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離鄉
作者:火色羽毛      更新:2020-05-14 16:56      字數:4406
  丹黎和葉止掩埋丹氏族人的屍體,足足用了三天,丹黎盡量的把每個人的姓名都刻在了各自的墓碑上,她覺得這是一個嚴肅莊重的儀式;此後丹黎披麻戴孝,長跪在父親的墳前,這一跪,又是三天。三天裏,丹黎一動未動,不吃不喝,仿佛自己是一尊雕塑;三天裏,大雪不停,幾乎把她掩成一個雪人,大塊的積雪從她的頭頂上,身上,滑落,又不斷的堆起。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第四天,終於放晴,丹黎的眼睛忽閃了一下,喉嚨滾動,發出嘶啞的聲音,整個人搖搖晃晃的想要站起來,大片大片的積雪從她的身上滑落。一雙有力的手穿進丹黎的臂彎,扶著她站了起來,一股強大的氣勁,將丹黎身上的積雪全部掃除幹淨。“小姐。”葉止說著,聲音也有一些嘶啞,空著的另一隻手遞過來一支水袋,溫暖的感覺透過皮革逐漸傳遞出來。

  “阿葉。”丹黎聲音嘶啞的喚了一聲葉止的名字,卻發現葉止整個人有些呆滯的看著自己,這種表情卻是之前全然沒見過的。“怎麽了?”丹黎問道。

  “小姐。你的頭發...”葉止說話有些吞吞吐吐,這樣子極為少見。他舉起手來,凝冰成鏡,放在丹黎的麵前。

  丹黎幾乎不太能認得出鏡子中的自己了。丹黎本來的臉龐頗為圓潤,白皙紅潤,是一副天生的娃娃臉,現在憔悴了許多,嘴唇蒼白,兩頰也不像之前那樣豐滿了,形容有些枯槁;但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自己的頭發,顏色...好像不太一樣了。

  丹黎原本是一頭烏黑的長發,因為煉藥等等,出於方便的需要會簡單的紮起來披在身後,而現在自己頭發的顏色有一些...不太純正,雖然大部分還是烏黑的頭發,但是恰恰時這個原因,那幾縷挑出來的白色頭發顯得異常紮眼。

  “沒關係,”丹黎虛弱的笑了笑,“阿葉。”

  “嗯?”葉止回過神來。

  “我餓了。”

  空氣一時有些安靜。

  “我餓了,”丹黎重複了一遍,“我們走吧,去找些東西吃,然後我們離開這裏吧。”說著,丹黎的神情又有些猶豫了起來,“阿葉,你有沒有辦法,把這裏...”丹黎用手比劃了一下,在丹府廢墟的上空畫了一個圓,“把這裏保護起來。畢竟是族人的埋骨地,入土為安,清靜為大。我也不想父親他們再受到打擾。”

  “好,”葉止點點頭,“你先出去吧,在外麵等我一下,我有辦法。”

  丹黎搖搖晃晃的走出丹府,跌坐在被燒毀的正門前,眼前仿佛走馬燈一般不斷的閃過自己兒時的場景,和父親相處的場景,在丹府長大的情景,父親死時的場景...

  不知過了多久,卻沒見葉止從大門出來,又過了一會兒,就在丹黎向府裏張望的時候,看到葉止慢慢的從旁邊繞向正門,一邊走著,一邊念念有詞的說著些什麽,他低著頭一步一步有如丈量大地一般,走到正門前方,仿佛是終於走到了終點,落腳,抬頭;葉止手上捏了一個法印,晴空萬裏之下,漫天風雪突然向著葉止匯聚過來,被燒得斷壁殘垣的丹氏府邸,在這一片白茫茫的風雪中,逐漸模糊不清,最後消失不見了。

  丹黎並沒有表示出太多的驚詫,她知道葉止有這樣的本事,她不止一次的好奇過,也問過,葉止卻總是一臉的諱莫如深,後來,丹黎索性也就不問了。兩個人站在曾經是丹府大門的地方,望著眼前空空蕩蕩的一切,都沒有說話。

