沒辦法接受眼前的畫麵，此刻的他隻想要逃離這血腥的場景，令人絕望的現實。

  林逸撥開圍觀的人群，瘋癲似的往家的方向狂奔！

  冰雨和狂風打在他的身上，整潔到毫無褶皺的黑色西裝因為染血的緣故被林逸脫下扔到路邊，一件白色襯衫顯然不能抵禦寒冷，更何況它已經濕透了。

  但林逸的顫抖卻並不是因為這糟糕的天氣，寒氣從他的骨髓深處侵染全身，他隻能奔跑，不停的奔跑，才能感受到一絲暖意。

  不知跑了多久，忽然，他那死寂到如同虛空般的思維空間猛然炸裂，一個念頭誕生在林逸的腦海。

  在這個念頭的作用下，他緩緩放慢腳步……

  直到徹底停下。

  無數匆匆行人與他擦肩而過。

  林逸站在暴風雨中，嘴角詭異地微微上翹。

  他猛地笑出聲來，用手扶住額頭狂笑不止。林逸笑彎了腰，笑得他喘不上氣，笑得像一個縱欲之後的瘋子。

  他在自嘲，在嘲笑自己的愚蠢，嘲笑自己方才落魄的可悲身姿。

  自己為什麽要害怕，不應該高興才是嗎？究竟為什麽要因為那些家夥而陷入恐懼和悲傷？自己明明逃脫了死亡，這種幸運的事情不值得開懷一笑嗎？

  而且……

  死亡這件事對於那些家夥來說不應該是件好事嗎？

  林逸開始將自己從死亡的陰影中剝離出來，通過扭曲的價值觀和無端的妄想來安慰自己。

  “像那些隻會在職場中阿諛奉承，靠自己華而不實的言語和美貌生存的家夥已經沒有希望了。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晉升的空間，隻有真正身擁能力的人才會有晉升的空間，才會在這座弱肉強食的鋼鐵森林中生村下去！”

  “作為無能者的死亡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解脫，如果這個世界有靈魂存在，他們看著自己的屍體應該開心，他們終於可以投胎重生成為一個高智商人才，就像我一樣！”

  “對的，就像我一樣！”林逸帶著癲狂的笑容，喃喃低語，“我應該?好好的活下去，老子剛升職，怎麽可能會死呢！”

  那些讓他心安理得的話語……很有作用。

  林逸繼續往家的方向走去，隻是此刻的他不再因冰雨和狂風而顫抖，心中的念頭讓他渾身燥熱！

  大約十分鍾後，林逸回到自己家的房門前，這是他租的房子，房產屬於奧斯曼集團。

  隨著科技不斷發展，奧斯曼集團仿佛是新的上帝一般，他們在醫療領域不斷突破，許多年前就宣布癌症等疾病已經不再是不可被治愈的了，諸如此類的還有白血病和漸凍人症。

  醫療水平的提高，讓世界人口死亡率不斷下降，人口開始激增，房價在人口壓力下也如騰飛的火箭一般節節飆升。

  那些來到大城市打拚的青年早就不奢望買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能夠租到像樣的公寓就已經是萬幸了！

  人口的膨脹還帶來了能源的問題，這一點，奧斯曼集團同樣解決了，他們宣布已經研究出了一種近乎無限的清潔能源，可以供給人類永遠地在地球上生存下去！

  能源問題的解放又讓科技再次進步，如果形容現在的世界，就像是小說中的賽博朋克，隻是沒那麽瘋狂。走在科技前列的自然還是奧斯曼集團！可惜的是，直到現在奧斯曼都沒有將無限的能源是什麽告訴給世人。

  不過對於像林逸一樣光榮的城市螺釘根本沒必要糾結於這些，他們隻需要好好享受奧斯曼集團創造的美好世界就可以了。

  至於現在的世界是如何被創造的，這重要嗎？

  林逸將大拇指摁在把手上，指紋鎖在掃描他的指紋後將房門解鎖，他將房門推開，但僅僅是一個縫隙，林逸清楚地聽到了從房間中傳來的一句話：

  “我們被教導要記住思想，而不是人，因為人可能失敗，他可能會被捕，他會被殺死，被遺忘……“

  無論是這句話還是說出這句話的聲音，林逸都太熟悉不過了，因為他看了這部影片不下百遍，所有台詞早就爛熟於心！

  但400年後，思想仍可改變世界。我親眼目睹了思想的力量，我見過人們以它為名殺戮，或是為了維護它獻出生命，但你不能親吻思想，也不能觸摸它或抱著它，思想不會流血，不會感到痛苦，它們沒有愛。

  聽到從電視中發出的聲音，林逸立刻反應過來，房間裏有人。有人趁著他不在家的時候闖了進來！

  那家夥太放肆了！

  林逸悄悄打開房門，他沒有報警，萬一家裏的人他認識呢？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林逸還是從門口的傘架中取出了備用的黑色雨傘，隨時準備禦敵。

  他拿著傘靜步來到客廳，果然，電視中播放著那部他最喜歡的影片。在沙發上，背對著他坐著一個陌生男人。

  林逸手持雨傘緩緩地向那個陌生男子靠近，他打算給對方來個出其不意！

  電視的光芒倒映在林逸臉上，麵容慘白的他逐漸猙獰起來！

  他舉起手中的黑色雨傘，銳利的傘尖直衝著陌生男子的頭頂！

  他要動手了！

  可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那個陌生男子竟背對著林逸開口

  “林逸先生，您先別急著動手，我不是壞人，來到您的家裏隻是因為工作。“

  陌生男子似乎早就發覺林逸的企圖，他站起來，轉過身麵對林逸。

  那是一位青年，二十歲左右的年紀，身穿整潔的得體西服，有一米八五，麵容俊朗，漆黑的頭發被打理地層次分明。令人在意的是，這位青年似乎沒有任何情感，整個人的言談與表情仿佛是一個機器人。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一名死神，編號1234。“說罷，他拿出了自己的名片，遞向林逸。

  “您也可以叫我葉牧。我來這裏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您……您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