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沈青鯉      更新:2020-05-14 12:29      字數:9705
  第29章

  日子如水一般平靜的流過。

  溶溶如今才知道,有一個自由之身是多麽快活。每日想睡到幾時就睡到幾時,不必趕著在主子起床之前起來,日常說話做事就更不必拘束了。看著院子裏咧嘴大笑的繡娘和活計,溶溶總會情不自禁地同他們一樣感到快活。

  唯一要操心的就是銀子。

  溶溶在繡坊接了些簡單的繡件。她一直說自己針黹不好,其實是相對的。在掖庭裏,小宮女們什麽都得學習,然後找一個自己擅長的方向鑽研。她的針黹不好在宮裏比是不好,放到外麵看並不差的。

  梅凝香的繡坊裏除了給達官貴人的繡件需要精巧的技藝,賣給百姓的繡件還是走量。

  溶溶在繡坊領了些活兒,自己做一些,教著春杏一起做,繡坊那邊按件給錢,兩人手頭的活兒做下來,足以糊口。至於侯府那邊,非但沒有杏回去,反倒讓韓大娘過來給春杏發月錢。

  想來經過那一晚的事,王宜蘭以為自己跟太子有染,不敢再為難她,連帶著給春杏也行了方便。溶溶心裏明白,別說是王宜蘭、欣榮等人,就算是謝元初,必定以為自己跟太子在屋裏行苟且之事。那一晚在耳房中被他們圍困的時候,溶溶的確如坐針氈、鬧心抓肺恨不得鑽個地洞躲進去,告訴別人自己跟太子沒有任何瓜葛。

  如今出了侯府,看著滿院的繡娘,看著小巷口十個銅板一碗的陽春麵,溶溶釋然了。什麽侯府、什麽世子、什麽太子、什麽皇孫,從今往後,這些人是雲,她是泥,他們就算認為自己是什麽銀娃,那又如何呢?跟她的生活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

  留下春杏也好,溶溶從來沒有獨自在外生活過,有春杏幫襯著,一切倒還順遂。

  自打說好了要回家過年,溶溶就開始琢磨帶什麽年貨,去市麵上逛一圈,買得起的東西她瞧不上,瞧得上的全都買不起。溶溶琢磨了兩日後,去肉市買回來幾條豬後腿,自己動手做火腿。要做火腿,挑選的豬腿應當是豬皮幹淨整潔、爪子細、腿心飽滿、瘦肉多肥肉少的豬腿,可惜她囊中羞澀,買不起這樣的上等豬腿,隻能買最次的,皮不包肉、豬皮肥厚。

  溶溶一是為著練手,二來沒有那麽多本錢,也不拘著這些了,就拿那些最便宜的賣相不佳的豬腿。火腿按醃製季節分,有重陽至立冬的“早冬腿,有立春至春分的“早春腿,溶溶醃漬的這幾條,屬於立冬至立春的“正冬腿。除了節氣,還按照醃漬的風味不同,分成糖腿、醬腿、風凍腿,溶溶隻在宮裏做過一次火腿,因此用的也是宮裏做“貢腿的法子,隻是去掉了許多奢侈的工序,把裏頭用到的昂貴香料換成廉價的替代品。

  就這麽忙碌著,眨眼間就到了臘月三十日,溶溶早已同薛大成約好,因此給春杏放了假。春杏家裏有兄長在跑車送貨,天還沒亮就把人接走了。溶溶送走春杏,自己睡了個回籠覺,等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將懸在梁上的火腿一條一條取下來,拿寬大的油紙包起來用紅繩紮好。正忙碌著,聽到有人敲門。

  打開門,就看見楊佟站在門口,他身上的棉襖是簇新的,看著比往日精神許多。

  “楊先生來,可是有事?溶溶見是他,微微有些詫異。

  剛送走春杏,楊佟就上門了,這人總不會一直盯著自己吧?雖說楊佟不像壞人,但終究讓人不太舒服。

  “我叔叔給夥計們發了年貨,我也拿了一些,可我今年不回老家,天天都在叔叔那裏吃喝,用不著這些東西,我……我想著你平時要自己做飯,就給你送來,年夜飯能添幾道菜。楊佟並沒有要進門的意思,隻是站在門外說話,他說得極快,一口氣把話說完,就把手裏的幾個油紙包遞給溶溶。

