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作者:沈青鯉      更新:2020-05-14 12:29      字數:5224
  第104章

  清晨,陽光從厚厚的雲層中撥開雲霧刹那間,雄壯巍峨的宮城鍍上了一層金光。

  溶溶扶著薛老太太的手慢慢走上台階,回頭看了一眼。

  薛小山神色原本有些木然,對上她的目光,方才笑了笑。

  他身後的宮殿錯落重疊、逶迤不斷,一眼望不到盡頭,放眼過去便是一重有一重的錦繡。

  對著這般氣勢恢宏的盛景,溶溶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帶著二哥走進了皇城,就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不遠處,黃門領著幾個人正往這邊走,溶溶一眼就看到了威遠侯府的侯夫人和梁慕雲,那麽,走在她們前頭的那個人,應當就是威遠侯吧。

  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經知道了二哥的存在。

  溶溶心裏歎口氣,大約是因為跟梁慕塵做了朋友,有些不是滋味。

  不過,太子有句話說得很對,二哥的的確確是威遠侯府的血脈,不為著爭權奪利,也該讓二哥認祖歸宗的。

  “姑娘怎麽不走了?領路的黃門催促了起來。

  溶溶轉過身,扶著薛老太太走上最後幾級台階。

  “這三位就是薛家的人了?守在養心殿門口的太監見黃門領了人來,便上前問道。

  黃門恭恭敬敬地點頭稱“是。

  “下去吧。太監打發了黃門,轉過頭客氣道,“陛下正在與幾位閣老在議事,還請稍候。

  “有勞公公了。

  這邊剛招呼完,身後威遠侯府的人已經到了。

  值守的太監仍是對他們說了相同的話,便退到了一邊。

  梁慕雲認識溶溶,見到溶溶也在這裏等待麵聖,心裏有些驚訝。她隻知道那日在東宮,溶溶跟姐姐梁慕塵穿了一樣料子的衣服,壓了姐姐一頭,心裏對溶溶有些疙瘩。因此目光毫不顧忌地在溶溶身上打轉,隻是不經意地落在薛小山身上時,忽然失態喊出了聲音:“父親,那個人……

  “阿雲!侯夫人見她殿前失儀,忙低聲喝止。

  然而因著梁慕雲這一聲驚呼,威遠侯和侯夫人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向站在旁邊的薛小山。這一打量,兩個人皆是微愣。

  今日薛小山換了一聲嶄新的衣裳,墨黑的杭綢,鑲金的玉帶,頭發整整齊齊地攏束在一起,用一隻玉簪固定著,再加上他此時神色繃得極緊,整個人看起來氣度凜然,與平日的他判若兩人。

  溶溶自然聽到了梁慕雲的咋呼,別過頭,威遠侯和薛小山兩人一遠一近的同時映入眼簾,這才發現梁慕雲咋呼的原因。

  薛小山的輪廓,跟威遠侯有五六分相似!

  威遠侯眸光幽深看向薛小山,薛小山跟他對視片刻,便將頭轉了過去。

  “慶王爺、慶王側妃到了。又有黃門前來通傳。

  因是慶王來了,養心殿值守太監立馬堆了笑上前:“請王爺在殿外稍等片刻,一會兒陛下就會傳召。

  慶王點了點頭,麵含微笑:“這麽多人,今兒可真熱鬧。

  威遠侯拱手:“拜見王爺。

  慶王朝威遠侯頷首示意。

  論理,威遠侯並不是他的嶽父,不能行大禮。

  “爹,您回京了?今日隨慶王進宮的隻有梁慕塵,她並不知道進宮所為何事,見爹娘帶著梁慕雲站在這裏,忙低聲拜見。

  侯夫人看見梁慕塵和慶王站在一起,心立馬揪了起來。

  三朝回門的時候,慶王並未陪梁慕塵回侯府,顯然,慶王並不在意她。

  侯夫人忍著心酸,壓低了聲音道:“你爹昨晚回來,還沒來得及知會你。

  梁慕塵知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沒法詢問父親為何突然回京。隻得福了一福,站在慶王身邊,一扭頭,卻發現溶溶也在。