  “好了,我們去吃東西吧。”丹黎率先打破了平靜,這句話,聽起來像是鼓足了勇氣。

  燕山鎮。

  丹氏府邸一夜之間被大火吞沒,自然成了人們口中的談資,眾說紛紜,各個版本的故事層出不窮,誰也不知道到底哪個版本才是真的。究其原因,丹氏府邸靠近燕山,實在離鎮子有一段距離;二來,那樣的滔天大火,實在也沒有幾個人有膽子去看看詳細情況。但是這並不影響人們對它的議論,酒店裏的食客,打尖的旅人,休息的傭兵獵人,十有八九都在討論這件事,幾個版本的故事翻來覆去的講了幾個來回,誰也不服誰,誰也不信誰,隻是最後到了末尾,都要搖搖頭,感歎一聲可惜——可能他們自己沒有去過,但聽鎮上很多身患重病的人說,他們走投無路的時候,最後都是到丹家求助,才好起來的。單憑這一點,丹家也稱得上醫者仁心了,人們紛紛感歎,這世道,實在是好人沒好報。

  酒店裏為數不多沒有討論這件事的人,恰恰是丹黎和葉止,顯然,他們正在專心的吃飯,丹黎斷水斷食近七天,要不是身體底子好,一般人早就溜達著奔向了黃泉;現下反應過來,隻覺得餓得不行,看看桌上的盤子,丹黎吃的竟然比葉止還要多。偶爾一兩句討論飄到兩個人的耳朵中,他們默默對視一眼,也並不多說。兩個人從酒店門庭若市,吃到店家幾乎沒有幾個人,這才抬起頭來,似乎是心滿意足。“誰能想到他們議論的中心人物,現在就坐在這裏吃吃喝喝呢?”葉止忍不住搖了搖頭,“還好還好,你平日裏出去瘋跑的時候沒有到處宣揚你丹家大小姐的身份,所以這鎮上或許有人見過你,卻也不知道你;人們隻知道丹家有個大小姐,卻很少有人親眼見過大小姐的容貌,這女兒身,還是有些便利的。至少現在,沒那麽多人認識你。”

  “是這樣,”丹黎若有所思,“這鎮上,要說明確知道我是丹家大小姐的,除了寶叔,也就是那個遊醫方不正了,可我們到這鎮上,也沒見他們兩個,方不正就不說了,寶叔的話,許是最近沒有在燕山鎮落腳吧。除了這兩個人,好像知道我身份的幾乎沒有了,而且,”丹黎摸摸自己的臉頰,又摸摸了自己的長發,“我這臉上,也沒有什麽肉了...和以前比,還是有很大區別的;這幾縷白發,”丹黎表情無奈,“雖然顯眼,卻讓人更不會把我和丹家大小姐聯係到一起了。”

  “或許你應該改個名字,丹家太出名了,我們不知道這次的事件,幕後是誰指示,最終的目的是什麽,所以我們還是小心為上。”葉止麵色凝重的說。

  “改個名字嗎?”丹黎若有所思。“丹藥丹藥,丹與藥總是不分家,不如我改個姓氏,以後就叫‘藥黎’吧。”

  “藥...黎?嗎?”葉止一愣,這名字,居然出人意料的很正經。

  “怎麽?”

  “沒什麽。”葉止搖搖頭,“我隻是想起,很久以前,有個刺客的名字與之相近,叫作‘要離’,相傳他身材矮小,性格卻堅韌不拔,勇氣過人,為了刺殺敵人,不惜自斷一臂,甚至讓國君殺其妻兒當做投名狀...”

  丹黎聽了有些發愣,忽的問道:“你覺得這個刺客,‘要離’,是個什麽樣的人?”

  “僅僅站在他的立場上的話,舍家衛國,國士無雙,倒是足以稱得上是忠勇之人了。”葉止頓了頓,“隻是,可能,在我看來,實在有些,太過於不擇手段了罷。”

  丹黎的身體前傾,伸出手隔著桌子拍了拍葉止的肩膀,“故事不錯。你放心吧,我是不會做出什麽不擇手段,比如賣友求榮一類的事情的,”丹黎揚了揚下巴,示意這個“友”指的就是葉止,“相反,我倒是很喜歡這個人...的某些地方吧。丹家大難,父親去世...”丹黎臉色一黯,“我倒是也希望自己能夠有那樣的勇氣,做一個堅韌不拔的人...”說到最後,丹黎的聲音竟然是越來越小了。

  “會的,小姐。”

  “你還叫我小姐嗎?”藥黎眉頭上挑,“你不應該也改個稱呼嗎?或者,這樣會不會比較容易暴露。”

  “我覺的沒有什麽問題,”葉止摩挲著自己的下巴,“不管是丹黎還是藥黎,小姐就是小姐總是不會錯的。對外...你是恩人之女,故人之後,不管怎麽樣我叫你小姐都沒什麽問題。”

  “好吧,”藥黎像是泄氣的氣球,“還以為這次能讓你改個口什麽的,一直‘小姐’、‘小姐’的,其實還是有些聒噪。”

  “所以呢,”葉止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看起來並沒有任何改口的打算,“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不知道。”藥黎低沉的說著,眼睛裏似乎泛起了迷蒙的霧氣。

  “那我來說一些實在的問題吧。”葉止歎了口氣,“你身上...是不是,沒有錢?”