  溶溶當然不會接,所謂無功不受祿,楊佟卻由不得溶溶推辭,將東西放在門口拔腿就跑了。

  “唉……溶溶想喊住他,又怕聲音太大,驚動了院裏其他人,隻得追出去,一直追到門口才攔住他。

  “薛姑娘,我……

  楊佟被溶溶追上,臉龐微紅,低著頭不敢看溶溶。

  “你跑什麽,等我把話說完。溶溶許久沒跑了,稍微跑一下就氣喘籲籲的。

  楊佟忙道:“我不跑了,薛姑娘,那些東西我真的吃不完,你留著吧,留給你的丫鬟也行。

  “誰說我要還你了。跟我過來,我有東西給你。

  溶溶領著楊佟往回走,楊佟站在房門口,拘束得不敢進來,溶溶隻好說:“進來吧,我一個人拿不動。

  楊佟走進屋子,眼睛不敢隨便看。溶溶見他這幅模樣,知道自己沒看走眼,他是個老實人,從桌上抬起一條火腿。

  “不可。楊佟急忙擺手。市麵上成色一般的火腿,都要賣三四兩銀子一支,溶溶給他這一隻,看起來與那些頂級的色澤也不差。

  “這是我自己做的,沒花費多少銀錢,等過陣子我或許要換屋子,還得勞煩你幫我找呢!這大雜院裏的人雖好,但人實在太多,免不了嘈雜,等手頭寬裕一些,溶溶還是打算另找一處單住的地方。

  楊佟一愣,“你自己做的?

  “我是當丫鬟的,做個火腿有什麽驚訝?快接著,我拿不動了。

  溶溶一催促,楊佟才趕緊伸手接過火腿,隻是一臉的歉疚,畢竟他送給溶溶的那點年貨,總共也值不了一兩銀子。隻得幹巴巴地說:“若是再找房子,薛姑娘隻消來找我便是。

  送走了楊佟,溶溶將自己買的年貨整理起來,等一會兒,就聽到敲門的聲音,打開門一看,果然是薛大成。

  “溶溶,我們這邊送完貨了,現在就能往回去,你的東西呢?

  “都在那裏。

  薛大成一見溶溶買的年貨,尤其是一條金燦燦的火腿,頓時眼前一亮:“妹子,你可真有本事,出了侯府日子過得這麽好。

  “這邊的是我買的,那邊是……不等溶溶把話說完,薛大成上去就將溶溶買的東西和楊佟送過來的年貨一起往背簍裏放,溶溶見他抓東西的動作就知道想叫他放回去是不行的,隻好由著他。

  薛大成背上東西就催著溶溶走,溶溶提上準備在路上吃的食盒,把門鎖上,這才跟著下了樓。兄妹倆出了院子,往前走了兩步就碰見了梅凝香和那日出現在她宅子裏的那個年輕男子。那男子依舊是那副冷淡態度,隻是看著溶溶的目光多了幾分審視。

  “梅姐姐,給您拜個早年了。

  “也給你拜個早年,你這是……梅凝香的目光掃了一下背著背簍的薛大成。

  溶溶道:“這是我的兄長,來接我回去。

  梅凝香點了點頭,瞧著兩兄妹確實有相似之處,笑問:“有家人就是好。你家離京城遠嗎?

  “不遠,這會兒出城,還趕得及回家吃夜飯。薛大成笑道。

  溶溶點頭,從薛大成的背簍裏拿出一個包好的油紙包,交給梅凝香,“這是我自己買了豬腿肉做的,正想給你送過去,可巧遇上了。

  “早兒就瞧見你門口掛著幾條火腿,以為你要拿去做生意的,眼饞卻不敢問你,沒想到真有我的份。梅凝香朝身邊的男子使了個眼色,那男子便伸手從溶溶手中接過火腿。

  溶溶笑道,“確是拿來做生意的,昨日去繡坊邊上的酒樓裏請掌櫃的看看,拿過去的兩條全都收了。

  她的用料不好,勝在手法得當到,最後出的火腿肉色鮮紅,香味甚濃,酒樓掌櫃當即就給了她十兩銀子,還說有多少收多少。溶溶起初做火腿時,隻是想省點錢好帶年貨回去,沒想到竟然有意外收獲,一舉翻倍賺了。有了這十兩銀子,等過完年回來再想做火腿就有本錢選好肉了。

  “那我怎麽好意思白拿你的東西,告訴我多少錢?