  雖然奇怪為何溶溶會跟他們家的人一起麵聖,但見到溶溶,這幾日來壓在心底的委屈盡數浮了出來,可憐巴巴地看向溶溶。

  這幾天她過得不太好,有一肚子的話想對溶溶說。

  回門的時候,她沒敢跟母親說實話,怕母親擔憂。但她現在真的碰到了許多難題,需要跟溶溶說一說,請溶溶幫她出出主意。

  接上梁慕塵的目光,溶溶心情複雜,正不知該如何回應時,養心殿開了門,王大太監走出來,含笑掃了一眼,見人都到齊了,拱了拱手,“諸位,請進去殿內說話。

  當下眾人收了各自心思,躬身進殿。慶王領著梁慕塵走在最前頭,威遠侯府隨之跟上,溶溶和薛小山扶著薛老太太走在最後。

  養心殿內,此時已經站定了許多人。

  皇帝坐在正當中的書桌後頭,太子站在他的身邊,兩邊分列著七八個人。

  看他們身上的衣著,左邊的是內閣的諸位閣老,右邊的是兩個與威遠侯年紀相仿的武將,正是被皇帝一紙密令急傳入京的老威遠侯梁延暉舊部韓遠、蕭江。打從薛小山一進門,韓遠、蕭江兩位將軍的目光便如釘子一般生在薛小山身上。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剛進殿的人齊呼萬歲請安。

  “平身。皇帝道,目光穩穩落在薛小山身上,片刻之後,方才移開,“給這位老太太賜坐。

  很快,便有宮人搬了椅子上來,溶溶扶了薛老太太坐下,察覺到祖母有些惶恐,溶溶著力抓著祖母的手,幫她安心。其實。

  她也挺不安的。

  雖然在宮裏呆過幾年,但溶溶並沒有見過這樣的陣仗,對著這些閣老將軍,著實有些慌神,忍不住看向太子。

  太子顯然早就預料到溶溶的窘迫,她一望過來,便衝她微微頷首。

  有他在,不會有問題的。溶溶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一屋子的人凝神屏息,氣氛凝重,倒是慶王泰然問道:“父王今日召見兒臣,所為何事?

  皇帝揮了揮手,示意慶王稍等,眼中精光一輪,將養心殿內眾人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緩緩道:“今日召諸位前來,為的是二十年前發生在威遠侯府的一樁舊事。程敬,你跟大家說說吧。

  程敬是錦衣衛指揮使,聽到皇帝發話,當即站了出來。

  “五日前,微臣接到密報稱,發現了二十年前威遠侯府滅門慘案的遺孤……程敬從二十年前朝廷調查得知的威遠侯府滅門慘案說起,先講了當時朝廷的調查情況,又講了薛小山的年紀和他手上的麒麟火。

  提到這樁慘案,威遠侯府和老侯爺舊部皆是麵色慘淡。

  內閣最年輕的許閣老沉聲道:“聽程指揮使這麽說,這個薛公子除了年紀與世子相仿之外,沒有什麽相關之處啊。怎麽突然想起要找這麽個遺孤了?這許閣老進入內閣之前,一直掌管兵部,與梁慕塵的父親私交極好。

  “並非如此。程敬道,“當年官府在出事地點來回尋找,找到十六具屍身,與侯府被害人數對得上,隻差威遠侯世子的屍身。此事一直是一樁懸案。

  許閣老不以為然,侃侃道:“當年世子隻有五歲,馬車滾落山崖,五歲的幼童屍骨無存並不稀奇,被卡在什麽縫隙中,又或是被山獸叼走都有可能。若是這都要當做失蹤來辦,本官不得不質疑程指揮使的實力。

  許閣老的話並非全無道理。

  財狼虎豹要叼走一個成年人並不容易,但若隻是一個五歲小孩,很輕易就能叼走了。

  進殿之後,一直沉默的威遠侯突然開口:“這位薛小哥,相貌確與我大哥大嫂有相似之處。

  這話一出,殿內眾人皆微微側目,連薛小山都望向了威遠侯,沒想到他會站出來說這句話。

  溶溶亦不禁側目,慕塵的父親當真是個坦蕩之人。

  韓遠將軍忍不住大聲道:“沒錯,這個小哥他長得太像侯爺和夫人了,他一定是他們的孩子!