  藥黎一愣。丹家...丹家還在的時候,家大業大,儲藏豐富,除了上山采藥,自己即使足不出戶也能拿到各種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自己的身上從來也不會特意帶錢——除了到鎮子裏玩的時候。就像這次來鎮子裏,藥黎才特意帶了錢出來,不過早就花的差不多了。“應該還有,幾個銀幣吧。”藥黎的手在戒指裏刨了刨,裏麵倒是有大堆的藥材,書籍,包括從密室裏拿來的《丹書》三卷,可偏偏沒有什麽錢。

  “還好,我身上倒還有一些。”

  “現在沒有了。”藥黎和葉止兩個人站在酒店的門口,一個麵色扭曲,一個麵色平靜。“你吃的真多啊,小姐。”葉止平靜的說道。

  “多?”藥黎小聲的嘀咕著,“我覺得是這家酒樓的價格有點貴哎...”

  “也好。”葉止撓撓頭,“我們總算有了第一個目標了:先賺點錢,起碼能過活。”

  “你到底是為什麽...你怎麽會帶這麽點錢出門啊?”藥黎斜眼看著葉止,“名義上你是丹...府裏的管家哎,父親給你的酬勞不多嗎?還說要照顧小姐,”藥黎小聲的碎碎念,“哪有管家不帶錢就敢來陪小姐逛街遊玩的?”

  “花錢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平時又不怎麽用錢,帶那麽多錢在身上幹嘛。”葉止當然聽見了,理所當然的回答道。

  “那這下子要怎麽辦。”藥黎的臉上愁雲密布,但是氣色卻比剛離開丹府的時候好上太多了,美食果然是有治愈的力量的嗎?葉止心想,耳邊傳來藥黎的聲音:“賺錢...是不是很難的啊?”她對賺錢的印象還停留在李懷寶和他的獵魔小隊上,藥黎幾乎把賺錢,和這種刀尖舔血的工作綁定到了一起。

  “很難?”葉止忍不住笑了一下,“嘛...對大部分人來說,賺錢確實是很難的事情,不過對有一些人來說,則是小小的例外。”

  藥黎的眼睛帶著詢問,看向葉止。

  “你常年在家,並不外出走動,恐怕是有些不太了解。”葉止解釋道,“煉藥師...無疑是大陸上最富有的職業之一。煉藥一途艱難曲折,精進困難,也正因為如此,整個大陸的的煉藥師的數量,其實極為稀少——你在家,朋輩長輩都是煉藥師,當然感受不到了。”葉止看著藥黎震驚的眼神,補充道,同時心底暗自搖頭,丹家大小姐,還真是有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感覺。

  “在大陸上,崇武成風,推崇探險,因此,無論是輔助武道修行的丹藥,還是醫治病痛的傷藥,都有著極大的需求,可以說,煉藥師的丹藥,價值極高,同時,又因為煉藥師數量的稀少,這也就意味著,丹藥的價格高昂。與之相對的,一些珍貴的藥材,藥方之類的,價值也不可估量;像你之前那樣,直接送出一張藥方的行為...嘛,可能也就是因為你的出身吧,不然在外麵,恐怕是要被當成冤大頭。”葉止頭頭是道的說,“所以你明白了?對你來說,賺錢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你是說,賣藥材,或是藥方嗎?”藥黎恍然大悟。

  “...不是。我的意思是,煉藥,拍賣丹藥就可以了。”葉止把自己的臉埋在手裏,內心感覺十分痛苦。不可查覺的,他的嘴角牽著一絲笑意,真的,這樣就恢複了嗎?葉止心想,他不知道藥黎跪在墓前的那三天裏都想了些什麽,自己好像也很難感同身受的體會到,不過他很樂於見到這樣,沒那麽壓抑,沒那麽低沉,甚至和往日一樣有些,思維跳躍的小姐。

  “簡單的,簡單。”葉止看著沉默的丹黎,打氣一樣的說道,“我們的下一步,就是,找個拍賣場。”

  “走吧,小姐,我們,離開燕山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