  “梅姐姐叫我別跟你客氣,怎麽這會兒跟我客氣起來了,你這一份我是早就留下了的。梅姐姐且拿回去嚐嚐,若是好吃,往後吃完了我再做。

  “如此,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也送你個東西,不得推辭,梅凝香素來爽快,不會跟溶溶推來勸去的,“你這想法不錯,火腿鋪子確實比糕點鋪子好。火腿可以保存很久,做好了放在那裏賣一年都成,不像糕點,放在那裏賣一天,賣不出去就得扔掉。

  “開鋪子實在太遙遠了,隻是沒想到火腿這麽行銷,眼下是不愁吃飯了。

  “你幾時回來?梅凝香問。

  “初二就回。薛家並不是她真正的家人,回去看看祖母是否安置妥當就好。

  薛大成聞言,目光頓時有些不自然,催促道:“溶溶,楊大叔在城門口等著咱們呢,若是沒坐上他的牛車,咱們就是走到明個早上也回不了家。

  “快去吧,早去早回。

  溶溶點頭與梅凝香告別,同薛大成一起匆匆往城門趕去。走到城門的時候,楊大叔果然已經等的不耐煩了,薛大成賠著笑走過去,楊大叔正要嗬斥,看見薛大成身後的溶溶,終究沒發作出來,招呼另外一個要回鄉的人坐上牛車就往回趕了。

  薛大成和薛溶溶的老家叫林灣村,離京城大約四十裏地,隻是因為進村的山路不太好走,所以不如別的京郊村鎮興旺。楊大叔是個話多的人,一路上都與另一個在酒樓做夥計的同鄉聊天,薛家兄妹倒是沒有什麽可說,一路上都很沉默。

  等到夜幕降臨的時候,牛車剛好到了村口。

  “相公,妹妹!翠荷早就等在那兒,一見到他們頓時歡喜的迎上來。

  薛大成見到翠荷,並沒有多少開心,凡是表情古怪地問:“你跑出來做什麽?

  翠荷身邊還站了個老頭子,四五十來歲的模樣,穿得倒是像模像樣,可惜賊眉鼠眼的,一雙眼睛全落在溶溶身上。溶溶往薛大成身後站了站,薛大成見狀,上前跨了一步擋住那賊老頭的目光。

  “妹子帶了這麽多年貨呢!翠荷恍若沒看見薛大成使的眼色一般,隻盯住從牛車上抬下來的背簍看,“居然還有這麽大的火腿。

  “回家再說,祖母等著呢!薛大成背上背簍,催著翠荷和溶溶回家。

  溶溶向楊大叔問清了回京的時辰,這才跟著薛大成夫婦回家。她對這村子並不陌生,村子本不大,原主在這裏生活了十來年,村裏的一草一木都有些印象。

  薛家住在村東頭,翠荷親熱地領著溶溶走在前麵,薛大成背著年貨走在後頭,沒多時就到了家。薛家的房子分成兩處,一邊是舊的茅屋,一邊是去年新蓋的瓦房。薛家人口不少,因此新屋舊屋都住滿了。

  “妹妹,到家了,別愣著進去吧。薛大成道。

  溶溶微微點頭,跟著他們夫婦二人進了瓦房。瓦房這邊一共三間屋子,一間堂屋、兩間臥室。因為過年的緣故,堂屋倒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溶溶走進去,翠荷便領著溶溶去左邊的一間屋子。

  “溶溶,晚上你就住這兒。翠荷說。

  這屋子甚是寬敞,端地是坐北朝南的位置,因為燒著熱炕,屋子裏暖融融的,棉被枕頭疊得整整齊齊地擺在炕上。單論屋子,比溶溶在京城租住的那一間還好一些。

  “這是哥嫂住的屋子罷?溶溶問。

  翠荷忙道:“你是在侯府富貴慣了的人,好不容易回來一次,怎麽能讓你住舊屋子,再說,這瓦房還是你出錢蓋的,最該你住。

  溶溶沒有再推辭。她這兩世雖說都是丫鬟,可敬事房事務清閑養尊處優,侯府裏有謝元初跟嬌花一樣養著,真沒在衣食住行上苦過自己。住這瓦房倒還可以,真去了茅屋,隻怕明兒一早她就要回京了。溶溶讓薛大成把她的包袱拿出來,收拾妥當後,看著屋裏屋外沒有其他人,又問:“祖母呢?