  “韓將軍,稍安勿躁,此事可不能憑相貌斷定,若是如此貿然為老侯爺認子,恐怕老侯爺九泉之下,也無法安息。

  “你!韓遠是個粗人,他一看到薛小山就認定了薛小山的身份,許閣老的振振有詞,立時把他激怒了。

  同行的蕭江沉穩許多,趕緊拉住他:“一切有皇上定奪,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程敬笑道:“不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正如許閣老所言,這些推測隻可作為印證,不可作為證據。

  “知道就好,那你倒是拿出證據來啊!許閣老冷哼了一聲。

  程敬笑道:“證據,當然有,閣老稍安勿躁。

  “最好是有,否則,你就是欺君。許閣老字字鏗鏘,句句威嚴,眾人不由得將目光聚集到程敬身上,看他能拿出什麽鐵證。

  “諸位應當都聽過麒麟火的傳聞吧?

  另一位洪閣老道:“傳聞梁家世代家主,手腕中心留有獨門印記,狀若麒麟,名曰麒麟火。不過我們都隻是聽說而已,並不知道這麒麟火有什麽講究。也不知今日有沒有機會見識見識。

  “薛公子,請。程敬轉向薛小山,示意他走到殿中。

  薛小山自打走入養心殿,一直如看客一般聽著殿中臣工說話,此時聽到程敬叫他,目光微微一凜,走到了殿中,朝著皇帝一拜。大殿之中,所有人的目光在刹那間齊齊落到了薛小山身上。

  “薛公子,請將你的手腕亮出來。

  薛小山將華服的袖口卷起,抬起手,赫然露出手腕中間的那個圓形怪疤。

  許閣老眯著眼睛看了看,旋即笑了起來,“一個疤而已,陛下恕臣眼拙,實在看不出這疤跟麒麟怎麽扯上關係的。

  皇帝亦正好奇地盯著那疤,正如許閣老所言,這個疤看著像是人為弄上去的,但完全看不出像麒麟。

  “威遠侯,你是梁家的人,應當見過麒麟火罷?你來說一說,到底像不像?

  聽到皇帝的吩咐,威遠侯走上前,仔細打量著薛小山的手腕,審視許久,方才回道:“啟稟陛下,麒麟火乃是梁家曆代家主的不傳之秘,臣雖然姓梁,但麒麟火的傳承並未在臣這裏。臣隻是偶然間在兄長手腕上見過幾次,看位置與薛公子手上的疤差不多,大小也差不多。隻是薛公子的手上圖案像是被毀了,臣的確沒有看出麒麟圖樣。

  聽著殿中人接二連三對薛小山的質疑,薛老太太忍不住喊道:“是我毀的,小山手上的疤是我毀的!我撿到他的時候,他手上那個疤裏,就是有你們說的那個麒麟,當時他一個小孩子一直說要躲起來躲起來,我怕別人發現他,就想用刀去劃他的手,試了好多次,才給他劃成那個樣子,從前他手上真的有那個麒麟的。

  薛老太太說到最後,已經有些語無倫次。

  溶溶見她急了,忙替她拍背順氣。許閣老咄咄逼人,令溶溶心中愈發擔憂。

  程敬道:“微臣奉命徹查此事,在禦書房中想找出關於麒麟火的線索,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讓臣在太上皇帝的隨筆集中找到了關於麒麟火的記載,而在這本隨筆中,有當時的威遠侯給太上皇帝畫的麒麟,微臣與薛公子手上疤痕比對過後,認為薛公子手上的疤就是麒麟印。