  這次她回來,主要就是為了探望原主最記掛的祖母。

  “怕是帶著你兩個侄子去打水洗菜了。

  “天已經黑了,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怕是不安全,我出去看看。

  “外頭冷,就在屋裏等吧,翠荷剛說完,見溶溶沒理她,忙改了口,“行,一塊兒去看看。

  三人剛走出堂屋,就看見一位老婆婆端著一簍子濕漉漉的菜往回走,身後跟著兩個皮猴子似的孩子。那老婆婆身上的青灰色棉襖縫著許多補丁,但收拾得很幹淨,花白的頭發也打理得很好,一看就是個愛幹淨的老太太。一見溶溶,老太太頓時激動地喊了一聲:“是溶溶回來了?

  “祖母。溶溶忙走過去,接過祖母手中的菜,還沒拿穩,就被翠荷殷勤地搶了過去。

  溶溶沒有理她,隨她獻殷勤,徑自扶著祖母往堂屋走。

  薛家祖母今年五十多歲,在村裏算是高壽的老人了,目光矍鑠,精神頭很好,見到花骨朵一樣的溶溶,頓時老淚縱橫,抓著她的手不放。

  祖母的手因為長期幹活非常粗糙,卻熱乎乎的,溶溶的手被她握著,隻覺得十分親切。

  “自從你被賣出去,我成天擔心你在別人家裏做事吃了苦受欺負,如今好了,你贖身了,你天上的爹娘也能閉眼了。往後你就在家裏踏踏實實地跟祖母一塊過日子。

  薛家其實挺疼薛溶溶這個閨女的,當初賣女兒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咬死了隻賣活契,就是為著有朝一日能把女兒贖回來。

  “溶溶,炕燒熱了,你跟祖母去炕上坐著說。翠荷忙道。

  一家人一齊進了裏屋,坐到熱炕頭上去,有老有小,看起來頗為熱鬧。

  溶溶讓薛大成把背簍拿進來,挨個分東西,給祖母做了一件新棉襖,因記不清尺寸,隻按記憶裏的身形往大裏做,拿到薛老太太身上比劃一下,果真寬大了一些。

  “不妨事,就是寬大些才好,不然不好做活兒的。薛老太太身上的棉襖穿了好些年,原本的顏色都磨得看不出來了,且冬天隻此一件,連換都沒得換。

  溶溶道:“祖母暫且穿著,這次我給你量了尺寸,等我回了京城,重做新的讓楊大叔帶給你。

  “一件就夠了,要那麽多做什麽。

  薛老太太話音剛落,翠荷就道:“溶溶如今出息了,能自個兒贖身自個兒養活自己,您老就由著她盡孝吧。

  溶溶不喜歡翠荷說話的語氣,但理是這個理,薛老太太瞧著溶溶通身的打扮,也知她不缺銀子,又想到她當初那麽小被送進侯府,忍不住抹淚。

  翠荷見狀,忙朝兩個兒子揮手,“阿木,阿林,快上來拜見姑姑。

  薛大成的兩個兒子,老大叫阿木,老二叫阿林,一個八歲,一個七歲,長得黑瘦黑瘦的,眼睛看著挺機靈的,但在溶溶跟前十分靦腆。聽到翠荷招呼,才從薛大成身後走上前喊“姑姑好。

  兩個侄子都是晚輩,溶溶各發了一個紅包。

  “還不快謝謝姑姑。翠荷往阿木和阿林腦袋上各敲一下。

  阿木和阿林趕緊道:“謝謝姑姑。

  “我給你們帶了些棗泥酥,你們拿去分了吧。

  村裏孩子別說吃棗泥酥了,連聽都沒聽過,待溶溶把油紙包拿出來,兩個孩子好奇地捧著坐到炕邊上去吃了。

  接著溶溶又給薛大成夫婦一個荷包,裏麵裝的是當初薛大成給溶溶贖身的錢,除此之外,還給他們夫妻派發了禮物,薛大成是一件棉馬甲,翠荷是一支精致的銀簪子,兩人拿到東西自然是歡喜,溶溶又拿出來一件棉馬甲,問道:“二哥呢?

  溶溶所說的二哥叫薛小山,是祖母去山上采菌子的時候撿回來的,那會兒看起來約莫四五歲,問什麽都說不記得了,多個人就是添雙筷子的時候,又是男娃是個勞力,薛家就把他留下了,因為是山上撿的,所以叫做小山。

  因為他素來沉默寡言,與薛大成、薛溶溶兄妹並不親近,素日隻聽祖母的話。

  阿林吃了溶溶給的糕點,先前的局促已經沒了,見溶溶問起薛小山,便鼓著腮幫子說:“俺爹讓二叔去鄰村給人幫忙了。明兒才回,說能多拿工錢。

  “吃你的東西,小心嗆死!翠荷狠狠戳了阿林的腦袋,瞧那棉馬甲跟薛大成那一件差不多,道,“他不是薛家人,你給他費這錢做什麽。

  “二哥跟咱們不是親兄妹,我不在家,一向都是他孝敬祖母,我早想著要感謝一下他。溶溶不動聲色道,薛大成夫婦頓時臉色微白。他們倆素來好吃懶做,別說孝敬祖母了,兩個兒子都是扔給祖母帶的。方才阿林那隻言片語,似乎兩個孩子跟薛小山都比跟親爹娘親近。

  這樣也好,薛大成夫婦那做派,能教得出什麽好孩子?雖然才剛剛見麵,但溶溶能感覺得到阿林和阿木都是老實孩子。

  “溶溶,你贖了身在京城做什麽營生?薛老太太抓著溶溶的手,眼睛裏滿是憂慮,“你一個女娃子,能做什麽營生,還是回來吧,有你兩個哥哥在,總有你一口飯吃。

  溶溶自然明白祖母的擔憂,她孤身一個女子,在京城無依無靠的,唯一擁有的就是美貌,祖母自然會以為她在京城做的是不正經的事。

  “祖母放心,我在侯府當差的時候學了很多手藝,你瞧這條火腿,就是我自己醃漬的,這種火腿拿到酒樓去,一條能賣四五兩銀子呢!

  “四五兩?薛大成和翠荷麵色不虞地對視一眼。

  薛老太太也是嚇了一跳,別說四五兩銀子了,就算是一兩銀子,對尋常農家來說也是天價。薛老太太沒吃過火腿,鎮上的集市上也沒人賣火腿,但她知道一兩銀子能買六七十斤上好的豬肉了。

  翠荷嘟囔道:“這火腿這麽值錢,一斤豬肉才多少錢?

  “豬腿是不貴,可火腿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天下間總共隻有三個地方的人會做火腿,對外這都是不傳的秘方。我也是機緣巧合,在侯府裏遇到了從金華請來的廚子,偷著學了幾手。

  她當然不是在侯府學的,而是在宮裏的禦膳房學習的時候,正好有金華禦廚在為陛下醃漬貢腿。貢腿是宮中根據金華、宣威兩地的火腿製法調整後的做法,取了兩地製腿的長處,又把當中用到的一些配料香料改換成宮中才有的珍惜料品,是以禦膳房的大廚並未刻意保密。溶溶記性好,又善觀察,當時就記了個不離十。