  說罷,程敬將那書上的麒麟圖樣,擺在薛小山的手腕邊。

  正如程敬所言,沒有被毀掉的部分,每一個細節都能對上。

  許閣老仍是不屑一顧:“此疤既已損毀,便不可取信。否則,以後人人都在手上刻這麽一個支離破碎的疤,都能說自己是威遠侯府後人了。

  聽了許閣老的話,原本傾向於認可薛小山的幾位閣老也改了主意。

  “事關威遠侯府的血脈和傳承,必須要有確實的證據才能判斷,若隻憑一個毀壞的疤就認定了,著實不夠穩妥。

  韓遠是個粗枝大葉的武將,聽到這裏,大聲喊了起來:“那如果他是侯爺的兒子,一個沒了父親母親獨個逃生出來的五歲孩子,你們要他證明身份,豈不是故意為難?

  饒是蕭江性格比韓遠穩妥一些,此時亦忍不住道:“要一個五歲的孩子自證,末將認為不妥。

  李閣老聽了這麽久的爭論,終於開口道。“陛下,臣以為,光憑這個模糊不清的疤,並不足以證實,這位公子就是威遠侯府的遺孤。事涉威遠侯府的血脈,不可大意錯判。當然,韓將軍和蕭將軍不同意,往後還可以慢慢查證,隻要查處實據,旁人自然無話可說。

  他是首輔,素日議事,皆是先其餘幾位閣老先各抒己見,他再做總結陳詞。他一發話,等於是內閣有了決議,其餘閣老也不會再有異議。

  太子冷笑了一聲。

  “這就不好辦了,既然諸位都認定薛公子手上的不是麒麟火,看來這威遠侯的爵位是不是傳承不下去了。孤記得,梁氏祖上有家訓,無麒麟火者不得襲爵。爵位傳給了沒有麒麟火的人,在梁家祖宗眼裏,那可不叫傳承。

  此言一出,眾人臉色一變。

  太子這是要說威遠侯名不正言不順嗎?

  許閣老臉色發白,太子這是針對他和威遠侯說的話呀。他不承認薛小山手上的麒麟火,太子就直接奪了威遠侯的爵位。

  威遠侯擰眉,艱澀道:“梁氏祖上,確有這條祖訓。

  “如此,今日正好人多,反是都可做個見證。

  太子三言兩語說得簡單,眾人聽得確實膽戰心驚。當初皇帝肯把威遠侯府的爵位給沒有資格繼承的庶子,為的是安慰威遠侯舊部,保住威遠侯府的爵位。但今日顯然,韓遠、蕭江都認為薛小山是威遠侯府的遺孤,若是此時太子要以梁氏祖訓奪爵,這些舊部必然不會站出來反對。

  殿內的氣氛一時僵持住了。

  皇帝清嗽了一聲,正欲說話,薛小山忽然轉過身,朗聲道,“陛下,您知道為什麽要叫麒麟火嗎?

  “為何?皇帝目光一亮。

  “請陛下給我一支蠟燭。

  皇帝朝王大太監看一眼,王大太監立即會意,取了一支點燃的蠟燭遞給薛小山。

  養心殿中的各色目光再一次聚集到了薛小山身上。

  有的人麵帶嘲諷,認為他故弄玄虛。有的人目光冷漠,存心隔岸觀火。有好奇的人,想知道麒麟火到底有什麽玄妙。溶溶和薛老太太,緊張得看著薛小山,為他身上遭受的質疑擔憂。

  當然,這大殿之內還有的人,至始至終都不關心什麽爵位什麽麒麟火。

  梁慕塵自打聽到薛小山可能是伯父家的遺孤,心情一直複雜,時而為伯父歡喜,時而為父親擔憂。她在留意別人的時候,慶王一直在留意她,看她蹙眉,看她憂愁,看她發呆,看她出神。

  就在這各種暗潮湧動之中,薛小山舉著蠟燭,燒向自己的手腕。

  溶溶忍不住驚呼出聲。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所有人都看到,火光之中,一隻金色麒麟在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