  這回她自己摸索著做火腿,宮中那些香料她是買不起也買不到,隻能尋找一些廉價的替代品,最後做出來的成色雖遠不及宮中的貢腿,在尋常街市上卻足夠好了。

  “溶溶,你快把這火腿收起來,拿回去賣錢。薛老太太趕忙道,“咱們不用吃這東西,多買兩斤肉就得了。

  薛小山和翠荷對老太太的話深以為然,豬肉就夠好吃了,何必浪費那錢。

  “祖母別擔心,左右這都是我自己做的,費的也就是買豬肉的錢,今兒是過年,特意給你嚐嚐。溶溶說著,就從炕上站起來,“晚上這頓年夜飯,祖母歇著,我來做。

  溶溶說要做,薛老太太哪裏舍得,從炕上起來跟著往廚房去了。薛大成夫婦一貫好吃懶做的,根本不會做飯,當然沒有跟上,把正在吃糕點的阿林和阿木打發過去打下手。

  所謂廚房並不是一間屋子,隻是在茅屋旁邊搭了個棚子,砌了灶台,擺了個水缸,不過因為是搭的棚子,倒不覺得局促,反而十分寬敞。

  因為今兒是除夕,翠荷早上去鎮子上買了一斤豬肉,還有一些自家沒有種的蔬菜。灶上的鍋裏咕嚕咕嚕地燉著母雞湯。

  “早上殺好雞,我就給燉上了,這隻雞我專門給你養的。祖母笑眯眯地說。

  薛家養的是跑山雞,靠山吃山,這種雞既吃米糧,更吃蟲蟻,肉質細嫩有彈性,薛老太太把鍋蓋一揭開,雞湯濃鬱的香味便撲麵而來。

  “溶溶,祖母先給你舀一碗。

  “舀四碗,我們都喝。

  “好。阿林和阿木早就饞了。家裏養的這些雞素日都是拿來生蛋的,也就是除夕能宰一隻。

  村裏夜風大,溶溶陶碗裏的雞湯不一會兒就被吹散了熱氣,正好入口。雞湯下肚,頓時覺得身子熱乎起來。

  薛家的跑山雞養得好,燉雞用的山裏引來的泉水,燒的柴也是幹枯的鬆木,因此這碗雞湯比侯府和宮裏那些加了燕窩山參的雞湯還要好喝。

  四個人喝過雞湯,便開始正式準備年夜飯。阿林和阿木負責生火,薛老太太閑不住非要幫著溶溶切菜,溶溶自己則根據食材準備菜品。

  廚房這邊忙活著,絲毫沒人關心瓦房裏的薛大成夫婦在做什麽。

  “要不……還是算了吧!薛大成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好幾圈,簡直坐立難安,他不時偷偷朝外麵看去,看到溶溶和祖母還有兩個兒子熱熱鬧鬧做飯的場景,頓時覺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翠荷不耐煩地瞪他一眼,“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早就說準了的事怎麽臨到頭了又變了?我跟你說,孫老財的定金咱們可都收了也花了。要反悔,上哪兒找錢還給孫老財?

  薛大成被翠荷噎得不敢吱聲,隔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以前那是咱以為溶溶要回家白吃白喝才說給她找個人家,可現在你看她多能幹,弄條火腿能賣三四兩銀子,孫老財才給咱們十兩銀子,加上給溶溶贖身的銀子才十五兩,這不是虧了嗎?跟溶溶說說,她指定能拿出錢來還給孫老財。

  “行,那是你妹子,你去找她說。

  “我……薛大成記得溶溶以前是很聽自己的話的,但是這兩次見到溶溶,溶溶對他都冷冰冰的,想稍微湊得近點她都不樂意,待他還不如翠荷,“我說話是不中用,可我去找祖母去說,溶溶肯定聽她的。

  翠荷的嘴動了幾下,終究沒有反駁,又喃喃說:“往後她掙的錢能給咱們嗎?

  “不給咱們,給祖母不是一樣的嗎?阿林阿木是祖母的親孫子,她老人家難道不疼?

  薛大成這句話終於給翠荷吃了定心丸,旋即又猶豫道:“那今晚……

  “溶溶把贖身的銀子還給我了,你先把這些拿去還給孫老財,叫他今天別來了,明個兒我去偷偷找祖母再問溶溶要點銀子,湊齊了一齊還給他。薛大成道。

  翠荷白了薛大成一眼,沒好氣的說:“我過去?要你這個男人做什麽?

  “那孫老財不是你找來的嗎?你村裏的人當然你去了,我告訴你,我要真把溶溶賣了,我爹娘肯定死不瞑目。

  翠荷在心底啐了一口,心道當初拿到孫老財那五兩定金的時候薛大成可不是這個說法,不過眼下溶溶確實能掙錢,而且這丫頭是個沒良心的,肯定不會領他們的情,到孫家做了姨娘反而會恨他們,倒不如現在這樣哄著她,好叫她多給家裏一些錢。

  薛大成偷偷瞄了一眼廚房裏忙活的人,把銀子給了翠荷,讓她偷摸出門去找孫老財。按照他們原來的計劃,今日孫老財以兩倍工錢的許諾把薛小山引到鄰村去,等到吃年夜飯的時候,翠荷把孫老財給的媚藥放到溶溶的飯菜裏,吃過飯把薛老太太和阿林阿木打發去茅屋睡覺,等算計著藥性差不多的時候,薛大成和翠荷就把孫老財放進來,等到今晚生米煮成熟飯,明個兒一早孫老財就把剩下的五兩銀子給薛大成夫婦,再把溶溶帶回鄰村當小老婆。

  翠荷知道薛大成一直拿不定主意,雖然最後看在銀子的麵上應下來了,但情況一有變化馬上就反悔。當然了,翠荷也不是傻子,薛大成能算清楚的賬她也能算清楚。千算萬算,小姑子除了那張漂亮的臉蛋,居然還在侯府學了一手好廚藝,那火腿真要能賣三五兩銀子,她和薛大成若是幫忙多做一些,豈不是一個月就要賺幾十兩銀子?小姑子雖然不喜歡他們夫妻,但翠荷看得出,小姑子明麵上不會短著他們,光瞧著給兩個侄子的紅包就能看得出。

  孫老財那邊確實是太急了,還是等一等,若是小姑子掙了錢不給他們,那再把她賣給孫老財得了。

  翠荷拿定了主意,拿著銀子偷摸就出了院子去村頭找孫老財。

  溶溶在廚房裏忙活著,並未關注薛大成這邊。她將豬肉分成兩份,一半剁碎了包了白菜豬肉餃子,另一半則拿來做了六個四喜丸子,家裏人一人一個,薛小山的那一個等著他明日回來了再吃。她帶回來的火腿自然是片了一大盤下來,至於薛老太太燉的雞湯,那自然是頂好的,但溶溶撈了一些雞肉出來去了骨頭做成手撕雞,另外又炒了個蘿卜絲,一共備了六道菜,取一個六六大順之意。六道菜說起來不多,可溶溶從前做糕點也好做菜也好,都是圖個樂趣,多得是人打下手,今兒六道菜都是她來操持,一通忙活下來,倒有些腰酸腿疼。

  等到六道菜上桌,溶溶請薛老太太上座,自己帶著阿林阿木坐在旁邊,喚薛大成夫婦過來吃年夜飯,進去一看,屋裏隻有薛大成,沒有翠荷。

  “翠荷哪兒去了?薛老太太問。

  “誰知道呢,我還以為她去茅廁了。薛大成支吾道。

  他心裏頭其實很著急,翠荷出去得有大半個時辰了,這麽久沒回來實在不正常。薛大成覺得也沒多大點事,不就跟孫老財說一聲就行了嗎?去了這麽久還不回來?想著翠荷會不會出什麽事,又覺得不太可能,村子就這麽大點,從家裏走到村口才多遠。

  “大成,你出去找找看,別是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事,她這個人你還不知道,肯定是上哪家看熱鬧去了。今兒聽說錢老叔的兒子弄了好多鞭炮回來,肯定瞧去了。

  “既然這樣,咱們就先吃著吧,阿林,你去拿個大碗過來,給你娘留些菜。溶溶見薛大成都不願意出去找媳婦,也就不等著翠荷吃年夜飯了。這翠荷大年三十的晚上還往外跑,想來也是不稀罕這頓年夜飯。溶溶可不想餓著祖母和兩個侄子。

  “哦。阿林這會兒對這個從京城回來的姑姑信服得不得了,溶溶一吩咐他就馬上跑去廚房拿了大碗。

  溶溶讓他們動筷,自己則給翠荷夾了六個餃子一個四喜丸子還有些雞肉筍片的。

  薛大成也坐到了桌邊,不時往外張望著,饒是桌上擺滿了他素日吃不到的東西,他也沒什麽胃口。

  薛老太太和阿林阿木就不一樣了,往常家裏都是薛老太太做飯,她一個人要做全家六口人的飯菜,自是顧不得什麽火候搭配,大多數時候,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今晚這頓年夜飯就不同了,餃子、雞肉、丸子都是平常很難吃到的東西,經過溶溶的巧手烹飪,比記憶中的味道更香,更難以言說的是那一盤火腿。早些聽溶溶說那一隻做好的火腿要值三五兩銀子的時候,薛老太太心中就不以為然,三五兩銀子能買幾頭生豬了,那醬過的肉再好吃,不就隻有一條後腿嗎?此刻薛老太太把那切得薄如蟬翼的火腿吃到嘴裏,才知道這三五兩銀子果真是值得的。

  “這侯府裏的手藝果真跟外麵沒法比,當年我在京城的會賓酒樓吃過一頓飯,那就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一頓飯,可我覺著會賓酒樓的廚子比不上我孫女的手藝。

  溶溶一邊同薛老太太說著話,一邊留意著薛大成的動靜。

  不尋常,實在是不太尋常。